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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撕掉裙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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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师的摩托车课并不是一直都有的,有时,祝馀会消失几天,带走不属于鹅城的那股雪松气息。
陈远觉得,祝馀不在的日子,像是庸俗小说回到了主线,废弃的航班回到了正轨,鹅城的日子平静得算是一眼望到头。
小莲有时会带着电影磁带或当下时兴的漫画杂志来找陈远,有时会带着她的朋友。外婆家还存着旧式放映机,刚好能满足观影需求。
绿影斑斓,夏日的阳光映着绿枝的影儿透过白纱窗,陈远拉上窗帘,光还是透过帘上的镂空映了进来。光打在小莲的身上,从陈远的视角看,小莲抱着膝盖,目光随着电影人物的转动而翩翩起舞——那部电影讲述了中世纪以劳拉为代表的淑女于舞会社交中发生的故事,小莲看得很用心,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陈远的视线。
陈远倚在窗边,从她的视角看去,阳光洒在小莲的侧脸,小莲给陈远以一种鹅城特有的朴实感和少年生机勃勃的朝气,目光里满是憧憬和希望——而那正是陈远失去的。陈远在心里叹了口气。
“好美哦!”
故事的结尾,一群打扮得艳丽的淑女们在翩翩起舞,电影适时播放起谢幕音乐,小莲伸展着双臂感叹起来。
“姐姐,你平时会去舞会吗?”
小莲侧身望向陈远,眼里满是期待。
“有去过几次。”
陈远想了想,陈父带去的舞会其实并不适合陈远这个年纪的孩子,觥筹交错,陈远学着大人们的模样举杯敬酒,穿着不舒适的礼服,说些违心的话。
大人们的社交总是在含蓄中显露刀光剑影,可笑的是同龄的孩子们以去舞会为傲。
“是不是穿着像都市剧中的那样,长裙拖地配上红色高跟鞋?”
小莲激动地捂了捂脸,期待陈远给她一个肯定的回答。
陈远被小莲的脑洞逗笑了,少年时代的脑洞格外的朴实,陈远撑着下巴,
“这样吧,几天后家里会寄行李给我,到时候多带一件礼服来,想不想试试?”
陈远笑着望向小莲,
“想!”
陈远的衣帽间有一块单独的区域,里面装满了礼服。
礼服风格款式各异,最多的是舞会礼服,舞会礼服同时具备了束腰和裙撑,第一次穿时,陈远被指令深吸一口气,吸气的同时束腰被紧紧勒了上来,但还没完,为了服饰的整体和谐性,裙撑的必不可少的。
一边追求腰肢的纤细,一边又要求纤细的腰肢去承担起裙撑的厚重,陈远回忆起第一次穿舞会礼服时的拘谨,感到可笑。
但当时的陈远并没有这样的想法,有的,也只是礼服带来的不适感——不能顺利坐着,需要时刻注意裙摆,为了发饰的完整也不能躺着。
这样的不适感,夹杂在阶级分明的舞会社交所带来的感受里,很快就像水滴入海,被隐匿得很难察觉了。
陈远刚来鹅城时,只带了一个小小的箱子,那时的陈远无心整理,想着只要带些必需的物品即可。
但随着在鹅城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带来的东西逐渐难以满足在鹅城的生活,恰逢陈太最近寄东西回外婆家,那就正好,让这趟邮寄多个属于陈远的行李。
行李很快就寄来了。
礼服也随同而来,那是一件珠色鱼尾礼服,脖子处用同色做了朵缎带花以示装饰,礼服很美,穿在陈远身上也很适宜,但一旦经历过像展品一样的打量后,就不会再有余力去欣赏这种美了。
陈远记得穿这件礼服的舞会上,她得到了很多赞叹,说她是一颗珍珠,值得被人呵护。被喻为物的瞬间陈远想要逃离,但一旦穿上鱼尾服,奔跑就变成了奢望。在人群里,陈远感到窒息。
陈远摆了摆头,努力将这些压抑的情绪甩出脑海里。
“感觉不太适合呢。”
小莲拽了拽裙摆,但没拽动。裙子限制着双腿,小莲只能站在原地照镜子,镜子里,裙子的胸口布料用得过分富余,只能以颈部的缎带系着,才不至于垮下去;而裙子的下半部分却做得分外紧贴,以至于人只能小步小步地挪动。
“这件礼服不适合我。”
小莲摆了摆头,脱下礼服,叠好放回。但又不甘心地看了看:
“姐姐,可以看你穿上试试吗?”
小莲期待地看向陈远。
“哇!”
礼服是按着陈远的身形定制和改版的,上身效果自然很好,美得小莲不由发出惊叹。
“特别美!”
礼服扬长避短,阳光透过窗户,小莲有一种自己正在欣赏艺术雕像的感觉。
但适合雕像的衣服,未必适合人。
陈远扯了扯裙摆,“你看,裙摆做成鱼尾的样子,完全不适合有双腿的人类。”顿了顿,又道:“有时美丽与舒适并不并存。”
看到礼服,陈远想起了舞会的阴湿和压抑,一时感到难以摆脱。
“脱不掉的话,撕掉裙摆好了。”
是祝馀。
祝馀倚在门边,视线下移,拖地的裙摆铺满了卧室的一角。
小时候,祝馀见过很多这样的礼服,它们华而不实,并不适合人体结构,只是为了附和成年人世界的社交潜规则。
脱掉,或者去掉自己讨厌的部分——年幼的祝馀是这样解决使自己不适的东西。
撕掉,真的可以撕掉吗?
