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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梦境,毛线球和发烧 ...

  •   梅莉恹恹地躺在床上——十岁的珍妮来看望她。两个女孩的家住得并不远,只是方向相反,篮子里放着她亲手制作的饼干。珍妮轻手轻脚地放在床头的柜子上,说恩德洛武,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你生病。你平时身体就比我们大家都要健康呢,快点好起来吧。说完之后扎着辫子的女孩又用手去碰碰她的额头,烫到一般猛地缩了回来,像是甩温度计那样甩甩自己的手说还是很烫呀,你吃药了吗。梅莉没回话,珍妮就继续自己嘟嘟囔囔的,中途梅莉的母亲推门进来,娴熟地把她头上的湿毛巾拿去拧干,又浸了一遍冷水放到她的额头上,梅莉询问电灯修好了没有。
      母亲说没有,父亲找人去修了,估计等会才能过来,说完就推门离开了。她是个略显冷酷的北地女人,珍妮有些惊讶地说你家灯坏了呀,我以为你爸爸什么都会呢。梅莉平静地问为什么,你家的东西坏了,通常是谁在修?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说恩德洛武,你烧糊涂了呀。当然是爸爸呀。我不明白,他们不是就是会这些的吗?
      梅莉平静地收回眼说不是的。又没有人天生就会这些,你这样觉得只是因为他们活的都比你要久才对。而且,你的裙子,父亲的裤子,衬衫这些脏了破了的时候是谁在清洗,谁在修补呢。没有人是无所不能的,有擅长的就有不会做的。珍妮愣愣地看着她。女人属于陆地,而男人天生属于大海?梅莉继续说,才不是这样,珍妮,我们的世界有很多道枷锁,比男人要多得多,他们可以出海,可以去更遥远的地方并不是因为他们无所不能,并不是因为他们比我们厉害,而是他们的世界里根本就不存在这些。说实话吧,我不爱做针线活,不喜欢打扮自己也不喜欢做饭,可是你瞧,我们这有哪个女孩不是在学习这些的?
      珍妮看见这个棕头发的女孩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一只纤细而苍白,很快地拿走了一块饼干,不急不躁地放进嘴里。珍妮问,那么,我就不能真心实意喜欢这些事情吗?比方说,我很喜欢烹饪?这也是一种错误吗。梅莉说不是,你可以喜欢世界上任何一种东西把它当□□好,所以问题并不在于别人怎么想,当然也不在于我。珍妮。她再次伸出手,指尖抵到了珍妮的胸口上。我只是在和你讲述我的想法而已,这不是一段惊心动魄鼓舞人心的演讲,我不需要你在今后讲出什么,正是这段话改变了我的一生,改变了我的想法。我不需要,这只是一段很普通,甚至于不成熟的话语而已,能改变你的只有你自己,按照你自己的步伐走。喜欢烹饪就去烹饪,学习不好,不喜欢学习也无所谓,你也不需要什么看清自己人生所有的轨迹,只需要看清眼前的这几步路,然后走下去就好了。
      珍妮下意识想要反驳,可是,她说,怎么能这样?我的意思是,如果只看清眼前这几步的话,要怎么为以后做打算?万一摔跤或者走错了呢,再者,难道就是需要一直走一直走,甚至不需要奔跑,不要停下吗?
      梅莉问,那么,假如你今天不来看我呢。轨迹不就是这样的吗,假若你没有来,那么轨迹也会随之偏移,但这不会有什么改变,难道我会责怪你吗。轨迹就是这样的,当你独自一人走的时候,回头什么也不能看见,只能看见自己的脚印。你只需要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就好了。再者,你以为走路是很简单的事情吗,迈动双腿,牵动神经。唯一不同的是,我们没有办法走彼此的路。或者有一天一个人穿上了另一个人的鞋子走他走过的路,可是却连路过都觉得难过。
      为什么你知道的那样多?是因为你天生就喜爱阅读,在学校表现得很好,成绩优异,比镇里的所有人都要聪明吗?
