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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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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姐,咱们挑明了吧。”纪朵芙撩起旁边一条水蓝色牛仔裤的裤脚,抚着布料说,“搬家时间太仓促了,我手里的货带不走,只能折价卖掉。我知道你家今年还没来得及进夏装,我这批衣服都是最时新的,你要是想要,出个价吧。”
范美美斟酌片刻,在继续打太极和直截了当挑明来意中反复权衡,最后转了转大眼珠子,咧嘴笑道:“小芙是聪明人,姨也不跟你兜圈子了。姨今天来,一是祝贺你们乔迁新居,前程似锦,未来发达了,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老邻居啊。”说到这里,范美美捂嘴笑了笑,继续道,“二来呢,姨确实想从你这里进一批衣服,不过就像人家大乔比不上小乔,大美服饰也不是小美服饰的对手,姨家生意没你家这么红火,只能买进一部分。”
“范姐说到哪里去了,你家天天门庭若市的,我一新来的哪里比得上呢?”纪朵芙放下牛仔裤,又抽出一条纯白的连衣裙,对着镜子比了比。
她知道范美美家生意不比她家差,只买进一部分是因为电力局罚得狠了,现在兜里没银子。她还知道范美美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进货,是因为她以为儿子已经一条腿迈入国家公职,“大美服饰”没必要开下去了。
可现在呢。
“哎呀,都来三年了,早扎了根了!你是真厉害!咱这些七八年不挪窝的老人家真真赶不上啊!”范美美兀自半真半假地恭维着。
纪朵芙懒得废话了:“姐,这么多货,我花了两千新币进的,我降价百分之二十,你要多少拿多少。”
“两千新币?怎么会这么贵?难不成你这衣服都是丝绸做的?”
谁像你家似的,粗制滥造的陈货,可不便宜吗。
纪朵芙没说话,等着范美美出招。
范美美用红指甲掐了掐衣料,笑着说:“这样吧,姨花六百新币,全部打包带走,你看行吗?”
“多少?”纪朵芙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看,服装城里也就姨一家没进夏装,要是姨不接手,货得搁你手里烂掉,你说是不是?”范美美笑得容光焕发,“姨最近手头紧,只能拿出这个数,还是从一家的饭钱里抠出来的。小芙你考虑考虑吧。”
考虑什么,直接送客吧。
可是范美美说得对,这个时节别的商家早进完货了。每年客流量、销售量都是一定的,每家自己手里的货都卖不完,谁还愿意中途新添一批呢,要是范美美不买,就只能向厂家退货,到时候能拿到的现钱更少。
可是让如此黑心的范美美捡大便宜,纪朵芙实在不甘心。
纪朵芙攥紧手里的裙摆,一时犹豫不决,纪美希起身,拿起杯子,把满杯清水往大门外一泼,对范美美说:“你该走了。”
范美美撑着凳面站起来,恨恨剜了纪美希一眼,说:“那小芙你考虑考虑,我明天过来听你答复。”
“回去吧,明天不用过来了,我们不卖。”纪美希拨了拨门锁,作势要关门,盯着范美美,范美美不甘心地望着纪朵芙,没得到答复,只好掸掸衣服,鞋跟梆梆跺地,走出店门,经过纪美希旁边时,听到对方极冷极淡地说:“以后别再出现在我姐面前。”
那声音如同十二月的冰渣子砸进范美美的左耳里,明明不带恶意,却不由让人心惊肉跳,待范美美反应过来,怒火中烧地回头一望,想要说点什么找回面子,身后沉重漆黑的铁门已经缓缓合上,不留一丝缝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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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除了一声叹息,纪朵芙也不知道该和弟弟说什么,总不能泼妇骂街吧,也不能像个长舌妇一样抱怨不休,她一直致力于当一个温柔知心的好姐姐,可惜不太成功。
纪美希走到桌边,把另一杯清水递给纪朵芙,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硬邦邦安慰道:“货的事别担心。”
纪朵芙奇道:“你有什么主意?”
