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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婚(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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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夫人到了夫人到了。”素云急急忙忙地推开屋门。
盛雪发髻松散,脑后的玉钗摇摇欲坠,她此刻正趴在嵌大理石六方桌上小憩,一旁是刚翻来一页还未看的《妃训》。
听见素云的话,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你说什么?”见她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素云便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拿起篦子,帮她把发丝理顺,“是夫人,夫人到了。”
“什么!嘶——”她一激动拍案而起却被扯到了头发,“我已经打发了小桢子去接夫人了,小姐还是老老实实把头发先梳好吧。”素云将她紧紧按在椅子上,一下一下为她梳好发髻。
刚穿戴上两只翡翠手镯,盛雪就挣来素云的手跑向北边的屋子,迫不及待地推开门果然就看见蒋柔正在悠闲地品茶。
“母亲!”盛雪跨过门槛,像一只小蝴蝶一样飞奔过去,落在她身上而后紧紧抱住了她,蒋柔端着茶杯的手随即一抖掉在了地毯上,清亮的茶水落了一地,将地毯打湿,深一块浅一块。
见她还是一副小孩子模样,蒋柔无可奈何地笑了笑也轻轻回抱住她,“小芙还是这样没规矩啊。”“母亲!好久不见你也不想女儿吗?”
盛雪的小孩子心性惹得她咯咯地笑,“怎么会不想呢?”她松开手,示意素云扶她到桌几另一边坐下。
蒋柔仔细端详着她的眉眼,来这二月有余,日日被困在这一亩三分地,白嫩的小脸虽然更圆了些,但眉间似乎多了几寸忧郁。
多少年了只要一踏进这朱红大门,她就不由自主地在脑海里想起九年前的那一天……
文德十二年四月初二,暴雨骤降,泼墨的天空中黑云翻涌,笼罩着整座宫殿,偶尔有几只鹰隼飞过,盘环在紫宸殿上空发出声声哀鸣。一声传召蒋柔就在黄昏时分入了宫,坐着一顶小轿从皇宫西面的侧门而入,摇摇晃晃地向着那里前进。一路上雷鸣电闪,风雨交加,软轿的车帘也不时被北风刮开,卷进冰凉的雨水。
“这么娇弱的花,可惜了。”康顺宫内太后看了一眼窗外叹气道,“雨后就处理了,再换上些好的。”曾经娇贵的蝴蝶兰如今在风中来回飘摇,在雨中被打下一片一片的花瓣,粉红色的花瓣被无情的雨水冲刷到四处,只剩下空枝摇晃。
七拐八绕后终于到了,蒋柔站在廊下,顺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了满地的落叶和墨黑如渊的湖面,暴雨毫不留情地拍打着石砖,噼里啪啦,发出剧烈的响声,回荡在寂静的宫殿中。
等走进殿内后她才看见黄润色的裙摆湿了一块,顾不上殿前失仪的礼节,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中的药粉上,拿着它,心里就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喘不上气。
偌大宫殿内并无他人,只有她端坐在高堂之上,周身被冷气裹住,毫无生气。
殿内没有烧炭,门窗大开,任由风雨吹打,四处摆放的金器玉饰都挂上了雨珠,昔日奢靡的宫殿如今像一座冰窖,或者说是金笼子更为合适。
纵使披着厚厚的青骊貂绒毯却也掩盖不住她瘦弱的身子骨,惨白的皮肤无一丝血色,如同一具形销骨立的木偶,强撑着被摆在那里,脸上残存着未干的泪痕,整个人和狂风中娇弱的菟丝花一般无二,再禁不起风雨吹打。
听见蒋柔的脚步声她眼中才闪出些许光亮,缓缓抬起眼帘,是为了那包药粉而发出的期待。
最后一面,她失魂落魄地盯着远方,眼神空洞,宫门重重地阖上,将她的一生都锁在了其中。
蒋柔到了曲州后,消息并不灵通,只听说自那天之后的一个月,她因病暴毙,连她的孩子也不知所踪。每每想起,蒋柔就对这座皇宫充满畏惧,只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会来到这。
“母亲……”盛雪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唤醒她,蒋柔恍如隔世般地看向她,久久才露出一个笑容。
“母亲,家里都好吗?”
