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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跑路 ...

  •   东方发白,山上的城市还萦绕着薄雾,离码头不远的“下半城”中,吊脚楼沿着山势交错排布,无数的小巷蜿蜒其中。

      接近码头的位置,有个六家巷,它的尽头是带院的二层竹楼,楼上楼下各两间房,竹梯外还搭了个偏屋。

      此时偏屋的门打开了,精瘦的女人披了张麻巾,手上拎着个锡盆,靠在竹门框上无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地下深处滚过一阵低沉的隆隆声,屋顶的小青瓦滑下来一片,啪地敲在石散水上,碎了。

      檐下的女人吓了一跳,慌忙把身后四五岁的小男孩护住,那孩子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反而探头探脑地往上看。女人拍着心口,瞥见另一扇门打开了,连忙问,“老张,刚刚是不是又震了?”

      “鬼知道,这地儿一天震八回的,早晚把房子抖散了。”老张抱着猫抱怨,抬起眼睛时咦了一声:“安姐儿,这间屋子赁出去啦?”

      玄安安正在关门,闻言僵了僵,转过身来挤出一个笑脸。

      “今天早上搬进来的?”女人眼睛往她身后转了转,忽然尖声尖气道,“不会是夷族人吧,安姐儿,我可跟你说过不想跟那些山民住一起,会把孩子带坏的。”

      “少关心我的事。”玄安安叉起腰,“上个月的租金都还拖着,什么时候给我?”又瞥了眼她身后玩泥巴的的男孩,“把你崽管好点儿,昨天我还见着他一个人在外头玩,这码头地界人杂,别给拐走了。”说着剐了一眼那老头,“还有你,跟你说了给猫栓根绳子,跑了又要我去找,耽误我赚钱。”

      “就栓就栓,这不是您安姐儿心善嘛。”老头抱紧了猫,心虚地咧开嘴。

      好在院子一角土灶上的水开了,尖锐的哨声直上云霄。玄安安暂且放过他俩,走过去提起水壶,转身又进了那扇门。

      “不对啊?安姐儿不是住楼上吗?”女人愣了一愣,随后眼珠子骨碌一转,又露出明了的表情,不屑地一哂,“那户给了多少钱啊,值得咱们安姐儿亲自给他烧热水送上门去?这人啊,掉到钱眼里去了真是什么事儿都做。”

      “人家老妈重病,得天天顿顿人参鹿茸保着,能不急着赚钱?”老张撇嘴,“你就少说两句,积点口德吧,再说你欠人家多少房钱了,换成别家早给你轰出去了……”

      这边的屋子里,“赚到钱”的玄安安正在急得团团转,她和二十两走了大半夜的山路,虽说他腿伤行走不便,但在她半拖半拽之下还是成功地赶在天明前回了家。路上她就跟他说好了,家里正好还有一间空屋没有租出去,他先住下来,处理好了伤再说还钱的事,这期间的吃穿用度都先记账。

      可这人明明进屋的时候看着还行,能说能走的,怎么一躺下突然就人事不省了?

      玄安安本来想着死马当活马医自己处理,没想到这会儿烧了开水,绞开二十两腿上的包扎却愣住了。

      两寸长的撕裂,血红的皮肉狰狞地翻起来,还夹杂着木刺冰渣。

      半夜黑灯瞎火的并没有什么直观的感受,此时开了窗,天光底下认认真真地看,才发现伤口比想象中骇人。而男人紧闭双眼面色灰白,不知道路上已经流了多少血。

      可不能死在我家呀,玄安安探了探他的鼻息,心里突突直跳,这样一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要是死在自己家,那可是长了一万张嘴都说不清楚的大祸,到时候别说黄金得不着,命都得赔给他,这下必须得请大夫了。

      但昨天她为了搞到火晶已经花光了身上的每一分钱,这下在身上摸来摸去,只摸出来三个缺角的铜板和一杆小秤,正是昨日大船上面拿下来的,上头镶嵌了绿松石,精致可爱,看起来颇为值钱。

      行吧,先去典当行把这东西当了,再去街口请那个看外伤很厉害的白大夫过来。

      如此打定主意后,她还是觉得哪里不对,打量了一会儿屋子,忽然发现是这个男人不对:华贵但破破烂烂的暮花绸袍子,乌黑顺长但混杂了泥土草叶的头发,一张白净清俊、即使闭着眼也自带贵气,与这破竹楼格格不入的脸。

      妈的,怎么看怎么都是自己一介女匪绑架了贵公子的戏份!大夫但凡长了眼睛,前脚进门,后脚就得去报官!

