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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番外二 暗卫十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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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十七。
这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在暗卫营的排名。
二十人中,我排十七,倒数第三。
我十岁的时候见到小姐,是我在暗卫营的第六个年头。
我所在的暗卫营,是为整个朔北富家大族培养暗卫的地方。
这样的高门子弟出门或有可能会遇到危险,为了保护他们,各家老爷会以高金买下暗卫。
我就是被陇西城主买下来保护三小姐姜枝禾的。
首领说小姐是我拼了命也要保护周全的人,即便是死,也要等小姐安全了再死。
这是暗卫的使命,暗卫无条件忠诚于主子。
由于我年纪尚小还未学成,需要继续在暗卫营训练,每日在小姐身边待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是我一天中最喜欢的时候,因为不用待在血腥阴冷的暗卫营,不用时刻防备着想要杀了我夺我排名的人。
小姐淘气,她爬树掏鸟蛋,被抓住去领罚时扑通跳进水池里,水浅,只到她的腰。
她就顶着一头水草冲岸上气得跳脚的老爷扮鬼脸,很明亮的阳光映在她很好看的脸上,明媚又美好。
小姐还是被罚了,她跪在宗祠身子一颤一颤,膝盖底下是厚厚的一层软垫,旁边摆满了瓜果零食,二小姐在一旁给她读话本。
可她还是在哭,塞满糕点的嘴含糊不清的说着:“呜呜呜爹爹罚我,我就是全陇西最可怜的小女娘。”
小姐太淘气了,她会趁着老爷睡着时,一剪刀剪了他的头发,会把夫人前一天刚栽好的花枝踩烂,会将少爷的剑扔到水池里,会把二小姐的话本子藏起来看她满府上下的找。
她每一天都有不一样捉弄人的招数,以至于看得多了,她每次眼睛一转我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小姐是在三年后才知道我的存在,那时她十岁的生辰刚过,我十三。
首领说,我已经学成,可以日日跟在小姐身后。
小姐是在话本子里看到暗卫两个字的,她窝在喻府的大少爷膝头,问她也有暗卫吗?
喻少爷说有,姜家的三个少爷小姐都有暗卫。
小姐知道了暗卫是可以为主人赴死之人,他们需无时无刻守在主人身边,特别是晚上,主人熟睡时,暗卫是主人的一双眼。
“那我的暗卫在哪呢?”
“在皎皎看不见的地方,”喻少爷温柔的替她擦拭嘴角的残渣,又说,“希望皎皎永远都看不到你的暗卫。”
这是个美好的祝福,若主人看见了暗卫,只能说明,她此刻有危机生命的危险。
“那如果我现在站在沙漠之中,四下空荡,我的暗卫藏哪呢?”
“那如果他们内急,我又在骑马,我的暗卫是先如厕还是先跟着我?”
“那如果我的暗卫遇到了比他还要厉害的人,他打不过怎么办呢?”
“那如果……”
小姐嘴中被放了个剥了皮的葡萄,终于止住了她一刻不停的嘴。
当天晚上,我躺在屋顶数星星,就听小姐的声音轻声喊:“暗卫,暗卫,你在吗?”
我没理,继续数星星。
首领有规矩,暗卫无事不许出现在主人面前。
因为以前就有暗卫与小姐相爱,在小姐成亲前一晚与他私奔,暗卫最后落得个身首异处的结果。
但是小姐的耐心出奇得好,她这样喊了三个月。
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在她又一次喊我的时候,我掷了个石子打到窗户边,小姐吓了一跳,又扬起笑容。
“你真的在啊?那你怎么一直不理我?今日下雪了,你冷吗?你晚上吃的什么呀?你叫什么名字?你长什么模样?”
小姐话真得很多,偏又生得一副百灵鸟一样的嗓音,在寂静夜空中泠泠动听。
“你出来,让我看看你。”
又这样过了几天,小姐见我还是不出来,她不知从哪弄了个梯子,吭哧吭哧搬着。
竟真让她搬到了院里。
看到梯子的那一刻,我好像知道了她要做什么。
果不其然,她爬到最上面,颤颤巍巍说:“暗卫暗卫,我现在在梯子上,要跳下去了,你可得接住我啊!”
说完,她往后一倒,粉色的身影从空中掉落。
我叹了口气,手掌拍在屋檐上借力,将小姐稳稳接住。
低头时,看见小姐像宝石一样耀眼的笑容。
她大概是有些怕,头上有汗,眼中升起不满:“你耍赖,你怎么还戴面具?”