“都好都好。上个月马场又多添了两匹小马驹。”“那……”“芙蓉也很好,你哥哥每日骑着它去草原上呢,它现在又健壮得多了。”
两个月没见盛雪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一股脑地将心里话都倒了出来,从每日吃食到行礼问安通通说了个遍。
蒋柔听着她念念叨叨,用温柔的目光地看着她,等她终于停下来喝口茶时她才开口:“母亲都知道。”
往事不会如烟,她一直都知道。那天以后盛夏平就自请外放虽然,一晃九年,但她心里总有隐约的担心。
盛雪只抿了一口就放下茶杯投来疑惑的目光,“知道你喜欢曲州,知道宫里生活的不易。”她不急不慢地说着,“在宫里须得处处小心,别中了人家的道,吃食衣着都得留意,还有啊……”说了许多,盛雪的心逐渐游离,眼神也渐渐涣散,见她这样蒋柔暗叹气,于是伸出她刚染上的嫣红指甲一点。
“母亲!”额头传来的疼痛终于把她的心拉回来,欲哭无泪地捂着额头的那一点抱怨道。
“宫里人心诡谲,你不要强出头,只要记住一句话,保全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保全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家里一切都好。”蒋柔的眼神逐渐坚毅,牢牢握住她的手似在交代万分重要的事。
细碎的橙黄日光打在地面上,在木板上铺开,太阳西移,颜色越发浅淡,直到遮不住木地板的深棕色才黯然褪去。
盛雪被她突然的郑重吓到,只愣愣地点头,“会的,母亲你别担心,我会的。”
屋门大开,母女二人就静静地坐在屋正中间的方桌两侧,相互看着对方,无言。
一刻钟很快就过去了,素云点上一盏六方宫灯,琉璃做壁,映射出暖黄色的烛光照亮一方角落,“夫人,时辰到了。”她提醒道。
乘着来时的轿子蒋柔赶在宫门下钥前出了宫,这次倒是可以慢悠悠地回曲州。
盛雪也不知道素云跑去哪里玩去了,就先叫了晚膳自顾自吃起来。
她刚夹起一块红枣糯米酸糕就听见“哐当”一声,似有什么东西掉落,循着声音看去,原来是素云小跑回来,在门框边不注意就把腰间的玉佩碰掉了,“你怎么才回来?我都快吃完了。”
“是……是夫人……”素云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扶着不停起伏的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夫人留了燕韫姑姑给小姐,我刚刚带着姑姑去孙总管那登记入册了。想着小姐快到晚膳时间才急急忙忙跑回来的。哎…小姐正在吃酸糕?”
“给你留着了。”盛雪推出一边的小碟子,精致的四方形青瓷碟子上正盛着三块晶莹剔透的酸糕,既有红枣馅的也有桂花馅的。
“这……”素云迫不及待地就想伸出手,口水已经咽了又咽,“吃吧,你太小心了。”
“素云。”一道凌厉如霜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直直地打到素云耳朵中,她犹豫着刚拿起一块酸糕的动作霎时就定住了。
“姑姑,舟车劳顿,您怎么没去休息一下?”盛雪为她打掩护,趁着二人讲话素云忙将酸糕放回,规规矩矩地站到一边,低下头,咬着嘴唇,投以担心的眼神在砖面上。
“小姐安好,奴不敢托大,来伺候小姐了。”虽然对着盛雪行礼作揖但燕韫的眼睛却片刻不离素云,“素云跟我出来。”
燕韫跟在蒋柔身边九年,是在曲州时买来的家奴,性格刚硬固执,颇有曲州当地豪爽的风范,个子高而腰背挺拔,像一株高挺的松树站在那里,眉眼间都透露出凛凛寒气,周身被不容置喙的气场环绕着。
“这……”盛雪企图阻止她,“小姐,奴是夫人带来的,一切都是为了小姐好,还希望小姐不要怪罪奴。”说罢就出去了,素云低着头,一步也不敢耽误就跟着也出去了。
盛雪很快就吃完了晚膳,透着模糊的窗纸看见屋外不远处那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心里暗自嘀咕:燕姑姑也太厉害了,母亲这是给我找了个冤家啊。
清风朗月的夜晚,星光点点在夜幕上,一天的炽热方才清去,盛雪打开支摘窗,摘下了白玉簪,散下如瀑的乌发,在月光下如同绝佳的绸缎般乌黑亮丽,一张小脸红润透亮,正呆呆地望向天空,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升平九年六月初三,宜嫁娶、冠笄、祈福,忌安葬、入殓。
皇宫还笼罩在一片喜气中,昨日太子妃与太子大婚,鸣喜的钟声响彻皇宫,宫内宫外都热闹一片,各宫下人都被赏了喜包,就连平日最不爱笑的嬷嬷们也都带着笑意见人。宫道上铺的红毯尚未撤去,还在静静等待今日踏上的人。
卯时的打更声一响,盛雪的屋门就被推开,伴随着金碎的日光一时涌入十几个宫人,各自手上端着盛着各色服饰的梨花木盘,素云从两排侍女之间端着婚服走进来,这次叫起床倒是很顺利。
盛雪半梦半醒之间被一群侍女簇拥着梳妆打扮,素云为她梳起十字髻,簪上皇后赏赐的富贵双喜金步摇、双层花蝶鎏金钗、并蒂莲翡翠簪……再裹上一件又一件里衣,后又在腰间系上纁色金边系带,最后套上厚重的玄色外袍才算结束。
一个多时辰的梳妆只是开始,接下来的一天她先向皇帝谢恩、听皇后训导、向太后请安、接着徒步到经天寺祈福上香,沉甸甸的穿戴让她每走一步都分外艰难,却还得挤出笑来。
一直到申时盛雪的脚才实实在在地碰到地面,她一脸疲惫地坐在车中,任由它东南西北随意驶去。腰靠着素云亲手绣的合欢花银丝软垫,将头轻轻靠在朱红色雕花车壁上,盛雪长舒一口气,终于有了些放松。
她的马车跟在荷萱的马车后面一路往宫外走,车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仆从,排成两排皆身着新制的大红色外衫,面带笑容,手捧贴满喜字的檀木盒子,是皇帝的例行赏赐。
宫门开启,马车慢悠悠地走向城东,约莫半个时辰过去,最后在一座占地百顷的府邸前稳稳停下。
“到了,小……盛嫔娘娘。”素云跟着走了一路,此刻撩开车帘却看见盛雪在打盹,她看了看四周仆从都正低着头在等主子下车,于是赶紧放下帘子跑到车子另一侧,对燕韫耳语一番,燕韫刚听完就皱起了眉头。
两个人正商量怎么不动声色地叫醒盛雪时就听见她迷迷糊糊的声音,“到了吗?”
