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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补) ...

  •   一楼,灯火通明,干涸的血迹一路拖拽下楼,尸体被扔进临时拖来的酒坛里,一条手臂没能塞进去,以诡异的角度弯折,花枝般斜斜插在坛口。

      叶琛小心避开地上脏污,台阶走到一半,听到下面爆发出一阵争执。

      白日刚见过的青衣修士站在台阶边,他身边围着零散几人,叶琛经过时不经意瞧了一眼,都是白日一同商讨如何对付韩子仪的人。

      “我师弟一生行善积福,一心修道,未曾料想今日竟遭此横祸。”青衣修士哀痛地指着一边的酒坛子,涕泪涟涟,“清虚长老,我修行千年,身边也就这么一个师弟放不下,如今他为人所害,我是无颜见他父母了。”

      “别说您了,我见了这事都毛骨悚然,那贼子害死灵山上千修士不说,如今竟如此嚣张,先重伤清虚长老,后用如此残忍的办法害死我师父。师伯,能不能抓住这贼还望您呢,您可得保重身体。”

      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小弟子。他搀着悲伤过度的青衣修士,小声相劝,关怀备至,眼睛却不住飘向一边的酒坛。

      他害怕那东西。

      叶琛心中一动,目光转开,酒坛边斜斜伸出一只枯瘦的手,那只手如同被抽干了水分一般,皮皱巴巴地黏在手骨上,表面浮出黄褐色的尸斑。

      什么死法能让人像是被吸干精气而死的?

      更何况这人还是个灵境修士!

      “阿珍,你离那东西远点。”

      眼看叶琛往酒坛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灵犀眉心一跳,不知从哪游蛇般蹿出来,拽住她:“那东西多危险,一看就不是好东西,你还上赶着凑热闹!”

      叶琛回过神,发现自己竟然离那只手只有几尺远,皱起眉拉远距离,又是疑惑:“我怎么到这来了?”

      她刚刚,明明还在想什么东西可以吸干人的精气啊。

      “你在哪里。”另一道冷如霜雪的声音从腰侧佩剑中传来。

      叶琛还没开口,灵犀已经替她回答:“没事啦,她刚刚着了道,差点摸了别人的手,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对面沉默片刻,语气微妙。

      “叶琛,你不像会随便摸别人手的人。”

      叶琛眨了眨眼,解释道:“我也不是谁的手都摸的......哎我的意思是,那只手是死人的手。”

      “......”

      剑中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嗤笑。

      “原来如此。”

      叶琛:“......嗯。”

      好像更糟糕了。

      叶琛挠了挠头,觉得这事解释起来真就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斟酌片刻,只好低声道:“我也是现在才知道,昨晚住我隔壁的竟然就是白日和韩子仪一道的人,一墙之隔,一个灵境修士竟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被杀了,他的死法还相当诡谲,像是被什么东西凭空吸干了一样。”

      她顿了下,不太确定:“好像,是画皮鬼。”

      叶琛前世斩杀妖鬼数以万计,杀得多了,对这种生物也悟出一套分辨体系来。

      虽然它们放在一起大差不差,都是乌漆嘛黑一大片,没点胆子的人一眼望过去,很容易直接被吓飞升了,但这种黑乎乎看起来很吓人的东西,反而是最低等的一种妖鬼。

      这些非人非灵之物,偶尔会有一些开了灵窍,学会伪装成人类的模样,进城讨生活。有些鬼在人堆里混久了,也就忘了自己原本是鬼;但更多的妖鬼是还没学会完美的伪装就被斩杀,或者......完美的伪装仅仅是它们的工具而已。

      妖鬼天性狡诈残忍,为鬼的时候,它们只能残害百人乃至千人性命,但若是为人,人族中用口舌、武器挑起的争斗,伏尸岂止百万?

      而妖鬼之中,画皮鬼最精于此道。

      叶琛曾捉过一只画皮鬼,那时候巫镇妖鬼之祸刚刚平定,她和洗霜的关系还没有后面那么坏,就时常拉他下山游历,有一次,到了一处王城,那本该是个富庶的地方,却因连年苛政民不聊生。

      但奇怪的是,在百姓的口中,这位昏庸的君主几年前也是个明君,是不知道从哪一日起,就整日沉迷玩乐,不理政务的。

      叶琛见到这位君主的时候,脚下一踉跄,差点从台阶上摔下去,洗霜当时在她身后,她这么一摔,两人就严丝合缝地贴在了一起,她背后顿时传来一阵透骨的寒意,那时是夏天,这寒意仿佛要刺破轻薄的衣料,直直沁入肺腑。

