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江海别》多多鸭

42、第四十二章

　　顾瑜被关进自己屋子的时候，一侧耳朵几乎完全听不见了，直到坐到榻上，冷静下来，才觉得左脸痛到麻木，口腔里全是血腥味。

　　比面颊更痛的是她已经有些麻木的心。

　　一路上，她都在劝说自己，父亲母亲定然是有所苦衷，或者是王家催得急？

　　然而事实是这么赤裸裸，父亲没有苦衷，他只是发现，待价而沽的女儿，能卖个更好的价钱。在他眼里，纪亭能给他的助力有限，即便将女儿嫁入纪家，做个知县只怕也到头了。

　　至于女儿的终身幸福，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考虑过。

　　门扇咔哒作响，小方氏进来了。

　　她几乎是扑了过来，抱着顾瑜的脸仔细查看，边看边落下泪来：“你父亲当真狠心，快给我看看。”

　　顾瑜轻轻拂开母亲的手道：“母亲，你瞒的我和阿姊好苦，你早就知道了对吗？”

　　小方氏双目通红，她哑着声音道：“上次我回来，跟你父亲说了选秀的事，正好他同届的一位朋友在转运司，一打听，果然确有其事，只是圣旨还未下来.....听说圣上亲口赞誉，下旨将顾氏女纳入名单。你父亲听后激动非常，直说是天大的福分。”

　　顾瑜冷笑道：“所以，他打算把自己的女儿，当做牛马一般卖掉吗？”

　　小方氏赶紧捂住她的嘴：“你这孩子，怎能如此说话，他毕竟是你的父亲啊。”

　　顾瑜面颊更痛，连带着左侧太阳穴也突突的疼。她颓然倒在榻上，捂住了脸，声音微弱几不可闻：“母亲，阿姊她一直把你视作亲生母亲。”

　　小方氏的眼泪滚滚而下。她不敢说出口的是，她很庆幸，顾瑜年龄不足，这样痛苦的选择，落在顾琼的头上。

　　小方氏勉强道：“我让丫鬟拿些冰来给你敷脸，你别胡思乱想，琅儿刚刚已经动身回苏州了。”

　　顾瑜只觉心灰意冷，父亲如此固然让人心寒，母亲这样顺从，更让她痛心。她原以为，她和阿姊不会落入纪令霞的境遇，然而，痛苦的命运总是相似。

　　不知是不是担心她偷跑出去，顾宣霖令几个壮硕的嬷嬷守在她门外，连小方氏待的时间久了，嬷嬷们也会出声提醒。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闺房，而是关押罪犯的牢笼。

　　她躺在榻上，不敢去想阿姊现在如何了。

　　只是再逃避，这一切都要发生。顾瑜甚至忘记了时间，仿佛是一天，还是过了两三天，某天的午后，阳光斜着照进她的窗，门口的嬷嬷小声说话的声音传来，然后，穿着大氅的阿姊重重推开大门。

　　两姐妹拥在一起。

　　顾瑜脸上的伤痕已经由红转青，红肿消退，反而更吓人了。顾琼眼窝凹陷，嘴唇毫无血色，眼睛却没有哭肿的模样。

　　两人携手进了内室。顾瑜问道：“你一路上可还顺利？阿姊，对不住，这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逞强要去掺和小江大人的事，绝不会如此。”她口腔里好几处破溃，一开口疼得钻心，嗓子也是沙哑的。

　　顾琼紧紧揽着妹妹的肩膀：“瑜儿，我怎会怪你，我知道，你已经为我做了太多了。”

　　她露出一个凄楚的笑，这笑容几乎是破碎的，却衬得她的美更为动人：“这世间许多事，成或败，大约都在缘分二字。我与他，有缘无分。”

　　顾瑜再也忍不住眼泪，她呜咽着抱住阿姊：“不是的，阿姊，你是天下最好的人，你值得最好的。”

　　晚上，姊妹俩像小时候一样同塌而眠，她们小声的说着私房话，直到慢慢睡着。

　　第二天一早，小方氏便领着两个麻利的妇人，来给顾琼量体裁衣。

　　顾家女儿应了圣旨要参加今春选秀的事情，私下里已经传遍了。两个妇人堆起谄媚的笑脸，一个劲儿称赞顾小姐的容貌身段，带过来的布料样品，也是上上品。

　　顾琼不想为难她们，勉强挑了两块料子。

　　其中一个妇人讨好的凑上来道：“姑娘也看看这块藕色的料子，是今天一早刚从苏州最有名的布庄运过来的呢，您看看，多么轻薄暄软，独独这一整匹，再没有第二件的。”

　　顾琼心不在焉，她又怎会真的在意选秀的衣裳。

　　顾瑜本来正懒懒的拨着手炉，闻言抬头看了一眼，似是不经意道：“这匹料子确实别致，你且留下来，我们看看，想想做个什么裙子的好。”

　　待几个妇人离去，顾瑜立刻站起，轻抚布料，又尝试摆弄中间的红木滚轴。

　　顾琼疑道：“怎么了？”