“大甩卖。能卖多少卖多少。明天你在店里卖,我去南门市场摆摊。”纪美希面无表情地说,“剩下的免费送,先到先得。”
纪朵芙眨了眨眼睛,迅速计算了一下能回多少本,大概和范美美的出价不相上下,甚至还要少一点,但是至少出了口恶气。
她踮起脚,在纪美希白皙的额头上弹了一下,故意恶声恶气道:“亏死我了,你怎么这么会算账。”
“钱我还可以再挣。”纪美希拿手背蹭了蹭额头,好像不太满意,不过没有对此发表意见,只是说,“不用担心钱的事。爸的工资马上到账了,还能撑一段时间。等我拿到维修师资格证,还能多领一份钱。到了新地下城,你如果不想开服装店了,还有资金干点别的。”
“姐还是心疼钱。”纪朵芙扶额道,“我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父亲和弟弟挣钱都不容易。
听说上面的气候越来越极端,雨季和寒季都延长了,虫族和变异动物破坏力进一步升级,数量不减反增,这两年地上淘汰下来的残废机械兵越来越多,维修厂的灯光彻夜不熄。
父亲是基地的佣兵,靠消灭怪物的数量换取新币,在上一次战役中旧伤复发,右臂还没修好就急忙上了战场,现在又被调入战斗最激烈的主城,每一块新币都是靠刀尖上舔血换来的,纪朵芙一分一厘也不舍得浪费。
而维修师,听起来光鲜,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工作。
地下维修师天天和半死半残的机械人打交道,日班夜班来回倒,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全年无休。
地上维修师更是险象环生,纪朵芙听人说,那些在公家没有门路的地上维修师,只能被当局分配到战场上,在人虫大战中紧急抢救那些还有战斗力的机械人,没有经过机械改造的肉体凡胎,往往一个不留神就被大虫一脚踩死或者一针刺死了。
地上维修师是这个时代除开士兵外,死亡率最高的工种,炮灰中的炮灰。即使基地提供死亡保险和高额工资,也没有多少家长愿意让孩子涉险。
总而言之,没有一分钱是好挣的。
纪朵芙烦躁地拨了拨头发,根本想不出什么办法。
纪美希看了她很久,没说话。
他玩弄着手里已经成了一团黑球的纸团,写有“概不议价”的碎纸刚刚被他攥在手里,由于用力过猛,几乎攥碎了。
他又想起姐姐把纸条贴上墙面的那天,仿佛还是不久前的事,那是自他十二岁到二十岁的漫长八年里,姐姐唯一一次只有快活,没有担忧的一天。
其实只是因为经过长达两年的努力,姐姐的服装店生意终于有了起色,至少不再入不敷出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个顾客对姐姐说,你家衣服比隔壁好多了,你定价高一点没事,真正识货的人都认你。于是姐姐请那位姑娘写了“概不议价”的字条,郑重其事地贴在墙面上,从此再也没有揭下。
——直到刚刚。
纪美希懂纪朵芙。
在这个资源普遍短缺的时代,最讲究先来后到。资源早已被最早的一批人瓜分完毕,他们以本地人自居,一致对外,新人处处受排挤。
最开始,姐姐的服装店连货也进不到,只能去旧货市场淘一些烂布料,用针线缝缝补补,卖给节省的老人或者一贫如洗的退伍机械兵,居然也发展了一批固定客户。
没高兴多久,服装城的店主们在行业大会上公开说姐姐是卖破烂的,应该去废料市场开店,建议当局收回她的店铺经营权。
这些人没有得逞,便在半夜往姐姐的店铺门前丢垃圾,他们大概也收买了垃圾清理工,姐姐店门前的一块地散发着刺鼻的臭味,三桶清水也冲不干净,渐渐地便无人问津了。
后来姐姐和一个服装厂的负责人谈起恋爱,终于获得稳定货源,又经过多番努力,吃下许多暗亏,无数个日夜的忙碌,才有了昭告所有人——本店“概不议价”的底气。
纪美希不敢想,如果再来一次,又要付出多少代价,才能把“概不议价”的字条重新贴回去。
纪美希把手里的纸团扔进垃圾桶,搓了搓脏手,对还在发呆的纪朵芙说:“我先去洗个澡。”
纪朵芙无意识点了点头,依然绞尽脑汁思索着怎么最大程度减少损失。
过了很久,一阵敲门声响起,她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堆牛仔裤旁边,由于长时间不动,右腿已经麻木了,四下一望,惊觉弟弟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好拖着麻腿上前开门,走得龇牙咧嘴。
门外站着一个小姑娘,眼神怯生生的,说:“我看到里面有灯光,但是门关着,请问现在还营业吗?”