      洗霜愣了片刻,似乎是难以忍受地推开了她。

      她从此就有了自觉,没事不要往这位剑首身边凑,他不喜欢和别人挨太近。

      她当时还伤心了一阵,心想他们都那么熟了,洗霜竟还如此冷漠。

      不过这点伤心当天多吃了两个鸡腿也就忘了。

      后来叶琛回想起来,觉得那天被惊到,其实无可厚非。

      任谁看到一个骷髅架子坐在主位喝酒吃肉,怀里还抱着一个美人,都会被惊吓到的。

      席前,数十个舞女不着寸.缕,腰肢杨柳般轻轻舞动,媚眼如丝,那时是三伏酷暑,室内却还烧着地龙,蒸笼一般,女孩子们喘不过气来,汗如雨下。

      洗霜或许是受不了这荒唐的一幕,在室外没进去,只有叶琛提着洗霜剑,剑锋横陈在骷髅架子颈前,冷声道:“何方妖孽,竟敢冒充一方君主?身怀龙脉之人,自有天道气运加身,你真想与天道为敌吗?”

      话音刚落,她耳边便传来一声脆响。

      “啪、啪、啪。”

      骷髅头滚落到她脚边,美人从满地雪白的骨头中站起,冲她笑了笑,满室生光。

      她道:“小仙师,天道又何尝眷顾过我们呢?”

      叶琛一怔,手中剑慢了半刻,面前的美人顷刻化作白发老妪,容颜枯萎成一张薄薄的皮,半天才落地。

      叶琛攥着那张皮,追踪千里,最后终于在一处烟柳地寻到了她。

      她那时已经换了一张新皮,柳眉凤眼,比不上上一段国色天香,却自有一身风流婉约。

      见到叶琛,她也不惊讶,笑了下,有点埋怨似的:“怎么这么慢呢,小仙师,奴家等你好久了。”

      叶琛最后还是捉了她,从她嘴里逼问出许多有关妖鬼的情报,比如她是画皮鬼,吸干了君主的精气后,旁人眼里,她就是主君,要是那天叶琛没有撞破她的好事,再过一百年也不会有人发现主君换了人。

      她断气前还偷偷朝叶琛眨了两下眼睛,细声细气说:“小仙师,我偷偷告诉你,你呀,逃不掉的。”

      叶琛觉得这又是什么蛊惑人心的妖术,堵住耳朵不听,但耳朵听不见,声音就从别的地方进来了。

      她笑眼弯弯,声音飘进叶琛脑中,
      “他盯上你了哦。”

      “他可比我无情多了。”画皮鬼后来又不笑了,盯着叶琛的眼睛,目光很深很远,又迷惑起来,“诶,你心里竟然没有檀郎或者谢女吗?那可难办了......”

      她说着难办,脸上却又笑起来,声音飘飘渺渺,如有人附在叶琛耳边轻轻吹气,

      “如果没有的话,我能成为你心里第一个人吗?”

      *
      “这不是画皮鬼。”洗霜听完叶琛的描述,下了判断,语气坚决。

      叶琛:“为什么?你都没看到那具尸体的样子,怎么判断出来的?”

      “你还记不记得,你曾捉过的那只画皮鬼?”洗霜手中又多出一把灵力凝结而成的长剑,他松松拎着这把剑,神色恹恹,手背上的斑驳红痕已经消下去一些,如霜雪欺压一夜的寒梅,满地落红被雪覆盖,只能隐约窥见点点红斑。

      叶琛点了点头:“我和你一块捉的,当然记得。那只画皮鬼蛊惑人心的本事真是了得,我都逼她现原形了,还有昔日的恩客为她求情。但是她除了这点,其他俱是平平。”

      说到这里,无需洗霜再讲,叶琛忽然就明白了他的判断依据。

      断没有生死关头都不拿出来的本事,不拿出来就是没有,画皮鬼只善于欺骗人心,就算能把人吸干精气变成骷髅架子,也绝不是一个晚上能做到的事。

      另一边,青衣修士又和韩子仪吵了起来。

      说是吵也不绝对,吵架是两个人的事,如果只有一个人在意,那不叫吵架,叫单方面对线。

      青衣人从师弟死于非命的悲痛中平复过来,一瞬间苍老许多,对韩子仪道:“前辈,您就真的不管吗,那人杀了灵山几千余人,如今藏在暗处,要把我们这些不平之士也一个个杀掉,哈、哈哈。”

      他边咳嗽边笑了几声,最后直直喷出一口血,唇被染得血红,像灵异志怪里吃人的精怪。

      韩子仪还是早上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平静道:“死生有命,天命如此。”

      “好,好一个天命如此。”青衣人愈笑愈大声,完全不顾灵境大能该有的威严,也不顾还有师侄在此,“清虚长老,我受教了。”

      角落里,宋以安看完全程,问叶琛:“这人白天看起来挺正常,现在疯了吗?”

