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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凌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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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淡天光自翻卷的黑云倾下几束,城墙满目疮痍,横挂着烧了大半片的纛旗,湿漳之气混着刺鼻硝烟铺天盖地罩住整座城池。
城门紧闭,昔日梁高祖挥毫提下“雄关”二字已被狼烟熏成焦土。倏忽响起寒鸦凄然长鸣,瞬间被烈烈北风吹散。
匆忙垒砌的刑场上垫着猩红毛毡,岳筝被缚在刑架上,懒懒地抬眼琢磨那道自天幕倾泻而下的光束——她不喜庚子年,雨水多日头少,不好行军,连治粟都尉运来的那点粮都生了霉,吃了牙酸腹痛。只可惜,霉得不止是军粮。
雄关一战,她率数千精兵苦战三日,援军却被鞑子半道儿截住,因此吃了败仗。她原以为胜败乃兵家常事,欲整顿旗鼓再战以雪前耻,却不曾想请罪折子还没递上去,圣旨竟已到了。
大梁律法森严,通敌者按律当凌迟处死。临到头她才知晓,大战前夕,军中主簿携着所谓她通敌的信件连夜逃回京师,加之此番兵败,叛国兵败之罪尽加诸己身。
虽说兵败,到底也剿灭了鞑子大半精锐,等她携残兵退守雄关,京中援军才姗姗来迟,头一件事儿竟是卸了她亲兵的刀刃战甲,第二件事儿就是垒砌刑台欲杀她这个通敌罪臣。
七岁从军尚不足一枪高,十年戎马风餐露宿,到头来却换来一身污名,就连死,都要受尽千刀万剐,不得往生。
此情此景,岳筝欲吟诗一首,奈何读书少,脑袋空,说不出什么天日昭昭,忠臣枉死之类的话,临到头只得好脾气地叮嘱刽子手:
“兄弟,刀子磨得利些。”
刽子手犹豫半晌,道了句得罪,刀尖儿挑开她半片衣襟。岳筝虽从小长在军中,却毕竟身为女子,平素即便和将士打闹也顾着分寸,此刻要袒露身体受刑,到底难以接受,挣了两下。
突闻观刑众将士间传来一阵异动,一名校尉卸下护膊,遮在眼前,对着岳筝叩首长跪,随后指天长啸:
“苦战三日,粮草断绝,衮衮诸公,尽坐高堂,千错万错,岂能归将军一人?佩戎校尉李赞愿替将军赴死!”
说罢那校尉回手抽出藏在靴中利刃往脖间一横,血柱喷溅三尺,又尽数没入黄土。
一时间哭声震天,被京中来的禁军围住的残兵皆仆地长泣,以护膊遮面,对着刑台几番叩首。
岳筝怔怔地望着委顿于地的残兵,昔日对酒当歌,纵马飞驰的场面又浮现眼前。小腹剧痛更甚,一时间气血翻涌,呕出一口黑血。
一两滴雨珠落在面上,朦胧间,刽子手持剜肉刀步步逼近,刀尖儿悬于眼窝三寸处,血气扑鼻。
岳筝咬紧牙关,打定主意不叫一声,她生当作人杰,死也要给她的弟兄做个表率,不能被那些鬼魅魍魉看轻了去,却听得人群中一阵躁动。
岳筝抬眼望去,监刑的竟换了人,内侍省都知檀叙一改往日精雕玉琢,一身素淡玄衣从马上跌落,脚步踉跄行直她面前,颤着手替她收拢衣襟,又将猩红鹤氅解下替她遮住满身伤痕。
岳筝心里难得带了点儿感激,其实对于檀叙,她向来敬而远之——明明生着极好的皮相,却总睨着人瞧,心眼儿针鼻儿似得小。
上回她打了胜仗去吃酒,和一群莽子喝呼得正欢快,冷不防看见檀叙隔着屏风睨她,身着湛青缕金丝云纹锦衣,头戴翡翠莲花嵌白宝玉冠,活脱脱锦绣堆出来的金孔雀。她一时兴起,思忖着檀叙最好舞文弄墨,便也投其所好附庸风雅道:
“雪肌玉容真国色。”
岳筝一个大俗人,哪里晓得这是狎妓弄伶之徒做的艳诗?还当是夸人生得好,又只记得这半句,便囫囵用了。
岳筝原带了些和善意思,谁知檀叙听得色变,径直砸了杯盏,酒水泼了她满头。她不甘示弱,一记鞋底击在檀叙眼角,从此被这睚眦必报的金孔雀记恨上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想到如今她落得这番下场,少不得这小心眼儿的推波助澜,心中生了憋屈,不肯就死,想着开口吓唬这娇贵人物一番,再开口却只能吐出一丝气音:
“你来这儿,就不怕我变鬼缠你?”