我把她放回地上,足尖一点,闪身离去。
“哇!飞了飞了!”
小姐在旁边鼓掌尖叫。
自那以后,小姐从每晚的让我出来,变成让我飞给她看,我自是一次没出去。
我想和首领说要不让我换个人保护吧,换个话少的。
但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又没说出去,因为不敢。
我怕首领打我一顿,我必定是打不过他的,因为他是排名第一的人。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自十三离开暗卫营,便终生不得再回去。
小姐除了有些聒噪,别的地方还挺好的。
她最近有了睡午觉的习惯,每日中午头要在屋里睡两个时辰,我便也在树上小憩。
到了晚上的时候,小姐又坐在窗台前同我说话:“我的暗卫,你中午睡得好不好?”
“霁尘哥哥说,你们每天都睡得很少,特别是晚上。那我每天中午给你两个时辰,你好好睡觉,我保证就在屋里待着,不会乱跑的。”
我竟一时不知该做何种反应。
将一颗石子打向窗棂,告诉她我听到了。
小姐今天打架了。
她如往常一样去坊肆玩,和喻少爷吃饭时听到隔壁屋子在议论二小姐,说她这么大了还不嫁人。
又说二小姐整天抱着书看,怕不是是个书虫。
还说二小姐竟能说出女子为官这种天方夜谭,真是读书读傻了。
最后又说城主一家竟然还这样惯着二小姐,真不知道怎么想的。
话说的不算好听,小姐脾气暴,踹开门就扯着里面那人的头发拖到地上。
她一打二竟然还占了上风。
几家的下人们拉架,喻少爷怕小姐受伤,在她身后护着。
这事闹的有些大,几方的老爷夫人齐聚城主府,还不等问话,小姐就嗷一嗓子哭了出来。
哭得那叫一个惊天地泣鬼神。
编排城主府二小姐本就是她们理亏,几位夫人灰溜溜的走了,夫人把小姐拉起来,为她掸落衣裙上的灰尘。
“跪着!”
老爷大喝一声,小姐立刻扑通跪在地上,像个兔子一样缩在夫人怀里。
“堂堂城主府小姐,当众伤人,你这算什么,仗势欺人吗?”
“是她们先诋毁姐姐的!”小姐起初还顶了两句嘴。
“混账!她们说了坏话,你就要打她们,那她们明日打了你的姐姐,你是不是要提着刀给她们杀了!我看就是平日太娇惯着你,让你如此莽撞,让你目中无人!”
老爷发了很大的火,任夫人少爷和二小姐求情也没用。
小姐被罚跪在房中院里,不许任何人去看她。
这次,小姐膝下没有软垫,手边没有零嘴,身侧也没有人给她讲话本子。
但是小姐没哭,她跪得笔直,梗着脖子,想不明白自己错哪了。
我看了很久,觉得偌大个庭院,小姐一个人孤零零的跪在那有些过于可怜。
取了片叶子撕了几下丢了下去,陆陆续续丢了好些个,组成一只小狗。
小姐仰头转了一圈,大概是在找我的身影。
一阵风过,竹叶被吹散,小姐的声音随风而来:“我的暗卫,谢谢你。”
小姐跪了还不到一个时辰,喻少爷就来把她拉起来。
小姐看见他的一瞬间就掉了眼泪,趴在他怀里嚎啕大哭,喻少爷温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发。
自那夜之后,我偶尔就会给小姐组个东西,有时是小鸟,有时是兔子。
这样过了两个月余,首领把我叫过去,言语中是提醒我别忘了暗卫的本分。
首领以为我对小姐有意,还想过要不换个人保护小姐。
我说:“属下逾矩。”
自那之后,我再没给小姐组过东西,也没拿石子回应过小姐。
我只是日日跟着她,看着她,陪着她。
她情窦初开,趴在窗棂前看月亮,和我说:“暗卫,你看这个月亮,像不像霁尘哥哥?”
小姐喜欢喻府的大少爷,喻昭。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小姐的乳名都是大少爷给起的。
她会为了喻少爷跟陇西纨绔吵架,说他与他们不同。
不同在哪?他们问。
“自能成羽翼,何必仰云梯?”