纪朵芙一问才知已经过了七点,她一个人发呆发掉十几分钟,脑子里还是乱糟糟的,一侧身,把姑娘放进来,哑着嗓子自动招呼道:“要衬衫还是裙子?都是最新款的。”
姑娘立刻脸红了,说:“我,我自己看吧,不麻烦您了。”
要是以往,纪朵芙还要殷勤一会儿,今天彻底没了心情,简单交代了一句:“试衣间在里面,看到喜欢的就试试吧。”
姑娘飞速点头,抓起一旁的牛仔裤,眼睛恨不得贴上去。
太害羞了。
面对这种客户,纪朵芙一般会主动退下,给她们腾出私人空间,此时由于心情不佳,不由得有些多愁善感,竟然为那姑娘腼腆的性格担忧起来。
人善被人欺啊。
在这个时代,脸皮薄、害羞的人一定会吃大亏的。
这不禁让她想到了曾经的自己。
还有那个见人就脸红,躲在父亲和弟弟背后,面对顾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而彻夜流泪的少女时代。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个时间点突然变得强硬了,只觉得像做了一个很长又很短的梦,醒来时,她二十四岁了,早已历经沧桑。
纪朵芙坐到木凳上,弯下腰揉了揉酸痛的脚踝,猛地抬头时感到一阵眩晕,然后看到一个高瘦挺拔的身形逆着光向她走来,她竟被吓了一跳:“哟,你从哪冒出来的?”
纪美希刚洗完澡,换了一身黑衣,在头顶雪白灯光的映照下,像一只站在茫茫雪地里的黑乌鸦。
纪朵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她甚至连真正的乌鸦都没见过,只知道那是一种代表不详的鸟儿,也许是弟弟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让她感到了浓厚的悲哀,地下居民们没有经过日晒的脸上都是这种颜色,又或者只是因为弟弟出现得太过猝不及防,她都来不及做好准备,就像永远出其不意、让人防不胜防的命运一样。
“我洗完澡了。”纪美希脖子上挂了一条蓝色毛巾,一头黑发还是湿漉漉的,发梢的水珠直往下滴。
“大晚上的不要洗头。”纪朵芙勾了勾手,示意弟弟过来,“洗完也不擦干净,晚上睡觉要头痛的。”
纪美希解释了一句:“明天会很忙,没时间洗头。”又抓起毛巾胡乱在头上抓了几把,说,“我自己擦就行。”
纪朵芙看着弟弟把头发揉得乱糟糟的,像一团纠缠不清的线,心里又是怜惜又是好笑,无用的忧郁情绪总算冲淡了一些,她含着一点笑意打量眼前的弟弟。
弟弟当然是很帅的,五官偏于柔和,小时候有婴儿肥,可爱得让人心碎,后来越来越瘦,也丝毫没有刻薄相。
不像自己,瘦下来之后,五官便显得有攻击性,凸出的颧骨像两枚盾牌,高耸的鼻梁则像一柄利剑了,锋而不锐,凶而不恶,美则美矣,不过好像挑衅着谁似的,所以总有范美美之流找上门来,这么多年,从未间断。
“等会儿我去清点库存,先商量定价吧。”纪美希看了远处的客人一眼,又说:“楼上家具和这里的衣架、柜子也得卖掉,明天早上我先跑一趟旧货市场。”
纪朵芙还在盯着弟弟看,她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来弟弟的嘴唇,有一个天然的上扬的弧度,就连不笑的时候,也有笑的模样,怪不得那么讨人喜欢呢。
不过弟弟沉思或者觉得烦躁的时候,嘴角总是下垂的,眼睛里也射出冷光,竟然也有了一点凶恶的气势。
这些年,这样的表情几乎占据了主流。
而纪朵芙总是忙于这样那样的琐事,要不是借着今天这股混杂着自伤自怜的忧郁情绪,她竟然都发现不了。
“姐,你又走神了。”纪美希露出一点无奈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