却见素来爱洁的檀叙垂着眼眸,伸出手极轻地拭去她唇边的血,纤细而苍白的指尖冰得她微微瑟缩,带出一阵馥郁药香。平素总是飞她眼刀冷面相对,不知为何转了性子,竟不动怒,只凝视着她,容色惨淡。
“好,你来缠我。”檀叙凄然一笑,凤眸里带了她看不懂的情愫。
“莫怕,不疼了。”他说。
匕首没入心口,血染旌旗,浓云遮日,四月飞霜。岳筝凝望着眼前骤然雪亮的惨白天光,苍茫天地间,唯有一抹赤色红得耀目,是自檀叙眼中蜿蜒而下的一滴血泪。
再睁眼依旧是刺目的红,红帷喜车不知磕着什么,岳筝被一颠簸,心口又痛起来,她揉揉眼伸手捣了两下,谁知这一咋呼就闹得珠动翠摇,佩环叮当。岳筝忙扶了扶头上赤金点翠凤冠,这才想着方才刑场所见不过一梦。
似是上天感念自个儿稀里糊涂就死,她被檀叙刺死后,冤魂竟附在即将嫁入韩家的岳府千金身上。
前世岳筝盲流出身,因不识字写不出“筝”字,于是登记在名册上的名字便是胡乱划拉写上的岳二,她糊里糊涂地用这诨名多年,却不曾想岳千金名字亦是岳筝,一朝死而复生,竟意外寻回自己的名姓。
岳筝生性乐观,见天下竟有如此巧宗,遂决定顺天意而为。前世,她因军粮短缺屡次弹劾韩家,因朝堂上对韩宗昌破口大骂招来记恨。兵败后,刑部尚书韩宗昌主理叛国案,前世不白之冤定然与韩家脱不了干系,若能顺利嫁入韩家,那么寻求真凶自证清白也不难。
车夫歇脚,仪仗皆停在路边,岳筝得了闲便倚在轿上听那轿夫闲话。
“咳,你怎地没听说,那岳老二竟是个女子,生得满脸麻子,丑得分不清男女。”
岳筝不大认同地摩挲着脸,说来也巧,她与这岳千金年纪相仿,容貌竟也差不多。哪里有女子不爱惜容貌的,她一听别人编排她长麻子,心里极不爽。
“到底是女子,软骨头,判了凌迟就怕得求爷爷告奶奶,自个儿撞刀子死了,虽是犯了通敌大罪,可先前那些功劳竟然都不作数了,也是可悲......”
听到这儿,岳筝可忍不住了,掀起盖头,跳下车来和两人蹲在一处,耐心辩解道:
“第一,岳二不丑,她只是黑了些,你怎地知道她满脸麻坑?第二,岳二是被别人一刀捅死的,且不说她骨头软不软,通敌这罪名她从未认过,你又凭什么空口白牙说人家叛国?”
家丁原本欲辩驳,见是岳筝又纷纷赔笑,连连请罪:“奶奶自然说什么就是什么,莫要怪罪小的们顺嘴胡诌。”
忽听得“哎呦”一声,原来是姆妈常氏见岳筝擅自掀了帕子,惊得匆匆下了轿撵,拾起喜帕给她蒙上,絮絮嘱托道:
“姑娘,这帕子掉了不吉利,仔细被夫家说道,怎地又蹲着像个莽夫似得,若是闷了,姆妈在轿外陪您说话可好?”
常氏是岳千金的乳娘,岳筝重生后没少受常氏照拂,她自小没爹没娘,前世又常和军中莽夫混在一处,难得有人这般精细地照料她,重生不过数月,她早已将常氏当做亲生母亲。
岳筝接了帕子,听话地往脸上一盖,却不上车,兀自伸了个懒腰拉着常氏满地乱转。
正烦躁间忽听得耳畔破空声传来,一枚刺镖嵌入轿厢,岳筝眼神骤然凌厉,山间垂下绳索,几名土匪正迅速溜下,对着车马挥刀便劈。
“韩家娶妻竟不请我眉山老道?怪哉怪哉!”
“当家的,便是韩贼害惨了母大虫岳二娘,今儿咱定然要将他那小儿媳抢了,以报仇雪恨彰显正义!”