陈远垂头看着裙摆。
“礼服是法国大师裁刀制作的,用的是上等布料。”陈太边指着礼服对着陈远说,边拿着领带向陈父走去。系领带的间隙,陈父开口:“今天舞会注意点,礼服脏了有损陈家的形象。别又和上次一样。”
别又和上次一样。
像一声紧箍咒,陈远战战兢兢地穿上了那件想象中坚不可摧的礼服。
但真的不可摧毁吗?
陈远拿起剪刀,沿着膝盖的位置剪出一个口子。外婆和祝馀站在门边,小莲抱着膝盖坐在床脚,一时间,狭小空间里的几人默契地屏息凝神,等着陈远的下一步动作。
陈远剪开了一个口子,接着向另一侧剪过去。太慢了,陈远想着,拿开剪刀,捏着布料用力一撕——
撕裂的声音响彻整个房间,就像有生命的裙摆在尖叫着离开裙身。
撕掉了,陈远想着,远比想象中的要容易些。
或许一些令人感到痛苦的事情也是如此。
外婆想起家里还有些剩余的布料,可以将撕开的毛边缝起来;小莲惊呼想要学些外婆的缝纫技术,两人一拍即合,拿走陈远换下的礼服走向缝纫机,空间就留给还算是重逢的两人吧。
“你怎么来了?”
陈远扔开礼服的裙摆,看了眼祝馀。
“路过,还你外婆一根水管。”
车钥匙被勾在祝馀的食指指节上,他转了转钥匙:
“要不要出去兜风?”
鹅城的小道上,车被开了一圈又一圈,两人都默契地沉默着。
祝馀的衣服沾了点血,陈远试着擦拭,擦不掉,痕迹已经有了些年头,只留下淡淡的黄褐色。陈远靠在祝馀的后背上,小心翼翼地避开拿到黄褐色的痕迹;同时陈远的双臂缓缓环上祝馀的腰,头靠在后背上,隔着衣服和肌肤能听到祝馀平稳的心跳声。
“祝馀,我见过你。”
陈远开口打破沉默。
陈远被送回外婆家,分别时两人一言不发,外婆在压抑的氛围里感到诧异,多次想要开口均因沉默的氛围而放弃。
离开后,祝馀来到旷野,他几乎从不在鹅城东部吸烟,平日里来东部也会尽量散散在金沙沾染上的烟味,但今天,他点燃了一支又一支——
烟气在眼前扩散开来,夜色沉重,祝馀想起最开始见到陈远时,她的性格和之前在各种宴会上见到的女孩们的性格完全不一样,祝馀从没想过陈远其实也是她们中的一员。
但世界真的太小了,陈远也姓陈——
陈远是陈义的孩子,
而主持瓜分祝家的人,就是陈义。
祝馀消失了。
其实祝馀一向行踪不定,连着几日不出现也是常有的事,但这次不同,陈远隐隐觉得,他不会再来了。
那天兜风,祝馀问陈远是什么时候见过自己,陈远说起宴会,说起童年时代的舞会社交,祝馀便不再问了。陈远不是小孩子了,她隐隐觉得,祝馀的家道中落,和陈家多少有些关联,资本积累的手段总是黑暗得见不得光。见祝馀沉默,陈远不再多问,两人沉默地告别。
陈远躺在床上,视线透过屋顶来到无限的星空,她想——
或许我们有的,是同一个敌人,但血缘的设置让我们站到了对立面。
日子似乎又回到了没有祝馀的时段——宁静但一成不变的日子。帮外婆打理小院、偶尔去小莲家借书看、在田间散散步,时间规律而无趣地流转着。
“好的外婆,我去去就回。”
外婆托陈远去杂货店买瓶醋回来,陈远欣然接受,倒不是因为陈远是热爱跑腿的小孩,去杂货店的路上会经过鹅城的平房。顺路去见见祝馀吧,陈远心想。
祝馀家房门紧闭,陈远瞥了眼门把手,一如数日前那样积灰不止。
一无所获呀。
陈远拧着一拳大的醋瓶打道回府。
虽说鹅城现代化一般,但好歹因祸得福,自然环境未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而大肆破坏,许多区域保持着较为不错的生态环境,从鹅城的特产鹅就能看出这一点。说是特产,自然是有其长处,鹅城的农户个个都是养鹅一把手,他们遵从鹅的天性,尊重鹅在乡野里自由自在的生活权利,所以经常能看见一群鹅在乡间散步的奇特情形。
这不,陈远就遇到了散步的鹅群。
数十只鹅排成一队,从狭窄的乡野小道依次经过,领头鹅走得气势高昂。突然,领头鹅停下,垂颈观察了一会,选着绕过障碍物继续前行,后面的鹅紧随步伐,依次绕过该障碍物。
这在城市可不多见,陈远起了兴趣,笑吟吟地走到鹅群穿行的小道,想看看是什么障碍物,看清之后,笑容凝固了——
是一条段蓝色丝带。
陈远捡起丝带,血腥味扑鼻而来,血迹折断了图腾的走势。
是时候去趟金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