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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景薏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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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少年似是好笑地挑了挑眉,两只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搭在一起做成了一个框,把景薏的脸框在了里面,“我尝试了那么久也没能很有效地阻止他们,你觉得你可以?”
景薏咬了咬唇,少年以为她是要知难而退了,哪知她抬头说出来的话更离谱了:“总要试试,我能加入吗?”
这事肯定不能跟谢子夕说,在没有其他办法的情况下,她知道了说不定会直接报警,那她会更危险。从上一次方建鸿想要对她下手的情况来看,他原本想要绑走的应该是谢子夕,但是谢子夕太警惕了,也不容易中圈套,他想把她当做子夕的替代品。这个想法很显然是被更高层的人否决了,不然这次不会出现抓错人这一说,后续他们还会对谢子夕下手。
再说了,方建鸿就在她所在的学校任职,屡次失败说不定会让他恼羞成怒,谁知道下一个目标会不会是自己?
景薏在短时间内思考了各种可能性,只有一个办法:先发制人做好准备,既能保护好谢子夕,也能保护好自己。
少年眯眼看了景薏许久,但目光又似乎是穿透了景薏落在某一处虚空,倒像是在认真考虑景薏的话。最后,他向景薏伸出右手:“我叫孙闵皓。那咱们,合作愉快。”
景薏露出微笑,两个圆圆的梨涡盛满了诚意。她伸出手和孙闵皓握了握:“我叫景薏。合作愉快。”
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家里却还灯火通明,景母景薏开门就看见景母垂着头坐在沙发上。听见门响,景母马上抬头,看见景薏后第一时间冲了过去。
“妈,我……”
“啪!”景薏的话没能说完整,用力又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脑袋偏向一边,打断了她的话,打断了她快要涌出的眼泪,打断了她想要向母亲倾诉的念想。
“怎么回来这么晚?!对你管教松一点,你就要上天了是不是?!”景母瞪着眼睛冲着景薏大吼,担忧被藏在了愤怒后面,就像从没有出现过。
景薏维持着脑袋偏向一边的姿势站了一会,没有表现出因疼痛导致的不适,甚至没有抬手摸一下刺痛发麻的脸,带着乖巧的表情看向母亲:“今天被同学硬拉去玩了,忘了给你打电话,对不起。”
听见景薏在学校有能一起玩的同学,景母神色稍霁,却还是饱含愠怒:“玩?大晚上的有什么可玩的?下次别再搞这么晚了,听到没有?”
景薏点点头,转身上楼回到自己房间。
孙闵皓常常去那个书店等她,把自己构想多年的计划一点点说给她听。景薏从他口里得知,他母亲是那个人口拐卖组织其中一个头目的情妇,起初他不知道和母亲来往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一直很厌恶母亲跟这样的人混在一起,但是又不得不因为生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他偶然间亲眼目睹了这些人做的勾当,厌恶的情绪变成了爆发的洪流,几乎冲走了他的害怕。
景薏被绑走的那天,他在那个头目名下的酒店找到了母亲,两个人吵得很厉害,母亲想让半只脚踏进这个肮脏沼泽的儿子彻底进入这个组织,孙闵皓表示坚决反对,他不是什么圣人,但也不想成为畜生。他在余光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争吵结束后顺着找过去发现是之前见过的景薏。联想到之前那些女孩的惨状,再加上刚才和母亲的争执,想要反抗的情绪到达了顶峰,驱使着他放走了景薏。
在经过两人商量后,孙闵皓假装接受母亲的提议,借此一点点搜集有用的信息。
整个组织的运营模式相当于一处拍卖行,与普通拍卖行不一样的是,这里拍卖的是活生生的人。管理层的人根据“会员”们提供的喜好吩咐下层人员确定猎物——即交易对象——并且负责收集猎物的信息和捕捉猎物。当交易对象顺利落入手中后,除被高级会员预定的特殊交易对象,其他的统一由组织进行拍卖,价高者得。
