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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入谲云 ...


  •   *
      上京已与七年前迥然不同,再次造访,我已不似当初那般不谙世事。

      锦柔与我们作别后便赶回府上,我与碧云随便找了一处客栈住下。

      夜未央,灯火映楼,星罗棋布。我久居深山茂林,置身于烟火繁盛之地倒觉得极不自在。

      城畔翠玉湖水波粼粼,湖中小洲由堤桥相连,两岸绿柳婆娑。我们泛舟湖上,绕过湖心,碧云还未尽兴,便提议去茶馆听说书。

      在茶馆小坐片刻,我见那说书人不过只会讲些民间志怪,便急着要走,临行时却听见邻桌几人在谈论近来宫中之事,出于好奇,我便又点了盘果子坐下。只听得两人原来在闲话宫中前不久李弥大人暴病于皇苑书阁一事。

      我曾闻这监察使李大人误入霖霜松林,中了松毒,为压制毒性自创了那滞魂功,从此便内力大增,名动武林。他一向体魄强健,怎会突然暴病而亡?

      他生前未曾收徒又无子嗣,这功法也不知会不会失传。

      入京以来,锦柔便时常扮上男装来市井与我相会。我意外得知侍郎方大人将被圣上贬谪至炎州,正于府中待罪。

      我亦获悉那怀远帝自幼患有心疾,久医难愈。而我恰巧承习扶光前任护法琴婆音律之术,此术共疗疾、幻影、蛊咒、引兽四法,我恰好可借疗疾为由入宫接近陛下,于是即刻将此计告与了锦柔。

      一来二回,方大人知晓我也来了京城,便想于临行之际当面道谢,执意要请我去府上,我推脱再三未果,只好应下。

      是日,我随方家轿舆进府,只见方大人迎上前来,他虽已褪去官袍,一身棉布直褂,仍不掩其神隽骨秀,一派清贵雅然。

      “常闻小女称那扶光派护法文韬武略,不输须眉,今日一见果真气质如兰,快请上座。”

      我诚惶诚恐拱手说道:“民女不过山野一粗鄙习武女子,担不起方大人这般抬举。”

      “若不是护法与少主出手相护,家中小女恐已有性命之忧。如今牵累少主入狱,方某也有责任,护法放心,进宫赴宴一事我会托知制诰安排妥善。”

      “那便拜托大人了。”

      “九日后便是太后寿宴,世家权贵与教坊乐人皆会入宫为太后祝寿,到时护法即可以入宫献礼、为陛下诊愈为由入宫。”方大人突然顿了顿,神色凝重下来,接着道:“只不过那怀远帝自幼受尽权臣欺压,性情多疑,喜怒无常,还请护法多加保重,莫谏诤迂险之辞。”

      “多谢大人!民女还有一事相问,与朝中重臣有关。”

      “请讲。”

      “听闻那李弥大人突然暴病于皇苑书阁内,不知此事是真是假?”

      方大人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此事确有蹊跷,李弥同我原是至交,他乃习武之人,体格自是比寻常人强健,在朝中亦未曾树敌,如今却突然暴病,难免使人怀疑有人存心加害。但以李大人的身手,也只有身边相知之人才可能取其性命。只可惜了他英年早逝,西赤又少了一位忠良谋士。”

      我抿了一口茶,宽慰道:
      “李大人既是方大人至交,又为朝中明杰,若有人存心相害,小女愿尽一己之力为大人讨回一个说法。”

      一抹激动神色掠过方温谦逊而忧郁的面庞,他文绉绉地起身揖让一礼,嘴里不断说着些使人面红耳赤的赞辞,我简短应和几句,便与二人作别。

      不日,方大人于文潇江泪别妻女,随衙役渡船而去。

      衣袂飘摆,抽离风尘,那一袭素袍融入江天一线,我心中竟无分毫憾惜之意,唯余释然。

      *

      二月廿六,太后寿辰,此前怀远帝早已命人于承华园至东爻门一路披红挂绿,搭满彩棚,以便宴前一日刘太后于避寒行宫摆驾回宫时使臣民夹道跪迎,塞衢填巷,竞献歌舞。

      天刚拂晓我便匆匆更衣,来到镜前敷粉描妆,一面命碧云再清点了一遍寿礼与请柬,恐有贻误。

      我惯居山野清俭的生活,自难忆起上次梳妆是在何时,对镜瞧着这副庸脂俗粉、簪缨绫罗堆叠的皮囊但觉分外别扭生疏,不愿多看一眼,潦草启程。

      锦柔将我送至西侧宫门前,下车后又仔细叮嘱了一番宫规缛节,目光直追随我进宫之后才移向别处。

      我置身于一派红墙青瓦之中,周遭尽是紫袍金带之客。这皇城的存在犹如一道漩涡,使人稍有不慎就会失足陷入,我踏着细墁砖石,不断逼近慈延宫,心底莫名泛起一丝喜悦夹杂着惊悸。

      七年来,我日思夜念的阿爹或许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能重新与女儿同踏皇城一隅。此刻,我既恐他在寿宴上认出我来,又唯恐他认不出我。若非出席皇宴,但凡进宫,我定会躲在帷帽之后。