      叶琛看了一眼青衣人身旁目瞪口呆的小弟子,余光瞥见一侧酒坛边散落的血点,微微摇头:“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在意的人和事吧。”

      再温和软弱的人,也会为一些绝不可让步的东西竖起满身铠甲。同样,再卑劣无耻的人,也可能会为某些人和事献上自己的忠贞。

      楼上那一波动静,吵醒了许多本来在楼上住宿的人,人心惶惶之时,这些人下楼聚在一起,人多壮胆,很快,又有熙熙攘攘的议论声涌起。

      叶琛不动声色地走到韩子仪身边,问道:“韩前辈,你先前被那人打伤的时候,看清他的长相了吗?”

      韩子仪微微皱眉:“并未,那人浑身笼罩在黑雾里,想杀我,不敌,便跑了。”

      叶琛此时离得近,鼻尖又闻到一股淡淡的药味,她小时候看老头做药做得多了,也就明白了一件事——一个人身上的药味如果已经浓烈到能让旁人闻到的地步,要么这人长期浸在药里,要么,这人是在用药味遮掩其他气味。

      她从小泡在药罐子里,被动识得许多药材,鼻翼耸动,很快辨别出掩藏在药味底下的一丝腥臭味。

      那是刺棠花的味道。

      眼珠微转,叶琛心里有了主意:“我从前给一个药师当过学徒,药理也学了不少,前辈若是不嫌弃,我给您看看伤口?”

      韩子仪露出讶异的神情,上下打量她一阵,忽然笑了:“我以为你这样的剑道天才,应当少时就被眼不瞎的师父捡走,或者被修出灵身的剑灵追着认主,可你从前学的竟是医道吗?”

      他摇摇头,叹气:“可见现在的修士和灵剑,目盲甚多,也罢,你想看,看就是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挽起衣袖,露出一截肌理匀称的小臂,皮肤光洁,正中位置,绷带缠了一层又一层,里头浸出乌黑的血。

      解开绷带,混杂着淡淡药味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原本无一丝瑕疵的肌肤之上,无数道细小的伤痕深可见骨,织成一张细密的网,网格中血肉悉数剔落,经脉也因此阻塞,往外沁出细小的灵珠。

      叶琛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口,缓缓皱起眉。

      这种伤痕她很熟悉,上辈子她突破灵境的时候,周身大小经脉被灵气贯通,灵海顿时翻了好几倍,剑意翻涌,拈花折叶皆可为剑。剑意造成的伤,如无数道刀刃剔落一人血肉,可在一瞬间将那人削成骷髅架子。

      和韩子仪手臂上的伤无比相似。

      他们身边,竟还有一个潜伏在暗处的灵境剑修吗?

      叶琛神色凝重,许久没有说话,直到韩子仪提醒才反应过来:“哦,韩前辈,你的伤创面很大,止血倒很快,是用了刺棠花吗?”

      韩子仪目光一动,这下是真的诧异了:“只是药粉掺了一些刺棠花研磨的碎末而已,你能看出来这个?”

      叶琛轻轻笑了一声:“刺棠花是修士中常用的止血剂,还有修复经脉的良效,辨别出倒也不难。”

      但一个跟着寻常药师的学徒,是不该对刺棠花如此熟悉的。

      韩子仪敛去心下疑惑,又听到叶琛道:“前辈,剑圣为什么要为自己建造万剑阁那样的坟冢呢?”

      叶琛垂下眉眼,目光落在韩子仪仍然十分年轻的面容上,他此刻任何神情上的细小变化都不会逃过她的眼睛。

      却听到他道:“我方才想起来,这话我白天是讲错了的。”

      叶琛睁大眼睛:“讲错了?”