话音刚落,大刀便对着自己劈来,岳筝心道,这帮土匪虽作恶多端,却是为了自己报仇,虽说把自己叫成大虫,但终归心还是好的。于是只伸手刁住那眉山老道的腕子,将刀卸了踢到草窠里,将绣鞋脱了往那老贼头上猛敲。
几个小贼见眉山老道受制,大喝一声,冲着岳筝挥刀便劈。
岳筝身形如电,矮身闪过,手中绣鞋挥得虎虎生风,一人一鞋东西冲杀,揍得众贼狼狈万分吱吱乱叫。谁料一贼不敢近岳筝的身,竟挥刀劈向岳筝身后的常氏。
见常氏被骇得踉跄倒地,岳筝亦气急,骂道:
“格老子的,我姆妈也敢打?”
说罢一记鞋底拍到那小贼面上,气沉丹田清喝一声将人踹出几丈。
眉山老道见岳筝一身红衣越战越勇,愈发摸不着头脑,只当是有人泄露抢亲大计,被韩家请来的武林高手摆了一道,呼哨几声顺着绳索携众贼向上攀援飞速遁走。
岳筝自知拳脚功夫强悍,但论起攀岩轻功并不见长,贸然追上又韩家起疑生出变故阻碍大计,未再追赶。
这具身子到底养在深闺多年,只略动拳脚就发了好些汗,一时口渴难耐。她捡了个匪徒丢下壶旋开一顿豪饮,烈酒入喉,难得找回点儿当年金戈铁马挥斥方遒的气势,岳筝抹嘴笑道:
“快哉快哉!若是再来十个也是打得!”
几个婆子尚且不知岳千金换了瓤子,平素岳筝养在深闺身体较弱,不想今日好似钟馗附体,竟能一拳一个土匪,皆面面相觑。只有常氏颤着上前抱着她哭,看她伤没伤着,她这才扯谎遮掩道:
“姆妈哭甚么?不过几个小贼,有我在能出甚么事儿?姆妈总是求神拜佛,刚刚便是被附了身才得此神通,我方才问了,竟是关二爷来助咱一臂之力!”
常氏好容易止了哭泣,攥着岳筝的手掩着心口道:“姑娘自那日病愈,就仿佛丢了魂儿似得,针黹女工都不肯做,今儿怎么还说起这种怪力乱神的话......若真有什么闪失,便是要了姆妈的命去。”
岳筝看着痛心,连连装乖卖巧,好容易将常氏逗乐送上一旁的小轿。常氏一上轿,她立即变了冷脸,对一旁候着的婆子和家仆道:
“你们紧着嘴,莫要走漏消息说出去,坏了我的名声是小,得罪了关二爷是大!”说罢,随手将车上肩杠折下一段捏成齑粉,沉声道:“碎嘴之人,便如同此木!”
众人唯唯诺诺噤声,好在岳千金在岳府只是庶出,又是嫁到韩家做小,因此跟着的婆子家丁都是年岁大又不伶俐的,被岳筝连唬带骗总算混过去。
她将被踩了几脚的喜帕抖了抖,又蒙在头上窜上车,送亲的仪仗不敢逗留,赶着走远,却不见树林阴翳处,一青年身着雪青宫装,凤眸凌厉,紧盯着远去的车架。
“鞋底子拍人,野猴子似得,和那泼皮像极了。”檀叙勾唇轻笑,又将帕子掩在唇上,闷咳两声,修长白皙的指节紧紧攥起,蚕丝帕子被捏出褶皱。
“干爹,自岳二死了,你这咳疾就不曾好,今儿怎地还说胡话了,什么猴子、泼皮的?难不成真教岳二的魂儿缠上了?”说话那人是檀叙的干儿子小邓子,平日里机灵讨巧儿,此刻见檀叙面色不对,急得直哭。
檀叙睨了他一眼,缓了一阵儿,才将染血的帕子随手扔了,再抬眸又成了那手握重权的内侍省都知。
“明儿给皇帝告假,就说我又病得起不来,在京郊庄子里养着,韩宗昌的爪子老想往盐司里伸,巴不得我早死,有他在皇帝跟前儿卖弄我倒不必着急痊愈。另外备下一套短打和人皮面具——平常些,莫要太出挑。”
小邓子不懂,只点头称是将檀叙的吩咐一一记下。
见檀叙将一直佩着的玉环埋在碑前,小邓子不识字,只问那上好的青石碑上刻着什么字?埋着什么人?
檀叙将一捧土盖在玉环上,沉默良久,苍白寂然的面上划过一丝浅笑,字字句句痛入肺腑,出口却又化为深不见底的宁静,他道:
“自然是我的墓,我死后,只求能葬在这里。”
小邓子听了不吉利的话,连忙呸了两声,见檀叙已起身离开,也紧跟上去。
风吹叶落,掩住墓碑上以血书就的铁画银钩:
岳氏二娘子,并夫岳檀氏之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