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3、回忆 ...
-
谢屿没因她的话有动静,盛柠倒是先被毛茸茸的一团激动地扑了满怀。
Nanky嗅嗅她,哼哼唧唧像撒娇。
一点都没有在谢屿身边的气概。
它尾巴转圈圈地摇,像榨汁机里高速运作的旋转刀,如果有人靠近,那绝对攻击力超强。
“Nanky,你最近是不是吃胖啦!”
“汪汪!”
“好啦好啦,你先乖一点。”盛柠被它的热情闹得笑不停,不过现在显然更需要抱抱的是另一大狗狗。
谢屿坐在地上,背靠着沙发后壁,抓着娃娃,抱着膝盖。
整个人是向内合的状态,好像很没安全感,即将封闭自己,他眼也不眨地看她,也不说话,安静乖分的。
眼底不知是不是被酒气腾的,血丝透出疲惫,红得厉害,看了让人怜惜得很。
盛柠蹲着慢慢挪到他旁边,谁知他又往角落里缩。
“难闻。”
“嗯?”
“酒味,我身上,很难闻……”他自己都厌恶地拧起眉。
片刻悄然。盛柠心头上被浇了浓缩的柠檬汁一般,酸酸涩涩地流经遍布,再卷上泛苦的后味儿,漫到她喉管。
他如同一只受伤的兽犬,固步不动,将自己圈禁在笼子里,垂耳发抖。
盛柠感受到了。感受到她不曾见过的他的闷僻孤寂,他有冗絮心事,他很不开心。
参加完那场同学聚会后。
可那越过笼栏望出来的眼神,可怜兮兮又委屈万分,不是主动倾泻委屈,是沉默代替所有情绪,懂事得让人心疼,分别就是希望有人能打开笼子解救他。
哪怕他固执地一躲再躲,用尽理由,渴望的也还是坚定朝他伸来的手。
盛柠小心地靠近,唯恐惊动受了伤等待援助的小动物那般,柔声道:“谢屿,地上很凉,我们先起来好不好?”
“我会在这儿,陪着你。”
……
大多数人从幼儿园起就有玩伴,随着年级增长,每个阶段身边都围绕同窗同学,三两或一群勾肩搭背笑骂的朋友。一起说着餐厅哪个窗口便宜好吃,一起吐槽哪位老师课堂留的作业简直不是人做的,一起拖着跑操队伍的尾巴在后面嘀嘀咕咕。
每个人都是星体,或明或暗,或有棱有角或温吞柔滑,共同汇聚成闪烁的集体。
可谢屿不是这样的成长框架,从他有记忆开始,身边就没有同伴。
一开始被灌输的就是独立的认知,所以在家里书房一对一接受不同领域的教授学者指导授课,偶尔瞥向窗外草坪上几个同龄小孩踢足球的时候,他还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同。
最初他还会有疑惑:“妈妈,为什么我不能和他们一起?”
母亲翻过他的各项指标满意点点头,递给身边人,又交代几句,才回答他:“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有自己的路要走。”
“这条路走好了,你站的位置,那个高度他们看都看不到。”
谢屿不懂,但他很听话。
母亲欣慰,“以后你就明白了,你会感谢这时候忍受的寂寞,才让你的人生便捷直达,每一秒都不被虚度浪费掉。”
他被分析着,安排着,操控着。直到他渐渐地用点头和摇头替代话语,甚至宁愿写字交流也不想再说话,一切课业被叫停。心理医师建议他需要多向外表达和接收不同信号的锻炼,才能有健全完整的人格。母亲斟酌下安排了他的入学,那是他第一次步入叫学校的地方。
那是一个色彩很繁复的世界,让他乍然间产生头晕眼花的呕吐感,站在讲台上时面对一个个不加遮掩好奇打量的视线,就像失足落海,那些视线像幽蓝的海水,把他袭顶吞没,自我介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母亲站在教室后,失望地闭眼摇头,他努力张开嘴,却像一个哑巴发不出声。
随后,母亲在校长办公室待了很久。
他站在教学楼的走廊上往下看。
一草一木都陌生,人更是。他有种进入浩大虚拟世界的感觉,沉默旁观,和一切都割裂。那时他的个子就很高,长相也好,女生们从他身后经过雀跃着问是几班的,有人窃喜炫耀:“我们班的!新转来的!”
楼下一行少年抱着篮球你追我赶地往操场走,是一个班级的。看到新同学孤零零站着,大咧咧招呼:“新同学一起打球啊!”
