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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惠娘(八) ...

  •   “我不怕,”素婉说,“倒是你该害怕的。你若是能死,自然是什么也没了,再也不用患得患失。然而你若是死不成呢?”
      “死不成……又为什么要怕?”怀珠想也没想,便问。
      “死不成之后,你的日子就会一天比一天更好,”素婉道,“到那个时候,你就只想好好活着了,可若是再想起今日和我说的话,想到我可以凭着这些话做证据,轻易毁掉你的好日子——那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怕。”

      怀珠一怔,此刻一阵风来,吹动她湿透的衣衫,叫她打了个哆嗦。
      可这哆嗦的冷意,竟不似从身上来,而是从心底来。

      怀珠现下想来,也觉自己说出旧主死因,并诱导惠娘联想自身的时候,是极能惑人的。
      若是旧主在天有灵,看到这一幕,必要感佩她的忠义。
      但惠娘怎么会断言她今后的日子会越过越好,似乎已然什么都知道,所以不惮给出这样的断言。
      说话时还那么平静。
      她怎么能这么淡然呢?

      她张口欲语,却见“大姐姐”伸了手,抚在她肩上:“有身子的人不该这样激动,对腹中孩儿不好。”
      怀珠怔住了,她说:“这是个野种。”

      “谁说的?”素婉道,“你既然是杨家的女人,这孩儿便该是杨家的后嗣——他的亲爹,不也是姓杨的么?”
      怀珠目瞪口呆,这大娘子莫不是盼儿女,盼疯了罢?
      怎么连一个小野种她都肯要的?还“他爹也姓杨”,那杨护儿自家原姓什么,怕是他自己也不晓得!

      “大姐姐……”她是真感到恐惧了,她甚至可以不怕死,但不怕死的人未必能不怕疯婆娘。

      “我没有说笑。”素婉道,“你有这孩儿多少时间了?”
      怀珠眨眨眼,初时她没明白大娘子的意思,可大娘子也没有着急,反而是很平静地等她回话。
      她突然就看到了某种隐约的可能。

      她说:“该有二月了,月事不来,还尽爱反酸。”
      “那倒也不算很晚。”素婉想了想,道,“得给你想个法子,使你能伺候爷一夜。”

      怀珠一时没有答话。
      她明白大娘子的意思了:反正爷自己生不出儿女的,那么,她与人私通怀上的这个孽种,若是能假作爷的子嗣,那便是给杨家添了一根根苗。
      大娘子是个贤惠的不错,可贤惠的妇人,不仅该将夫婿本人当做天,更该考虑家族的绵延。
      那么大娘子做出这样的决定,好像也不是很违背她的本心。

      自己如今只两个月身孕,若能和爷好一夜,孩儿足月出生时,也算是好遮掩的:她听说过,女人生的娃娃,大小是很不同的,那肥胖的能有八斤上下,瘦小的只有四斤,却也全须全尾。
      只消她少吃些,孩儿自然就该小些。若是大娘子肯为她遮掩,那么大抵是能应付过去的。

      但……到那一天,她自己还在不在呢?
      大娘子虽然一向慈善,可到时候,或许为了杨家的颜面,她也会想法子叫自己死在产房里。
      这些念头,极快地在怀珠心中滚过一遍,她便定了主意。

      她今日,本就不怕死了呀。
      能叫杨家这许多财产——连着当初她旧主带来的那些——都归了她的儿子,而不是那该死的杨二爷的骨肉,她死有什么大不了的?
      便在九泉下任泥销了骨肉,三魂七魄里也全是欢喜!

      “我……但凭大姐姐吩咐。”她下定了决心。
      素婉点点头,道:“你且好好儿养养身子,我叫人托个信儿给瞿娘子去。”
      “瞿娘子怕也说不动爷往家里来。”

      “爷不往家里来,你便往那边去。”素婉道。
      “这……”
      “这是一条命,也是这一大家子的指望。”素婉指指她的小腹,“你若是不肯去,那旁人里自也有肯去的。只是她们心里,没有你的那个故人罢了。”

      怀珠看看她,慢慢敛下眉睫。
      她需要一点勇气。
      但她一定能有这个勇气的。

      为了那个曾经和她肩并肩说笑的惨死的姐儿。
      为了她肚子里这块刚刚结成的血肉。
      这份勇气,甚至能支撑她在落水受寒后的一场高热中,顽强地坚持下来。

      只是清减了几分,可素婉为她挑了衣衫首饰,让她打扮妥当后,却更比先前还美貌些。
      连怀珠自己,站在素婉独一份的大铜镜前,看着自个儿的身形时,也怔了一怔。

      她原是美艳秾丽的长相,似是一株开得很肆意的牡丹,而如今这红牡丹上竟落了颤巍巍的一层细雪。
      是美的,是她不曾想过的另一种美法。

      她忍不住回头去看惠娘,有些想问——大姐姐既然这样有眼光,为甚平时自己不好好儿打扮打扮?
      可目光落在惠娘脸上的那一刻,她就将头又扭回来了。

      打扮也不是什么时候都有用的。
      大娘子的相貌,不打扮便是无招胜有招,至少瞧着清爽舒适。

      若是真涂脂抹粉,说不定连这点儿天然自得的好处都没了!
      这何尝不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美化?大娘子的眼光,到底是好的呀。

      怀珠扮起来后,便连瞿娘子见了,都惊了一惊。
      “大家若不是姊妹,便是瞧到四姐的模样儿,我心都要往下沉一沉的。这样的美人儿,偏与咱们是共一个男子汉,那男子汉还不把她捧在掌心里,作孽呀,作孽呀。”

      怀珠如今是真不在意杨二爷要不要把她捧在掌心里了。
      她或许就能成为杨家“长子”的生母,相比儿子能够继承整个杨家的好处,那杨二爷的宠爱,算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简直是不值得稀罕了。

      然则当她在瞿娘子那里,打着“向瞿娘子讨教女红,好给大娘子做双鞋儿谢她救命”的旗号,与杨二爷“巧遇”时,模样意态,仍是再堪怜不过的。
      她拿出了毕生修为!