景薏一边小心保管着孙闵皓传递出来的信息,一边悄悄了解有关方建鸿的事,知道他有个女儿还在上小学,她利用空余时间跟踪了小姑娘很久,确定了她书包上的玩偶挂件里有东西,找机会拿走了挂件,掏出了里面的储存卡,看完里面的东西后,复制了一张储存卡,重新买了一个同款的玩偶挂件放回了原先拿走玩偶的位置,让循着记忆回来找挂件的小姑娘顺利带回了储存卡。
孙闵皓说,因为交易迟迟未完成,谢子夕的交易订单已经被压得十分靠后,短期内谢子夕没有什么危险了。
麻烦的是方建鸿这边。景薏猜测得没有错,经过两次失败后,方建鸿确实把目标直接换成了景薏。
于是在方建鸿再一次蠢蠢欲动、对景薏表现出威胁时,景薏果断地将储存卡内名单的一张截图给他看,让他心生忌惮。方建鸿除了帮上级物色新的交易对象,还要保存一部分重要资料,管理层为了让参与交易的会员不出去乱说话,会把会员们的真实信息拆分成许多份,让信得过的或者有把柄的内部人员保存,方建鸿属于后者。如果被上面的人知道他保存的这部分资料被泄露出去,他的女儿、妻子和他本人,全都不能幸免。
考虑到自己和家人的安全,方建鸿没有再向景薏下手,只能通过通讯手段向景薏提出威胁。
景薏让自己安然无虞后,没工夫搭理方建鸿的骚扰,一心一意准备自己的高考。
少了些干扰,景薏考了个不错的成绩,不顾景母的反对毅然决然报了云大的文学院,离自己的梦想又近了一步。
她一直小心翼翼守着这个秘密,和孙闵皓一起在看不见尽头的路上不停地走,他们不敢擅自去报警,证据还不足够,如果不能一举消灭所有隐患,后果会非常严重。
多年来,连谢子夕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景薏并不是没有想过告诉谢子夕,以此来减轻一些负担,但是正当她想对谢子夕和盘托出的时候,谢子晟出事了。
景薏到死都还记得那天谢子夕的样子,她穿着黑色的夹克外套,戴着一顶帽子,全身上下找不出一点亮色,模糊得像个影子。她双手插着兜漫无目的地在凌晨空无一人的街上游荡,走了不知多久后看着某处停了下来。跟在后面的景薏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个空易拉罐,孤零零地被人遗弃在街边。
谢子夕发了狠一般冲过去,飞起一脚将易拉罐狠狠踢开,易拉罐撞在街边的墙上发出刺耳难听的声音。
景薏想要将一切都告诉谢子夕的想法被暂时压下。
过了几个月,谢子夕和岑林分手了。那天晚上也是景薏陪着谢子夕。谢子夕挂掉电话后,一双眼睛空洞地看着窗外,随后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支撑着自己站起来去了厨房,说是要倒水。
景薏还在惊讶谢子夕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能坚持着不倒下,紧接着就听见厨房里转来杯子打破的声音。景薏冲进厨房后看见谢子夕坐在杯子的碎片前,手上被迸溅的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口子,往下蜿蜒出一道细细的血痕。
谢子夕坐在地上的身影颤了一下,又颤了一下,然后一边颤抖着,一边弯下了脊背,直到刚才还十分笔直的脊背。
景薏陪她一起坐在地上,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她看了看谢子夕的眼睛,里面没有泪水,只有死水般的眼瞳,倒映着她的脸,却根本没在看她。
“为什么什么都不说?”景薏问,“你这种锯嘴葫芦在偶像剧里面是要被骂的,而且你差那点电话费吗?”
谢子夕闭了闭眼说:“我怕多讲一秒,我就舍不得了,以后日日夜夜要面对把他拖住的愧疚和现实的拷问,最后没法收场。”
谢子夕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些:“阿薏,我好像一直都在抛弃重要的人,从前是你,现在是岑林。”
这话戳中了景薏心里对谢子夕最软的地方,她知道谢子夕那时离开她是迫不得已,后来两人也没再提过,她以为谢子夕早就不在意了,原来她这么多年还是记得。从此谢子夕的心里不仅要沉重地挂着好朋友,还要挂着哥哥和她最爱的人。
景薏怎么能忍心在她千斤重的担子上再加上哪怕是一根稻草呢?