      入席,我尽量侧过身背对着武官席,也许是我举止显得过分奇怪,时不时便会引来旁人侧目,因而感到更加拘束,简直坐如针毡。

      太后刘简曦肩披绛帔,袍绣金线牡丹,目如烛炬,霞明玉映,面端而不严,与戚怀远端坐殿上,时不时低声交耳。列次妃嫔若翠云映天,百官肃然。皇上赐了第一道御酒,教坊乐人立刻细步聚至慈延宫中央,华灯拥彩仗,乐指拂香袅,先奏一曲《广寒曲》以助雅兴。

      筵席菜肴皆用金银丝器盛放,粉羹鲜碟,入眼都是我从未见过的手艺,奢靡异常。

      曲罢,太后朗声道:“今日春光和煦,天朗风疏,哀家设寿宴举朝同乐,宫中休沐三日,众宾客无需拘礼,尽兴畅怀方可!”她举起酒盏,敬与座下。

      这太后寿辰朝中的休沐日数竟与西赤历代皇帝相当,都是三日。

      朝廷内外文武百官依次进贡珠宝珍玩,阵列殿阶,触目琳琅:各式玉如意最多,小金佛像盖以黄帕,抬入宫门,更是络绎不绝,竟还有外族进贡的四尺珊瑚树与金丝连络、青玉为叶的盆景,晶光闪烁,耀人眼目。

      这么大阵势的宫宴,我只在话本当中见过。

      御酒已至三道,纯妃起身,聘聘袅袅摇着腰身走下阶来。

      “臣妾今日献《应天长》一舞,祝圣母神子,万寿无疆。”

      她着一身深雀色缎裳,纤袖帏地,青丝耸作螺髻,随丝弦声飘然而出,容眸流盼,于乐声渐疾中翘袖折腰。那灯下光仪娇颜如霞明玉映,惹得满座女客斜睨妒媚。

      这时,一名禁从绕过廊柱,来到我身侧,俯首恭言道:“见过壬洛姑娘,礼部中郎宋大人托卑职过来稍话,告知姑娘在陛下赐过第四杯御酒之后便可献礼,到时中郎大人会在御前替姑娘引荐,还请留意。”

      “我知道了,代我谢过大人,不知宋大人的座次在何处?”

      “回姑娘,就在左屏文官席廊柱前。”

      禁从再行一礼方才退下,我朝左屏望去,只见那中郎大人着一身绯色织锦,束玉冠,挂宫绦,身姿英武,朗目藏神,正俯首与宫吏攀谈。

      宋大人朝我投来简单一瞥,目光际会间微微点头示意,接着他便在琵琶声境变幻中朝御前走去。

      我从宫乐声中极力分辨出他刻意压低的声音:
      “陛下,恕臣叨扰陛下雅兴,臣久闻陛下得知那九壬山扶光派卧虎藏龙、景色瑰奇以后便心驰神往,而今扶光派少主伏罪入狱,实为陛下心腹之忧患,微臣今日已准那扶光派护法入京为太后祝寿献礼,代少主谢罪,以解陛下之忧。”听到此话,那皇帝凝眸片刻,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宋中郎继续说道:“护法姑娘现下正在宫内,陛下不如趁此赐酒之机传她上前进献。”进言毕,他便垂首老老实实地归入坐席。

      他张口不是“忧”字就是“罪”字,听得我心里不是滋味,仿佛扶光派如今已成为了朝中的虎豹豺狼。宋中郎刚刚在我心中留下的良好印象瞬间灰飞烟灭。

      怀远帝赐了第四道御酒,便开口传我上前,我也再斟一杯一饮而尽,为自己叩见那九五至尊壮胆。

      还好宫内琵琶箜篌齐奏,嘹乐绕梁,众宾客又喝了酒,此时头昏脑涨,也使得那远离御坐的萧将军难以注意到被传召上前的我。

      “民女叩见陛下。”

      “平身。”我抬眼间对上剑眉下那双凌厉凤眸,帝王玄袍加身,使得人靠近那玉阶之上的尊荣时不由觉得自己被拒于千里之外。我内心不断暗示自己只当眼前端坐着的是个身披龙袍的人偶。

      “你叫什么?”

      “民女壬洛。”

      “你有何礼要献?”

      “回陛下,民女今日所献之礼,与北襄有关,”侍从呈上礼来,揭去绒布,布下铁器放出一道寒光,怀远帝微微蹙眉,“陛下可还记得三年前秋狩时北襄军南下夜袭九壬山之事……”

      那年,戚怀远还是个青涩的太子,常奉先皇之命率军出征讨伐边地贼寇。三年前那晚,皇眷宿于黔州行宫,北襄军突然夜袭九壬山,扶光派与之相持,血流漂杵。

      北襄一带地势崎岖,丘壑嶙峋,故最擅借山布阵用兵。而九壬山不仅是西赤粮仓,专为士卒提供军饷,还是上京腹地的天然屏障,敌军攻下这处要塞,便可直下入京。因此,九壬山一旦失陷,就相当于西赤咽喉被敌军所扼。

      我依稀记得当年的景象,北襄大军步步紧逼,冲锋直上,刀光剑影划破长空,乌泱泱的兵卒与夜色融为一体,将扶光众人困于山中,反客为主。林中呼号震天,火星伴着浓烟滚滚盘旋升腾,兵器相撞之声越来越近,血腥气也越发浓重。我来不及束发正衣,便提剑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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