　　顾瑜小声道：“阿姊，这料子是你最爱的颜色，织着的暗纹是琼花，又从苏州来，我觉得不会这么巧合。”

　　她手指发力，咔哒一声，拧开了滚轴的雕花头部，从中抽出一张丝帛，上面密密麻麻写满蝇头小楷。

　　顾琼抢上前来，脸色逐渐苍白，她似乎是支撑不住般，慢慢坐倒：“是二郎的字。”

　　她被接走的那天，慌乱且匆忙，没来及再见他一面。没想到，他追到了吴兴，还绞尽脑汁，递上了书信。

　　丝帛上详细写好了计划。纪二郎筹备好路线，准备带着她，先逃到纪夫人的母家洪洲，去避避风头，再向南走，找一处偏远但气候温和之处定居。若是顾琼愿意，只需叫来布庄的管事，说要用这匹布料做上一条百蝶穿花裙即可。

　　顾瑜没想到纪二郎如此胆大，不禁叹息道：“当真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她推演了这份计划，确实可行，纪二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这么多事情，也算的上颇有手腕了。

　　顾琼愣愣的坐在一侧，闻言用双手捂住了脸。“私奔”这个词，从来没有出现在她脑海过。她喃喃低语：“当真是疯了......”

　　顾瑜坐到她身侧，轻轻拽开顾琼的手，直视她的眼睛，郑重道：“阿姊，你可能还不明白，我现在说给你听，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支持你。你若参选，以你的容貌，定然能中，但咱们家门楣太低，只能为侧。圣上的皇子，能上宗室玉牒的有一正四侧，其余美人才人，想要多少都行。其他宗室的世子，可取一正二侧，其他妾室也是不论的。你若选做侧妃，以后便要和诸多女子共事一夫。这还不是最要紧的，要紧的是现在诸皇子都在争夺大位，要是成了，风光无限，若是输了，身死灯灭。现成的例子，就是前太子妃江氏，出身何等高贵，太子身死，她也只能寺庙了此残生了。”

　　她停了停，看着阿姊的表情从迷惑不解，慢慢变成屏气凝神。她知道说这些有些残忍，但是如若不讲，阿姊只怕要稀里糊涂的卷入旋涡。

　　顾瑜接着说下去：“嫁给皇子或者王世子，已经是选秀最好的结果。秀女也有可能被圣上看中，收入后宫。陛下今年快要六十了吧，宫中听说也七八年未有皇子公主出生。若是陛下龙驭归天，没有子嗣的后妃，只能去皇陵为陛下守陵而居，我听说，守陵的嫔妃，缺衣少食，很少有活过三年的。还有个可能性，金城公主和驸马成婚，已经五载，尚未有存活的子嗣，若是陛下将一个容貌娇美但出身低微的秀女赐给驸马为妾，是说得过去的，不过这秀女夹在公主和驸马之间，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顾琼几乎听的呆住了，她轻呼出一口气，艰难道：“瑜儿，你怎会知道这些......”

　　顾瑜紧握她的手道：“阿姊，你别管这个，我道听途说也罢，胡言乱语也罢，总之，我怎会害你？若是去选秀，你定要跟纪二郎断的干干净净，这种事情最怕有心人借题发挥，你们自然是清清白白，无可指摘，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若是你选了纪二郎，那他的仕途只怕是完了。头几年，你们得藏藏躲躲，等过上几年，大家都忘记了，做点小买卖，渐渐日子也能过起来。若是选了这条路，最大的冒险之处便是纪二郎对你的情究竟有多深？他来日若是后悔，我只怕你伤心。你须得好好想想。”

　　顾琼微微苦笑：“若是之前我还有一丝担忧，现在，我怎会再怀疑他待我之心？”她轻轻抚摸着丝帛上的字迹，仿佛在抚摸情人的面庞：“我若是跟着二郎走了，会不会害了父亲，害了你？”

　　顾瑜道：“阿姊，我也不瞒你。你若走了，父亲为着他自己的仕途，也定要为此事找个说法遮掩。最坏的情况，他教女不严，可能会被罢官免职。但父亲在吴兴为官多年，人脉甚广，此事纪大人想必也会帮忙，我猜他十之八九能保住官位，只是以后别想再升迁了。他是我们的父亲不假，但是自从他打算把你当做一件宝贝去换他可能的前程时，我在心里已经不认他了。至于我，你无需担忧，我有圣上的嘉奖令，谁敢看不起我？”

　　顾琼思索了一整晚，第二日叫来了绣房的人，吩咐她做一条百蝶穿花裙。

　　那妇人定然是知道什么，偷瞄了顾琼好几眼，快速应下离去了。

　　初七的夜里，顾家后门的马厩突然着火了，火光冲天。外头小厮和丫鬟跑来跑去，呼喊叫嚷，乱成一团。

　　顾瑜和顾琼牵着手，绕到后门口。此时浓烟滚滚，无人在意此处，一辆小小的灰布马车停在阴暗处。

　　顾琼最后抱了一下妹妹，快步登车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