于是这个秘密,再也不会对谢子夕开启了。
她一步步按照自己的构想,以省略号为笔名,写出了自己的处女作《噬心》,她把自己的一部分当成了书中那个未来一团乱麻的女孩,顺利毕业做了编剧,切实地触摸到了梦想成真的喜悦。
在她参与编剧的第一部电影上映的那年,她收到了孙闵皓的告白,他们在冗长的黑暗里走了许久,只有对方可以分享秘密,可以不用任何谎言粉饰太平,可以一起下地狱。在景薏的心目中,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伴侣了,尽管谢子夕敏锐地觉得他并不是能带给她平安的人,但时至今日,平安已经不是她为自己所求的东西了,因为自从警察破获第一起诱拐案、顺藤摸瓜不断深入,那份资料编织的保护壳就快破了。
那个时候一部分高层已经被捕,一部分还在逃亡,同时正在清剿一部分还未来得及逃走的人,方建鸿很不巧地也在这些人之中。为了自保,手上的资料成了他的救命符,但只要景薏那里还有这个东西,就随时有可能暴露他泄露资料的事实,救命符就会变成催命符。
他不顾一切地想要找到景薏,拿回被景薏拿走的资料。景薏觉得这东西现在放在自己身上不安全,也不能给孙闵皓,他那里的东西更多,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她只能想到谢子夕,把储存卡塞进一个被她改造过的车钥匙里,说自己要出差,托她保管。
没了保护壳,她也没有多害怕,大不了她就躲起来,手上的工作告一段落,谢子夕那里有交代,她大可以消失一段时间,之前她和孙闵皓已经向警局匿名提供过一些证据和线索,这个噩梦彻底结束不过是时间问题,要是有一天警察顺着那些线索找到了她放在谢子夕那里的名单,她也相信谢子夕能马上领会到她的意图,帮她为这一切画上句号。
然而方建鸿的手段比她料想中卑鄙太多了,他找到了景薏的母亲,以此要挟她交出名单。
景薏没办法,只好回到自己之前住的地方,方建鸿在那里等着她。
方建鸿打乱了她的计划,警察目前还没有去找谢子夕,得做点什么,让她放在谢子夕那里的底牌提前发挥作用。在上楼之前,她打通了谢子夕的电话,开了免提,却没有和谢子夕说话。谢子夕在电话里迟迟听不见她的回答,应该是意识到了什么,没有再喊景薏的名字。
可能她发现不对劲,正在想办法赶过来吧。景薏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把安静下来的手机熄屏,走出了电梯。
她家的门已经被撬开了,电子锁在那些人手里就是个玩具。显然这不是方建鸿能做到的,有人在方建鸿之前就搜过她的家。
方建鸿坐在沙发上,看着景薏关上门走进屋子。几秒之前他还尚能冷静地坐在那里,在看见景薏的一瞬间,所有的冷静都灰飞烟灭。
这个不知死活的贱人拿捏了他这么多年,他已经尽最大可能忍着她了,可是一切还是搞砸了。他在组织里和人结了梁子,那人偶然撞见了孙闵皓和景薏一起看电影。为了防患于未然,那些人把景薏的家翻了个底朝天,什么也没有发现。对他们来说这是个不好不坏的消息,对方建鸿来说可是要命的事情。
名单不在景薏手上,说明她把它传到了更多人手里,他暴露的风险就增加了好几倍。如果在景薏这里找到了名单,顶多他本人遭殃;如果那份名单有朝一日从警方那里发出来,他家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在景薏走进房子的那一刻,方建鸿就站了起来,撕下了他斯文的面具,一把抓住了景薏的头发,咬牙问:“别说废话,你把那东西交给谁了?”
这攻击来得猝不及防,景薏没能及时防备,她不像谢子夕那样见惯了暴力场面,是第一次这么直接地接触暴力,尖叫一声后脸色瞬间白了。
她咬紧牙关死不吭声,方建鸿把她拖进客厅,用力一甩,景薏的头和手肘撞上了茶几的角,茶几被她的身体撞歪了。
脑袋一定是撞破了,有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手机被摔在了一边,屏幕已经碎了,里面没传出任何声音,应该是被摔坏了。
“我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方建鸿怕把人打死了什么也问不到,避免击打到她的头部,转而打其他非要害的地方。
景薏将身体尽量蜷曲起来,突然想到谢子夕还在读书的时候身上经常带伤,谢永进是不是也是这样打她的?那千千万万个无辜的受害者,是不是也被人这样对待过?每一天都心惊胆战,没有一刻不活在恐惧里,渐渐丧失了自己的人生和尊严,四处漂泊的尽头只看得见死亡。
她第一次主动接触这个组织,最开始只是想保护自己和好友。可是随着看到的听到的越来越多,那些和她素未谋面的受害者的名字却一个接一个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里,无论走到哪里都无法躲避。因为谢子夕,她得以摆脱霸凌者的淫威;因为孙闵皓,她能够偷得近十年人间光阴,而不是被那间酒店永远地吞噬掉。
那么那些受害者呢?有谁可以救她们?有谁可以把她们从通往毁灭的道路上拉回来?