他攥紧手指,心速异常,额头冒汗,开口说不出拒绝的话,摇摇头,走开了。
热脸贴了冷屁股,有人嘁一声,“干嘛啊,真扫兴。”
“人家什么家庭啊,我看是小少爷体验人间疾苦来了,压根儿就看不上我们,不屑跟我们一起玩呗。”
“你说是不是有钱人家怪胎多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
一群人笑着走远。
谢屿后来懂了。
他确确实实是和别人不一样的。
他和母亲一手打造的其他任何商业项目没有区别,由客观直观而僵板的数码图表构成,在冰冷的演示屏上,由专人观察汇报。
谢屿很聪明,他很快就摸清了这个和之前截然不同的世界的规则和玩法,可他仍然无地置身,无可适从。
他比同龄人遥遥领先,不按常规走,连跳几级,是全校出了名的存在。周围人总是大他好几岁,不知道谁领的头,私下都叫他小屁孩、闷葫芦,即便这个小屁孩得到过的荣誉和奖项他们望尘莫及。
在老师们眼中,谢屿毫无疑问是优秀模范,在同学们眼中就复杂得多。
他是样样出色生在罗马的天之骄子,是只可远观近则冻人的冷漠冰窟,同时也是学习学到疯的可怕怪物。
怎么能有人活得像精密仪器。
这些纷杂的目光和言论围绕着他,如收束的藤蔓将他绞紧缠烂。
他也只是低着头,做自己的事。
他像一颗绝无仅有的星球,始终沿着与旁人不同频不相交的轨迹,孤单地运转着。
漂亮璀璨,而又贫瘠干涸。
“真牛逼啊。”
“你不累吗?不无聊吗?”
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问他。
男生阳光地咧着大白牙,友好地向他伸出手,“谢屿,对吧?”
“我叫杨乐,久仰大名来膜拜你,这次的物理竞赛太他妈魔鬼了,哎,有道题想请教你,我们老师讲得太他妈无语了,跟他妈唬人似的。”
谢屿听他一句三个脏话,伸出去的手又顿住,被一把拽过去,夹在两只手中间,握了握。
讲完题,杨乐耳目双明,快乐地眉飞色舞搭上他肩,“交个朋友嘛,多个朋友多条解题思路,虽然你可能不需要别人给你提供解题思路哈……”
杨乐和他完全不同,几乎是站在了和他反向的极端,成绩和人都随心所欲,人如其名,每天阳光又乐呵,插科打诨嘴又甜,情商也高,让老师们又爱又恨的类型,朋友也多,他混迹市井小巷,也偶尔霸榜前十,什么人都玩得来。
谢屿还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被杨乐拉着逃课,是一个很热很燥的下午,蝉都难以忍受,叫得音都劈了叉,青春一拍即起的反叛在小范围内响应得轰轰烈烈。
三四十平的地下室黑网吧,隐蔽的入门像一扇窗户,得把腰弯得很低才能进,阳光照不进来,只有发黑灯管不亮的光,映射灰尘和烟、脏乱的环境和随处丢着的校服。
人和二手破电脑都是拥拥簇簇的,甚至人比电脑多,可玩不上电脑,就只是胡天海地地吹嘘,分享一桶泡面也都笑得很开心。
杨乐挤开一个人让谢屿坐下,说要教他打游戏,激昂地像动漫里的中二人物,说他缺热血,就是要玩刺激的来调动亢奋,觉醒力量。
“有意思吗?”谢屿问。
杨乐说:“那可比学习有意思多了,遇到难的KO掉,贼爽。”
“保准比竞赛得第一都开心,你试试就知道了。”
谢屿按着键盘,手指仿佛沾了胶水,操作不及,笨拙地闹出笑话,受到一圈围观的哄笑。
可他们的笑坦诚无他,有人拍着他的肩膀大笑着说:“上帝给你关上的窗,虽迟但到啊。”
谢屿也慢吞吞笑了。
可能是闷热的夏天,地下室狭小,只有电风扇呼啦啦慢悠悠地转,所以他很热,脸热,心热,血也特别热。
是挺有意思,但他不是说游戏。
杨乐的朋友都是自来熟,玩几次就自诩学霸的朋友开始飘了,有人犯贱燃了根烟给谢屿递去。
杨乐拍掉那人的手,“煞笔吧你,上边抽去,再来祸害我们……”
剩下的话没说完。
地下室破旧嘎吱的门被人直接从外面掀翻,脆弱的不堪一击。
像是沸水里砸进一块巨冰,所有的欢笑打闹顷刻间止了息头。
身前那根烟还没来得及收回。
猩红翕缩,灰烬簌簌落在他手背上,带着烫度,他却没有知觉。
谢屿看到母亲凌厉愠怒的眼,冒着火。
一身热血凝固得彻底。
他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句对不起,和低耷的背影。
然后,他再也没在学校见过杨乐。
就像他从没出现过。
和那个网吧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