      杨二爷见着她时,先是一怔,旋即便笑了:“这不是四儿么?你怎的在此?哟,还清减了!”
      “月寒日暖煎人寿,”怀珠垂了眸子,清凌凌一把嗓音,“爷多久没见奴了,只说起清减来——奴险些儿都见不到爷了。”

      杨二爷纵然不喜欢前头那个带来的婢子怀珠,也要喜欢现下如雪掩牡丹般的美人儿怀珠。
      他甚至都有几分后悔呢——若早知怀珠有如此的美貌,放在他自己的后院里,就真有些浪费。

      据闻新来的知州也是个爱风流的人,若知州见了这美婢,他将她一献,说不准便能得知州青眼。
      之后他任期几年里,自己岂不是可以在整个州里横着走?
      至于从此便要失了这美人——那没什么的,一日夫妻百日恩,若有一日厮见,他好言语求几句,还不怕她不软了骨头,双泪长流偎在他怀里,教他恣意耍弄?

      只是心下转着这念头,口中却又要说些怜香惜玉的话儿:“这却是怎么说的?”
      怀珠凄然一笑:“奴前些日子,不慎脚滑,落入家中池塘去。若非大姐姐路过救了奴,奴便再也无幸与爷相会了。”
      说着便摸出小手绢儿来擦眼睛,睫毛沾着泪珠,瞳子洗得润亮,又瞧瞧杨二爷:“闻听瞿娘子做的好鞋儿,奴便来寻她,求她教一手,好做双鞋儿给大娘子谢她救命之恩呢。”

      “你这小东西,倒是有心。”杨二爷说着,这回他不多想了,只上前携了怀珠的手,和声道,“你是有福气的人儿,天老爷也怜咱们夫妇一场,怎会教你香消玉殒?”
      说着便将她的手笼在自己掌心里揉捏。

      怀珠移开了眸子,羞答答道:“爷可别——瞿娘子还在外头呢。”
      杨二爷哪里在意什么瞿娘子!这瞿娘子与他家大娘子一样,都是奉夫为天,最老实本分的妇人。
      慢说不会拦着他和别人厮混,便是他不混,这两个贤惠女人,说不准也要主动给他寻个可意的呢。

      瞿娘子果然不来拦,还叫了家下服侍的婢女,给了她半吊钱。
      教她去外头熟食铺子里买些各样肉菜,再打两角金华酒回来,家下包些菘菜角儿,就是一场小小的宴席。
      要贺四姐姐与爷再修旧好。

      这一场小宴,直拖到掌灯时分才吃上——杨二爷满面饕足,怀珠亦是含情带羞,在瞿娘子安插的红烛下,更是个如花美眷了。
      便是杨二爷这样的人物,将这一幕瞧在眼里,心下也觉有些不舍。
      要么,便不将怀珠送与那知州了?

      毕竟,他这样风月场上的老手,最是知晓——天下最可心的女人,是偷来的女人。
      若是把可以让知州偷的怀珠送了过去,那便不稀罕了,反倒降了怀珠的身价,不美,不美。

      杨二爷这一番肚肠自然不能让怀珠知晓。

      他眼中,男人若要将女人送来送去,那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可女人若是明知丈夫要将自己送人,而不哭天喊地,甚至为了守住贞操悄悄吊死,那便是妇德的沦丧,可以说品质极低劣了!

      他要让知州晓得家中有个这样美丽的怀珠,必是要设计个自然的场合。
      那便可以在自己家中设宴,宴请知州呀。

      怀珠虽是个婢子出身,可也会弹两首琵琶曲儿,彼时让她出来飨客,倒也没什么太不妥的。

      他花了一些时间去和知州相识,再慢慢熟悉。
      这是杨二爷很擅长的事情——待到一个多月后,知州果然入他圈套,答应来他家赴宴。

      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知州什么美人儿没见过,但一个已经有过男人的,美丽风情却又有些弱不胜情的女人,还是很能吸引人的。

      怀珠的琵琶弹得只是寻常,然则有那样光彩夺目的脸,哪个男人还会在意琵琶呢?
      知州的眼睛都要挪不开了,他听闻这是杨二爷的爱妾时,只是不住感叹,道杨二爷虽是个商贾出身,可这夜里头的福气是真不小呀。
      如这样的尤物,怕是全城也没有几个,竟做了他的妾!

      杨二爷正要再说什么,隐晦地暗示知州可以对他的小妾有些男女方面的遐想——却见被谈论的美人儿脸色一变,从袖笼里摸出白绫帕,捂住了嘴。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喉中呕哑,半晌方复原,眼中已涨了泪花。
      慌不迭丢了琵琶跪下:“小妇失礼,求大人恕罪!”
      知州却是家中有些儿女的,也见过女子害喜的模样,此刻眉头一皱:“你好好的,怎么反起气来?莫不是害喜了?”
      怀珠满面错愕:“小……小妇不知,这些日子,时常有些不适处,原当是害了胃病呢。”

      知州好美人,但对一个有了身子的美人,他没有半点儿想法。
      那些许绮思早丢去了九霄云外,含笑看了看杨二爷:“杨兄,这倒是很该浮一大白——是天大的好事啊!”
      杨二爷自己都懵了。

      他支支吾吾道:“也未必便是害喜,说不定是贪嘴吃坏了肚子呢。”
      “是不是,请个郎中来,不就知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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