      不是。梅莉说,知道得多并非是一件好事,珍妮。她的手臂耷拉在了被褥上,深蓝色的被子衬显得其很白,她提醒,你应该回家了,马上要吃晚饭了。珍妮出去的时候恍恍惚惚,看见修电灯的人站在凳子上摇摇晃晃的,啪嗒一声,他试了试开关,灯随之而亮。珍妮一愣,再次飞快地跑回楼上梅莉的房间,把意外带出去的饼干又放回来,说对不起,我有些心不在焉。恩德洛武,祝你早日康复。梅莉问为什么要一直叫我的姓氏呢。金头发的女孩恍恍惚惚地看向她,随后又低垂着脑袋,只露出洁白的侧脸,她轻轻地,柔柔地,有些许歉意地说,因为我有些害怕你。为什么呢?女孩拿了一块自己做的饼干,因为我总觉得你会离开我们身边,会离开这里,知道吗,我常常觉得你不属于那里。上学的第一天所有小孩里只有你没哭,我当时卷缩在妈妈的怀抱里看着你。你棕色的头发扎起来,就站在那里,冲你的父母挥手告别然后走进学校里。那个时候好像整个世界都只是你的背景板,你什么都不在乎一样。你不结交朋友,但是也不恶劣。你只是冷淡。恩德洛武,这样的冷淡迟早会让你栽跟头的。所以很抱歉,但其实我是不讨厌你的,我只是有些害怕你,害怕你,又还是有些想要接近你。
      发烧的女孩静静坐在床上,说那就这样吧,珍妮,再见。
      珍妮说再见,祝你早日康复,恩德洛武。
      于是时间回到现在。
      伊洛斯一脸新奇地看着她说你醒了呀,恩德洛武,你发烧了喔。梅莉缓慢地睁开眼睛,嗯了一声充当做回答,问她我睡了多久。少女笑嘻嘻地掰了掰指头,故作严肃地说哎呀不得了啦恩德洛武,你睡了整整十几个小时呀,现在已经是中午十一点了。如果你有胃口的话,我就弄点吃的上来。还有,你刚刚梦见了点什么?
      梅莉反问她自己说了些什么。
      伊洛斯轻盈地转身说什么也没有,她白色的裙摆因为旋转而短暂地飞扬了一下。你是梦见以前的事了吗?其实我很难想象你的小时候,就像我想象不出自己父母年轻时候的模样一样。梅莉又嗯了一声,时光似乎重叠,她说,我梦见自己小时候的一次发烧。有一个女孩来看望我,她说自己害怕我,并且祝我早日康复。伊洛斯说这样啊,那你知道区别是什么吗?是什么?她凑过来,眼眸亮晶晶的,说,我不讨厌你呀恩德洛武,我可喜欢你了。梅莉这次没有问那么为什么你还在叫我的姓呢,她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说你该走了,小心沾染上我的病气。
      伊洛斯说好的那你好好休息哦然后关上了门。下午三点,梅莉出了门 。她曾经在干活的时候忽然停下来,小小的粉色布料就掉在她的大腿上,她说妈妈,我有些孤独。母亲手上针线活不停,眼睛也垂着没有看她,母亲说,孤独就是这样,趁虚而入。我的女儿,我没有办法帮你解决,因为除了你自己,孤独是唯一伴你一生的事物。也许你应该学会适应它。另外,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家乡并不在这里?我是因为战争嫁给你父亲的,我的家乡在奥地利,为了不让我遣送回国他才娶了我,直到现在我也被人嫌弃笨拙和粗鲁。难道有人见到这样的我会心生怜爱吗,还是只有那些苍白的,娇小的少女们才配拥有这些?我的女儿,不要被书蒙蔽了双眼,它们是刻意经过浪漫和意外处理过的事物,你最好只把它们当作一个可爱的小故事来阅读。
      梅莉问,你也孤独?