下唇被自己咬破了,头,肩膀,手臂,腿,腰背,没有一处不痛,整个人像是被泡在纯粹的疼痛里,每呼吸一下,肋骨就仿佛快要扎穿内脏一般。她还撑着一口气,不愿意向方建鸿吐露半个字,在方建鸿歇息的空隙,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迅速掏出一把袖珍小刀,忍着身体的疼痛,扑向了方建鸿的咽喉。
方建鸿低头正在自己带来的包里找着什么,他虽然没看见扑过来的景薏,但是他听见了那把袖珍小刀弹出刀刃的声音,反应很快地往旁边就地一滚,顺势抓住景薏拿刀的右手,往景薏后方绕过去,另一只手按住她的头,将她按倒在地,控制住她的四肢,随后空气中响起咔吧一声,景薏的手腕被方建鸿掰折了,一声痛呼还没来得及冲破喉咙,方建鸿就用那把刀穿透了景薏的手掌,将她整只右手钉在了地板上。
“啊啊啊啊啊——”景薏凄厉地惨叫起来,她疼得疯狂扭动身体,想挣脱方建鸿的桎梏,拔出那把刀。
但是方建鸿力气太大了,景薏又刚被打得没多少劲,这样的挣扎在方建鸿眼里就像一只掉进水里的虫一样渺小又无用。他像那些人对付不听话的奴隶一样,固定住景薏完好的左手,一只脚牢牢踩住她的手腕,用一只钳子轻轻夹住景薏大拇指的指甲。
“东西在哪?”方建鸿不想和她绕圈子,直截了当地问。
疼痛和恐惧让景薏不停地抽气,眼泪从眼角越过脸颊淌到地板上,嘴唇在颤抖,除了呜咽,没有声音从那里传出来。
方建鸿手上一用劲,伴随着又一声惨叫,景薏的第一个指甲盖整个从指尖上被掀开,带着一点血肉掉在地上,落在她的眼前。
“东西在哪?”方建鸿又夹住景薏食指的指甲,再次问道。
回答他的依然是吸着冷气的沉默。
第二个指甲被方建鸿一点点地掀开,疼痛呈几何倍增长,房间里的惨叫不绝于耳,带着哑音回荡在空气中。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直到第五个指甲也被拔下,景薏也没有告诉他想要的情报。
看着景薏满是汗水的苍白的脸,方建鸿仿佛从这张脸上看见了另一个人的脸。他本以为景薏是个软柿子,没想到和那个硬骨头呆久了竟然也这么又臭又硬,明明纤弱得像一根一折就断的芦苇,却偏偏在里面藏了钢针,棘手得很。
景薏的两只脚踝先后被打断,手臂上、腿上被锋利的刀刃划开数不清的口子,鲜血浸透了身上的衣服。
头上的血流进了眼睛里,把她的视野也染成了红色,眼角的眼泪已经干涸,透过这双眼睛看见的方建鸿,正站在地狱的门前,火焰烧掉了他人类的外壳,露出猩红腐烂的内里和被蛀空的灵魂。
她的嗓子在长时间的叫喊后已经嘶哑不堪,身上已经不能明确地感受到任何痛觉,连同被惊惧冲垮的头脑一起陷入了麻木,只能根据视野的转变,判断出自己被耐心耗尽的方建鸿抓着断掉的双腿拖到了打开的窗边,然后被他像扔垃圾一样从窗户抛下。
在身体开始被地心引力向下拉扯的时候,她听见了风从不远处的公路上送来的警笛声,她看见谢子夕拿着手机,脚步沉重地停在楼下,看到她抬起脸直直和她对视的眼睛,张着嘴却喊不出来,原来人可以惊惧到失声。
在落地之前不到十秒的时间里,景薏回看了自己的一生,懦弱又勇敢,既活在污泥里,又活在天光下,对人隐瞒,又极尽坦诚。
她是有努力的,努力保护自己,努力考上心仪的大学,努力以更多的爱回馈爱她的人,努力活着。即便是结束的样子算不上好看,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作品了,是她这一辈子写过最好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