      “我方才刚刚想起,她最开始确实把万剑阁当作自己的坟冢,但后来又成了许多灵剑的容身之地,她就只好叹了口气,说算了吧,我另找一处地方。”

      “她把剑意注入我绘制的四大法阵之中,置于界碑前,防止猎户行人误闯,若是你去,大概还能看到。”

      这个“她”,指的就是剑圣了。

      韩子仪说起这些,脸上又出现怀念的神情,缓缓道:“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后来他们都飞升了,也只有我这种资质愚钝之辈还在人间蹉跎岁月。”

      叶琛心中一动,玩笑道:“若是前辈还能算愚钝,那我们这些终其一生只能在灵境打转的修士,岂不是只能切腹自尽了。”

      韩子仪闻言失笑,笑着笑着又咳起来,手帕洇出点点乌黑的血:“这不能怪你们,我那个年代,世间灵气充沛,若是找个好山头,几日就能引气入体,后来沧海桑田,人间灵气日渐衰微,你们这辈修士,能修至灵境已是相当难得了。”

      叶琛摇摇头:“这话您说是自谦,我们若真听信了,就是自大了。”

      韩子仪却摆手道:“你若是早出生几千年,目睹当年灵境遍地走的盛况,不会这么说的。”

      叶琛还是不太信,韩子仪或许年纪大了,爱哄着她这样的小姑娘,她和他说完话又回到宋以安和灵犀身边,叹气:“韩子仪这人,应该是没问题的。”

      方才她同他提起万剑阁,本想试探他到底是随口欺瞒还是单纯记错了,却从韩子仪那里得到了更奇特的答案。

      他说,他每一夜都会找回一些记忆,最开始是想起自己是谁,要去哪里,后来又慢慢想起自己从前是个修士,有一堆修士朋友,他们短暂相聚,又分别,他好像还欠了一个人很贵重的东西。

      韩子仪说,也许等他到了灵山,就能想起自己到底欠了什么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叶琛一直看着他的眼睛,一个人的言语可以粉饰,容貌可以乔装,但眼睛——是骗不了人的。

      韩子仪的眼睛里,真的就只有对往昔的怀念和些许茫然。

      把韩子仪撇到一边,叶琛愈发觉得自己先前的猜测有道理。

      佛子的秘境里,关了一个幻境法修韩子仪,和一个不清楚境界的剑修——叶琛甚至怀疑这人可能也有幻境,看韩子仪手臂上狰狞的伤疤,这人绝对只强不弱。

      洗霜突然开口:“那人未至幻境。”

      叶琛按着剑柄的手一顿,蹙眉:“为何?”

      洗霜:“同境界下,剑修和法修相斗,前者碾压后者。”

      这就是法修的难处了,在阵法没有完全成型前,并无任何外力凭借,而剑修只要握住手中剑,便能发挥该境界十成十的力量,二者相搏,若是那人也在幻境,韩子仪就不是受伤这么简单了。

      他的下场,大概和今夜死去的那个修士差不多。

      叶琛点头道:“这人不在幻境,也该在灵境,若是现身,恐怕不好对付。”

      天边露出一点鱼肚白,晨光熹微,叶琛看到韩子仪那边已经动身,刚和他争执过的青衣人虽然眼神怨毒,到底跟了上去。

      半晌,又听到剑中传来洗霜的声音,清泠泠如霜雪压顶。

      “灵境而已,你怕什么。”

      叶琛眨眨眼,而后缓缓笑了下:“也是,若那人太难对付,我就拔剑,指不定谁打得过谁。”

      洗霜轻轻“嗯”了一声。

      东方既白,林中此起彼伏响起鸟雀的啼叫,几只喜鹊从他头顶飞过,他抬头望了一眼,其中一只拖着蓝白尾翼,划过林际,振翅飞远。

      他仍然背靠古木而立,松松拎着一把长剑,剑中传来另一边凌乱拖沓的脚步声,其中一个是叶琛的,她走路还是那样,随意懒散,没个正形。

      他几乎能想象出她腰间悬剑,拖沓地跟在别人后面走,剑身就随着她一下一下地震颤。

      按理说他不该感应到这么多细节,但昨晚之后,很多事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洗霜抬起手,灵力凝结而成的长剑“哐当”一声落地,溃散成散落的光点,融入泥土,他冷白的皮肤上,斑驳红痕织成一张细密的网。

      这很不对。
      他如此判断。

      也许是那晚叶琛贴着他的剑,时间太长了,她太烫了,而他被烫伤了。他从前没有想过这种情况下的处理办法,即使现在红痕无法消退,身上不时泛起奇怪的灼热,他暂时也想不到办法解决。

      洗霜垂下眼帘,封住自己部分感知,那种奇怪的感觉消下去许多,又听到远处季知年喊道:“剑首!天亮了,我们进城吧!”

      洗霜看了他一眼,黑如鸦羽的睫毛下压,透出浓重的霜雪之意。

      他道:“我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十六(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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