但是喻少爷曾扬言此生不娶妻,他像个清风霁月的谪仙,清冷温柔的站在那。
他身子不好,日日用药吊着,是一碗就要千金的药,好在喻府别的不多就钱多,也能养得起。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天过下去。
可还是发生了变故,小姐十三岁那年,去给喻少爷过生辰。
我跟着她一起,回来后,姜府没了。
一百一十口,尽数死光,陇西城主府,付之一炬。
小姐发了疯一样想要冲过去,喻少爷紧紧拉着她。
像梦一样。
一天的时间,小姐就没有家了。
她跟着喻少爷回喻府,却没能进得去,喻少爷看出不对劲,拉着小姐就跑。
好多人追杀他们,我看到了喻少爷的暗卫死在那里。
我没有,我跟着他们一起逃了。
这一逃就是四年。
人们说,姜城主贪污被上头发现,是上头下令诛九族的。
那喻府呢?喻府行商,为何也被诛杀?
我不懂这些,我只是个学得杀人技巧的暗卫。
这四年,我跟着小姐躲得远远的,喻少爷叫我出来,问我能联系上多少姜府的暗卫,我说一人也没有。
喻少爷让我教小姐防身的功夫,我不用再日日掩在暗处。
这是我第三次站在小姐面前,小姐眼中没有了那夜的惊喜,她淡淡看我一眼,只这一眼,就让我大恸。
悲伤,痛苦,绝望,仇恨。
我没想过这样的情绪会有一天出现在那个明媚美好的小姐身上。
痛啊,太痛了。
他不想让小姐卷在复仇这件事中,他们因为这事争吵。
末了,还是喻少爷妥协,摸了摸睡着了的小姐的头发,叹一句:“我怕你会后悔啊。”
喻少爷在这四年间,收集了姜府和喻府被灭门的所有前因后果,拿到了京中所有官员的生平。
他的身子愈发不好,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日日服用的药中有一种罕见的血见愁,整个大盛除了陇西,便只有汴梁有。
但杀他们的人知道喻少爷没死,他若是去买了血见愁,就等于落入他们的地盘。
小姐不知道这个事,她只以为是这几年的奔波导致他身子越来越孱弱。
小姐及笄那年,她又趴在窗棂,她小声问我:“十七,我有个生辰的心愿。”
我知道,她想要和喻少爷讲明心意。
等为姜府鸣冤,为喻府报仇之后,她想要和喻少爷在一起。
我能看出来,喻少爷也能看出来。
我没和她说,喻少爷那晚在月下枯坐一夜,桌前的纸上凌乱的写着一个‘止’字。
止什么呢?及时止损还是适可而止?
第二日小姐起床,喻少爷在她盈盈注视下,和她说:“皎皎,为我上盏茶,便算拜师礼了。”
“拜师?”小姐缓了好一会,“霁尘哥哥……”
“皎皎,行拜师礼吧。”
小姐的霁尘哥哥变成了小姐的师父。
那天是小姐最糟糕的一个生辰。
当天我陪小姐练武时,听她小声说:“十七,是我肖想了。”
通透如小姐,怎么看不出他的拒绝。
我垂眸,什么话都没说。
我已经习惯了不说话,这十八年来,我说的话少之又少。
可到了晚上,我还是忍不住,我说:“小姐,生辰吉乐。”
小姐以前的生辰是姜府的大事,因为如果不办的热热闹闹,小姐必定会闹得姜府鸡犬不宁。
少爷和二小姐出口成章,会说许多许多祝词,我听不懂,也学不会。
我只知道,生辰吉乐。
喻少爷离世之前有一日,将我叫了过去。
他咳得呕血,头发未束,面色苍白,像是个坠入凡尘的仙子。
堕仙。
他说:“十七,替我护好她。”
这是暗卫的指责,是我生来的使命。
他又说:“待她生辰时,替我编一只雀儿给她吧,每年都编一个,莫要告诉她。”
我是拿刀杀人的手,编草绳这种东西练了许久才会。
我觉得喻少爷是喜欢小姐的,不然也不会在小姐蹲在他身前看他睡颜时明明醒了还装睡。
也不会在小姐夜里睡不着仰头看那天上月时立在她瞧不见的地方看她。
也不会倾尽全力,为她铺好所有的路。
也不会在他死前,写了一张又一张信,起笔都是:吾爱皎皎。
可这些最后还是被他放进火堆,空留一捧灰烬。
“十七,若她遇到了好人家,你记得劝劝她。你的话,她会听几句。”
我是从姜府出来的人,小姐信任我,我知道。
我问:“为何?”
为何不告诉小姐他的心意?
为何让小姐一直以为她只是觊觎了天上的谪仙?