      母亲说,没有人不孤独。
      她漫步在冬季寒冷的街道上,一遍又一遍把童年到少年期间平平无奇的回忆拉出来观看。一股冷风灌进脖子里,梅莉茫然地低头一看,发现原来是没有戴围巾——自从母亲去世,她离开了镇子之后,梅莉就再也没有给自己织过围巾了。刚开始确实觉得冷,可是后面也就习惯了,再者她也不常出门,买几本书就匆匆回到府邸里,等到彻底习惯之后,就需要外物才能察觉出了。她脚步一顿,转身推门走进一家杂物店打算买一些毛线。
      杂物店的玻璃很脏,梅莉垂下眼专心的挑毛线,最终随手拿了几个匆匆准备去结账,脸仍然因为发烧而很烫。她挑完的那一刻门铃忽然响了——梅莉下意识抬头望去,棕色头发垂落,一个年轻女士走进来,而她却看见了肮脏的窗户外朦朦胧胧的那张熟悉的脸庞,坎贝尔刚好路过,侧脸对着她,一头黑发在帽檐下不听话地翘起来,他不耐烦地,冷漠地啧了一声,然后转头,和梅莉意外地对视了。
      她面色不动地站在那里。半晌才转身去结账。
      青年消瘦的身影站在那,他的背并不是很挺直,相反,像是那些柔软的无脊椎的动物一般微微驼起来一些,形成一个半弯起来的弧度。他只穿了一件大衣,不知道外面冷风吹过的时候是否也会有寒意,黑发划过他冰冷的,苍白的脸庞,右侧的大衣口袋里放了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因此稍微比左边更长一些,仿佛也在拽着他本人下拽。梅莉推门走出去,手里的纸袋子装着她挑选的毛线。两个人都停在原地了一会,半晌梅莉才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有些硬的东西抛给了坎贝尔。她说这是店里面刚刚送的。
      青年顺应着低头,发现是一颗廉价而劣质的糖果。——当时他们都还很年轻,梅莉还有两个星期才过生日,二十岁才会如期到来。她身上的一切都像是这颗糖果的本身,廉价,简陋,然而只有她本身不是。普林尼夫人日后的那种冷淡端庄早已在现在的她身上有所体现。他用手剥开糖纸而后吗漫不经心地扔到地上,糖果很甜,弥漫着一股特意调制出来的味道。梅莉忽然听见他说,我叫诺顿·坎贝尔。她收回眼喔了一声,先前进来的那位女士又蹦蹦跳跳地走了出来,身上穿了一件很耀眼的红色套装,而后忽然转过头来疑惑地微笑了一会,最后恍然大悟地说原来是你呀。
      梅莉没回话,也没想起来她是谁。于是女士继续微笑,提醒了一句,那条蓝裙子呀,我一直记得你呢。梅莉应了一声,如同和所有人寒暄那样,随口问了一句,那条裙子后来怎么样了?喔,女士想了一会,其实我也不太记得了,也许是扔掉了吧,大家都说我穿着它不太好看。你们是要去约会吗?她伸出手指了指,抹着口红的嘴又笑起来,真抱歉耽误了你的时间,也许你已经不记得了吧。但是原谅我,我就是对那个时候的你印象很深刻。你当时用洁白的侧脸对着我,那天也许很热吧,你的头发都湿了,穿着一条深棕色的裙子,和你头发的颜色差不多,你眨眼的时候睫毛就像是扑闪的蝴蝶翅膀一般,小腿和手臂都露在外面。我当时就在想,这是一个很漂亮,很有魅力的姑娘。那个时候战争才结束一年吧,其实我应该把裙子让给你的,毕竟我也没有那样需要它,可是我当时被家里养得太任性了,真对不起。我希望你在后来遇到了自己更喜欢的东西。
      梅莉恍若未闻地移开眼,呼吸都很轻很平稳。不,这没什么,我觉得那条裙子还是更加适合你一些。后来我已经不想要这条裙子了,那是你的丈夫吗,再见。
      女士回头,嫣然一笑,是的,那么我就不再和你多说了,再见。