      好在父亲的衣服还留了两套压在箱底,她翻箱倒柜扒拉出一件,皱着眉头望向床上的人,心中犹豫了一秒,随即甩了甩脑袋,深吸一口气,挽起了袖子。

      “是你自己晕着的,只能这么办了啊,衣服钱和大夫钱都得算你头上,还有我的跑腿费,先算你三十文,多退少补。”

      她一边剥人衣服,一边念念有词,上衣敞开后,她又转到男人背后,双手托住腋下让他坐起来。

      衣服滑落下来了,玄安安也愣了。

      好大一片……纹身?

      他的后背几乎布满墨色的符号,每一个都是指头那么大,有的是不规则的圆,有的是短横末尾突兀地打个弯,还有些类似蝌蚪、鹿角或者闪电,这些细小的符号密密麻麻,乍看像是孩童无意义的涂鸦,但离得远一点,又发现它们遵循一种奇异的规律排列,组成了一只鸟,双翼上展,翼尖一直延展到了上臂,鸟尾则顺着男人收窄的腰身一路往下……

      燕灵城不是没有人纹身,年轻纤夫把爱人的名字纹在胸口,求财的行商在肩上纹貔貅,矿工喜欢纹白虎,搬运工则大多纹青龙,但纹这样一只巨大黑鸟的……闻所未闻。

      玄安安觉得奇怪,就盯着多看了一会儿,突然,其中一些字符扭动了一下!

      ?

      她惊得差点一跳,但揉了揉眼,又发现它们老老实实地呆在原地,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我眼花了?

      她狐疑地摸了摸,触感的确是皮肤,又靠近了仔细看,确实就是些纹身样式的墨线,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在一个陌生男人背上摸来摸去……

      脸被自己臊得通红,又连忙坐直了,扯过父亲的衣服给人胡乱套上,左看右看,还是觉得那张脸过于醒目,又从地上摸了两把灰给涂了涂,这才离去。

      而他只觉得吵。

      “啾啾……啾啾……啾啾……”鸟鸣一声叠着一声,透过窗纸,穿过墙壁,仿佛在千万年的时光中震荡激越,最终化为雷霆轰然坠入脑海中。

      “是了,要找……要赶紧……”他陷入这轰鸣中,胸中焦急万分,恍惚又慌张,忽然身下一空,咣当滚下床。

      眼前是竹木的地板,陈年水渍在竹制楼板上一圈一圈漾开。

      “这里是……?”

      他勉强坐起来,环顾四周。

      原来是个狭小逼仄的竹屋,背后有张靠墙的竹床,左边的墙上开了一门,对面有一窗,此时门紧闭着,窗开着一条缝,一线天光落在地上。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那光,然后扶着窗框站起来,顺手推开了它。

      冷冽的风带着浓重的水气扑面而来,一望无际的江面赫然在眼前铺陈。水波澹澹,船只往来,昨夜的薄雾还剩下丝丝缕缕,连着远处对岸的山峦。

      他愣了一愣,好半天才意识到自己所处的位置颇高,不由好奇起来,双手扶窗框,借力探出身去,发现左右都是一排歪歪扭扭的吊脚楼,自己这屋子也是其中之一,靠着几根竹竿就这么斜斜地支在江岸悬崖之上,着实有点吓人。

      连忙后退一步,带得脚上抽疼起来,只得顺势坐回竹床,对着腿上粗粗包扎的伤苦苦思索。

      昨日溺水又负伤,浑浑噩噩的,眼下被江风一吹,整个人清醒了。然而无论他捂着额头如何回想,脑子里只有出水之后的记忆:他记得船桨滑腻的触感,记得那一箭的剧痛,记得在山里行路,女孩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边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欠她多少钱,一边嚷嚷着要让自己当她的奴隶,还说要给他间屋子住。

      哦对了,这里大概就是那屋子了。

      那么当奴隶也可能是真话了。

      他思索着,觉得自己虽然还不知道自己是谁,但当奴隶是万万不愿意的,得先找个机会离开,说不定按照鸟雀的指引走一走,就能回想起自己是谁。

      念头刚起,就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那女孩领着个老头进来了。

      她还是那身黑衣服,但脑后的辫子被放下来搭在左肩上,比之昨日更像个女孩了。

      “哎呀,你醒啦?”她似乎格外惊喜,赶忙侧身:“来来来,大夫您快来看看,说的就是他,我表哥呀,砍柴的时候不小心砍到了自己脚。”

      玄安安边说边对他眨眨眼,他没说话,好在大夫也不管闲事,闭着嘴清创包扎拿钱走人一气呵成。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玄安安送走大夫,回来偏着脑袋看了他一会儿,突然凑过来笑眯眯道,“睡了一觉,有没有想起自己是谁啊?”