“我这残败之躯,就不耽误皎皎觅得良人了。”
喻少爷离世那日,到底还是给小姐留了封信。
称呼为:皎皎。
上头空了一部分,我想,大概是留下了吾爱两个字的位置。
他让小姐露出马脚,让追杀他的人找到他。
小姐照做,喻少爷的尸首被找到,那些人怕他假死,砍了他的头,将他烧成灰烬。
我今早看见他将一幅画像藏在衣服里,是小姐的画像。
落笔:吾爱皎皎。
小姐从不知道。
她捂着嘴巴,泪如雨下。
我想她是痛的。
后来,小姐按照这些年计划好的,顺利成为江南宋府的庶小姐。
我再次隐在暗处,当小姐的暗卫。
小姐的复仇之路走得异常艰难,每每心中难过时,她都仰头看月亮。
小姐曾说喻少爷是天上月,云中仙,她看见月亮,就像看见了喻少爷。
她大概是在心里同喻少爷说话。
她大概是在思念喻少爷。
小姐生辰,我按照喻少爷生前吩咐的,给她编了个雀儿。
她问:是他让你给我的吗?
带着骐骥,带着小心翼翼。
我不敢看她失望的眼睛,只能垂下头,说不是。
暗卫的使命是忠诚于主人,我却骗了她。
突然有一日,外头落雨,小姐叫我进屋,她问我:“十七,你以后想做什么?”
暗卫没有以后。
暗卫要为了保护主人身死,暗卫的一生都是为主子而活。
所以我的一生,是为小姐而活。
小姐说,十七啊,你不要再做我的暗卫了。你该有自己的人生,你要过好自己的生活。要吃热乎的饭,睡柔软的床,多和人讲话。
小姐说,让我随她姓姜,叫姜祺,希望我以后长寿吉祥。
我想,我是否长寿吉祥倒是没什么所谓,小姐平安吉乐便好。
这样的生活于我而言太过陌生,可我是暗卫,暗卫生来对主人绝对服从。
搬到城南的屋子后,我一时无事可做。
都说长夜漫漫,现在方觉得,白日也太过漫长。
我试过种花,郁金草和虞美人,我看过二小姐种,明明是同样的方法,我却种不出来。
闲来无事时,我会坐在院中编草绳。
一个,两个,八个,十个。
百个。
小姐不来,我便在家编草绳,编好之后就扔在箱子里,关起来,不给任何人看,不让任何人知晓。
后来,小姐和我说,十七,回来我身边吧。
她说她不拿我只当暗卫,我是她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唯一的。
亲人。
那样鲜活的,明亮的,小姐。
我是她的哥哥,姜祺,是与她有同样记忆的人。
这世上,唯一一个。
小姐替我报了仇,不惜惹怒三殿下也要让我亲手砍下雾风一根手指。
她说她睚眦必报,在我看来,是极其护短。
我没想到,那么珍贵的三个要求,最后一个竟然用在了我身上。
我后来才知道,命运馈赠的礼物,早已暗中标好了价格。
小姐于我,是我漫长灰暗世界中唯一的一点光亮。
我该为她付出我的全部。
我果然是暗卫营排名倒数的暗卫,首领让我一辈子保护小姐,却不想,我的一辈子如此短暂。
不过还好,也确实是等小姐安全了才死。
血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流到我的眼中,遮挡我的视线。
我单膝跪在地上,手已没了力气再握刀,不过还好,看到了有人来救我。
火光爆炸时,我听到了小姐的声音。
那样痛苦的,慌张的,惶恐的,一声声。
十七。
这光真亮啊,让我恍惚间好像回到了陇西城主府。
小姐顶着一头水草,那日的阳光也如这火光一般明媚。
那是我心动的瞬间吗?
我不知道,或许是之一。
想起首领和我说莫要喜欢主子那日,我嘴上应着,心里却在想:原来这便是喜欢。
看见小姐开心时我也开心,看见小姐难过时我想让她开心。
我果然是排名倒数的暗卫,功夫不如人家,心还守不住。
小姐啊,小姐啊,去走向你该生活的光里吧。
小姐啊,小姐啊,别再漆黑的夜里看那一轮弯月了,回头看看眼前人吧。
小姐啊,小姐啊…
我的小姐啊…
我松了手,手心里,是一个草绳编的雀儿,还有两个铜钱。
我从小姐手里赚到的,两个铜钱。
我叫十七。
这不是我的名字,是我在暗卫营的排名。
我的名字是——
姜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