素云来不及多说什么就跑到车前,拨开纱帐撩起珠帘,伸出挂着红绸的小臂扶她下车。
盛雪站在偌大的太子府前,高大的府门之下她就好像一粒珍珠般渺小,墨黑色的门上贴着两个大得耀眼的喜字,“太子府”的牌匾上挂着鲜红绸缎,但她知道是为昨天准备的。
一位年纪四十左右的男人正堆着笑容微微佝偻着背站在门前,见盛雪和荷萱下了车就迈着小碎步跑上前,麻利地掀开衣衫下摆,一直膝盖跪在地上行礼,“荷嫔娘娘,盛嫔娘娘安,小人是府中管家赵康。”
说着他就起身,垂下头,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盛雪跟在荷萱身后,左边素云扶着她戴满金镯玉环的手臂,右边跟着燕韫一起走进那扇大门。
走过一道月洞门,绕过小花园就走到了太子府的会客厅“安懿堂”,此时的四扇门都开着,门两边各站着一个侍女。太子和太子妃身着大红色的服饰坐在上方,气氛尴尬全然没有新婚的喜悦。许繁莹身侧站着一个面色严肃的老嬷嬷,手上的茶盘中是四盏温度正好的平洲红茶,等待二人敬茶。
盛雪跨过门槛,轻步走上前端起剩下的一盏茶,走到楚璟钰面前行礼,而后将茶递到他的手中,交错之间指尖擦蹭到,感受到指尖的凉意,她纤细的睫毛颤动,下意识地抬起眼眸,却正正撞进了他的一汪春水,他今日来时骑在马背上吹了风,此刻上扬的眼角泛红,眼神交换间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盛雪能感觉到一瞬间的对视就让她脸上发热,好在涂了足够多的胭脂才没露怯。
“嫔妾盛雪请太子殿下太子妃安,请殿下娘娘喝茶,嫔妾敬上。”盛雪跪在他们面前,双手交叠覆在小腹上。许繁莹做了太子妃自认搞出她们一等,也不屑于多瞧地上跪着的人一眼,只慢慢端起茶喝了一小口后才模模糊糊地应道:“嗯。”
没有明确的答复盛雪也只能继续跪着,总之不过是多跪一会,就是膝盖有些酸疼。
楚璟钰放下茶碗,瞥了一眼地下跪着之人俯得低低的后背,手指随意地搭在桌沿上,无声地敲打着,悄悄给青羽递了个眼神。青羽见状走上前行礼,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殿下,您与六王爷的约在未时。”现在已经未时。
楚璟钰顿了一下,目光灼灼地看着还在慢慢品茶的许繁莹说道:“你去告诉他下次吧,原也不是什么大事。”
“殿下,您不必顾虑繁莹,去吧。”许繁莹很快就放下茶碗,赶在青羽出门的脚步前说道,“盛雪,你起来吧。让管家领你到院子里去。”
终于能够起身,若是没有素云的搀扶,盛雪也站不稳了,“谢太子殿下、娘娘,嫔妾告退。”
她的院子坐落在府邸的东边,只有一条鹅卵石铺地通向院子,小道被竹林夹在中间,绿意悠然,空气中弥漫着沁人的竹香,院内花圃中种满了各色芙蓉,还只有小巧的花苞高挂在枝头,院子不大,却打理得十分仔细。
“柳韵斋,名字倒很雅致。”盛雪卸下一身钗环,洗了个热水澡后穿上霭青色暗金纹寝衣站在院子中,盯着高高悬挂的牌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