      梅莉抬起眼,她的身影消失在了人群之中,然而却对上了诺顿·坎贝尔那双深色的绿色眼睛。对方仿佛恍然大悟地微微抬起头,冷冽的风吹过,梅莉听见他的声音。恩德洛武,你发烧了。她没什么感情地对上他的眼睛,连呼吸都带着烫意,手里的袋子不注意就掉了,毛线球全都滚落在地上。梅莉说是的,我发烧了,随后弯下腰去捡。她刚要伸手去捡最后一个,坎贝尔就先行一步地放进她怀中的袋子里。梅莉顿了顿,随后才站起来。过往的经历像是缠在礼盒上的丝带一般慢慢拆开呈现在她的眼前。除了家人之外鲜少有人叫她的名字,大多数人包括教师们都和珍妮一样喊她恩德洛武,叫她父母时则是恩德洛武先生和恩德洛武太太,仿佛昭示她一生都要和家庭紧紧相连。梅莉忽然问他糖果好不好吃。
      诺顿·坎贝尔说不好吃。
      回去的时候伊洛斯就冲过来伸出冰冷的手摸上了梅莉的脸颊,呀,她叫了一声,还是这么烫呢,你怎么出去了?什么时候出去的?好点没有?接着,她又看向了梅莉手里的袋子,拿出其中一个毛线球,问这是干什么用的。梅莉说拿来织围巾,于是伊洛斯就一路缠着她说自己也想要一条,梅莉说你可以自己去买或者自己织一条。伊洛斯说那不一样呀,而且我不会织。你顺手帮我织一条,我给你钱好不好?我就是想要你织的围巾,好不好?晚饭你想吃吗?我帮你端上来吧,你是不是今天都没有吃东西呀。
      梅莉顿了顿说不是,我吃了一块糖。伊洛斯笑起来说那算什么呀,我说的是吃饭,糖果不就是零嘴嘛,你喜欢吃糖吗?梅莉神色不动地继续往前走,不喜欢,她说,那颗糖很难吃。伊洛斯喔了一声,也没气馁,那下次我请你吃好吃的糖吧。她们走在府邸的走廊上,梅莉的短跟黑色靴子嘎哒嘎哒地作响,她问伊洛斯有些时候会不会感到孤独。她说会呀,我刚来到普林尼府邸的那些天里就很孤独的。但是现在不是有你陪我嘛。梅莉不再说话了。
      吃过晚饭后她又被拉到伊洛斯的房间里,梅莉专心地织围巾,伊洛斯前面还很有耐心地看着她是怎么织的,然而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哀叹着说好无聊啊,恩德洛武,你不觉得吗。梅莉说不。她习惯安静。可是我不习惯呀,伊洛斯凑过来,咱们在聊天吧。你是从哪里过来的呀,有没有给以前的朋友寄过信?
      梅莉手上动作不停:我出生在一个很小的镇子里,说出名字估计你也不认识。我没有朋友。我的父亲是一名中学教师,母亲就待在家里。伊洛斯,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我像你妈妈?
      她托着腮,听得正入神,是呀,怎么了?
      梅莉难得微微抿起唇微笑了一下,你像我的妹妹。呀,她惊喜地说,你还有一个妹妹呀?真的吗?我和她很像吗?
      梅莉说真的,她出生在我十岁的时候。那天我待在医院里,鼻尖都是消毒水的气息。
      然后呢?
      然后?梅莉说,她生下来一个小时就夭折了。正是因为我不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所以我认识的每个女人都像她。
      俄语书上写道:梦境是无法比拟的,不可重复的事物。我们每一次深陷于睡梦之中都并非是对现实的逃避,而是对过往经历与想法的重塑。
      我们不了解梅莉·恩德洛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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