      “没有。”他努力回忆了一下,摇头,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起来。

      玄安安脸上地笑容立马消失了,她出去一趟,回来塞给他三个窝窝头,看他风卷残云地啃完之后,又堆起笑脸,细声细气地问,“现在想起来了吗?”

      “也没有。”他舔了舔嘴角,示意再来点儿。

      “你饭量也太大了吧。”玄安安这次的笑意只维持了一眨眼,立刻就被嫌弃替代,她又出去了一趟,给他带回来两个窝窝,随即愁眉苦脸地当着他的面开始掰起了手指:“大夫诊金十文,药费二十文,每顿至少十文,一天就是三十文,小秤只当了六十文,眼下还剩二十文,今天的吃食倒是够,可是明天怎么办呐……”

      她唉声叹气,把铜板放在手心里数来数去,好像多数几次铜板就能凭空多出来几枚似的,末了终于放弃,只深深地叹气,转头看二十两,幽怨地说:“我跟你说,得想办法挣钱,不然我穷疯了保不齐把你卖给人牙子,虽说你看起来没什么力气,但脸还可以,卖个二三十两纹银总没问题。”

      她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虚张声势地样子实在像只小野猫,但二十两可没忘记昨晚她掐住自己脖子的力道,心想还是不要惹她,又听得外头燕子们叽叽喳喳地闹起来,心里转了一转,便眨眨眼,道:“赚钱的活儿这不就来了。”

      “安姐儿,安姐儿”敲门声应声响起,“你看见我家小勇了吗?”门外的人气急败坏地问,那尖嗓子一听就知隔壁住的女人。

      玄安安心里正烦,不耐烦地吼道,“没有!”

      谁知道那女人哇地哭了,“安姐儿,我家小勇不见了,你能帮我找找吗?老张说这块儿你比谁都熟,我给你钱!”

      “你……”玄安安盯着二十两,迟疑道:“你能给多少?”

      “二十钱?五十钱?你要多少都行。”女人哭道。

      外头的燕子啾啾直叫,二十两似笑非笑地盯着玄安安,小声道:“男孩,四五岁,穿青色棉袄,戴虎头帽。”

      玄安安有些吃惊:“你怎么知道?”

      “法术嘛。”二十两含糊地摸了摸鼻子,又道,“那孩子眼下正在码头边,看卖糖画的老头熬糖,你不是想赚钱吗,快去,去晚了可就真被人牙子拐走了。”

      玄安安飞快回忆了一下,确定二十两没见过这孩子,一下子信了个八九分。

      “你躺着别乱动。”她跳起来去开门,又回头对二十两嘱咐,“大夫说你三天下不得床,等我给你带饭。”

      门外的女人正抹着眼泪,期期艾艾地盯着玄安安。

      “早上不是才跟你说过看好孩子的吗?”玄安安一路数落着,带人顺着阶梯一路往下,快到码头时,果然见那孩子在糖画摊子流着口水看人家熬糖。那女人感激涕零,在包里摸了半天摸出几个铜板,玄安安没收,只拿了她三个荞麦馍馍。

      回来的路上她可开心了,心想这三个馍馍来得可真容易,又感叹自己真是捡到了个宝,回去给二十两摆个寻物寻人的摊,说不定几个月就能赚够她的黄金呢。

      嘿,这主意可真不错!

      她性子急,说干就干,噔噔噔地跑上楼,翻了张旧布单出来,又从炭火堆里扒拉出一块碳,在单子上写了“有偿寻物”四个大字,接着从柴火堆里挑了根比较长的竹竿,做成个幌子,拿在手里,欢欢喜喜地去推门。

      “二十两!你看我做了啥,我跟你说……”她笑嘻嘻地推开门,手上一颤,幌子啪嗒一下落地。

      屋子里空无一人,她的二十两黄金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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