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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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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后的深夜,飞虹武馆意外失火,火势熊熊,焮天铄地;正值春季,天干物燥,风助火势,迅速蔓延,不多时便浓烟密布,熔铁铺地,惊动了半个京城。府尹衙门集结兵士,走水扑救,足足烧了整夜,到了大清早方止。虽然武馆中人,各有身手,但事发半夜,人群如洪水破开闸口,迎着滚滚毒风,捱三顶四,故而有个别踩踏罹难。
太阳初升,武馆只剩个空架子,单零零杵在断壁残垣之上。
消息早在走水时就传到了公主府,兰旭也率领了家丁守卫帮助救援。他到了现场,几乎被烟呛得睁不开眼,不多时,便看到了背着老太太冲出来的花时,火苗子险险舔过花时的脸,哗啦啦房梁又砸在花时脚后,直教兰旭惊心动魄。那老太太是武馆的厨娘,不像其他习武的汉子健步如飞,幸得花时相救,惜乎全部家当付之一炬,空忙着揩泪。花时把她撂在安全的空地上,忙不迭又一头扎进火海救人,兰旭冲过去一把抓住他。
花时定睛一看,面露诧异。事发突然,兰旭只披了件外衣,匆忙间还系串了扣子。花时二话不说,撕下身上蔽体的中衣一角,塞进兰旭手里,急急叮嘱道:“浸湿了捂住口鼻,离远点儿!”
兰旭一愣,花时的脸被熏得跟个小花猫似的,还一脸认真地照顾自己,一时哭笑不得,却也只来得及道一声“小心”。
花时咧嘴一笑,重重点了点头,火光映衬下,倒似少年顽皮样儿,转头又进了火场。
他俩一个孤身救人,一个指挥救火,及至清晨,火焰渐熄,才来得及碰头儿。花时舀了一瓢水,兜头给自己淋了个痛快,又舀了一瓢,转手递给了兰旭。
兰旭接过来大口饮了,又去和府尹交接,叫来公主府的护卫统领,协助配合善后事宜。然后回到花时跟前儿,从上到下,瞧遍了他一身狼狈,说道:“今后作何打算?”
花时干脆把褴褛的衣衫脱了,就着湿漉,胡乱擦了遍上身,苦笑道:“先前儿我戏弄你,这回倒叫你看报应了。”
兰旭忍俊不禁,瞪了他一眼,佯嗔道:“什么时候了,还有闲心说笑,只管说今后什么打算!”
花时反问道:“你怎的赶来这样快?”
“知道你住这儿,自然派了人来打点一二。”
兰旭不遮不掩,他这几天翻阅了花时的户籍档案,和花时的自述一一对得上,更让兰旭五味杂陈,固然不能全消心头疑虑,但足够心疼这孩子不易。再一看,已大好的晏果还赖在床上哼哼唧唧泡蘑菇,头疼肚子疼屁股疼,死活不肯进学,兰旭恨其不争,可念在儿子无端遭祸,大病初愈的份儿上,又发作不了,很是郁闷。
花时一笑,似乎对兰旭的“关照”很熨帖,全然没有被监视的不满,抱拳道:“此前小人不识好歹,拒绝了公主和驸马爷的好意,不知能否海涵,收留小人落个脚儿?”
兰旭忍不住敲了下他的脑袋,笑骂道:“休逞口舌,再有下次,你就睡大街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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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府面阔五间,进深七楹,是先皇在位所赐。丹阳大长公主与先皇一奶同胞,感情甚笃,先皇继位后,嫌之前的公主府小气,够不上大长公主的威风,便另赐了一座闹中取静的府邸,足占了整条街,其中厅殿楼阁,果然峥嵘轩峻;又饰雕梁画栋,实在轩昂壮丽。只是甬道直通的正院,因着先皇微服出宫时,下榻过几次,从此不得他人入住,空置至今。
兰旭安排花时住在西跨院,与自己的西正院相邻,一来方便掌握花时动向,二来,和晏果儿所住的东跨院相距极远,中间隔着自己的西院、游廊、庭院、东花园和公主的东院,回廊门夜里落锁,再告诫管教婆子对晏果多加看管,足叫花时和晏果碰不上面。
花时上次登堂入室,来过兰旭的院子,如今故地重游,别是一番心思。他的行李尽数葬身火海,头脸身上也东一团西一抹的, 乌七八糟。下人打了热水,待他洗涮干净后,又端来一只大红漆的箱子,给他从里到外换了身新衣裳,另有两套收在箱子里,供他换用;其他用度,也在他洗澡时,准备个一应俱全,另有个听差的小厮,名唤“平安”,本是伺候兰旭的,也一并划给了他,任凭差遣。
这小厮满面堆笑,喜庆伶俐,花时打眼儿便知道,是兰旭用来盯着他的。收拾捯饬得差不多,兰旭串门过来,冷不丁见这俊美少年华服加身,比之初见,更加光彩灼人,心中着实欢喜,如对晏果那般,上前给他整了整领口,笑道:“都说人靠衣装,你倒是衣靠人装,这套要是落我身上,得衬得灰头土脸的。”
花时抬手,揿着袖子道:“这袖子忒宽大,我舞枪弄棒的,不太习惯。”
兰旭转头对平安道:“你没告诉花公子,待会儿去见公主吗?”
平安嬉皮笑脸道:“小的正要通传,可巧您就来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兰旭不同他计较,对花时道:“待会儿见公主,得穿的正式些。箱子里另两套是窄袖短打,你练功的时候就换上。”说完瞧了又瞧花时这一整身儿,叹道:“你生得好,可见令尊令堂姿容不凡。”
花时的眼睛在兰旭脸上溜达一圈,玩味道:“那只能是我娘风华绝代了。”
他这话多了点儿赌气的成分,兰旭虽无潘宋之貌,倒也昂藏七尺,丰姿英伟;十六年来钟鸣鼎食,造就靡颜腻理;虽说多年来一心挂两头,万难开怀,但都是深自韬藏,表面清肃而已;只因着前几日,为了晏果分心挂腹,愁云挂了相,才显得匣剑空蠹,明珠蒙尘。这会子晏果大安,兰旭也枯木逢春似的活泛起来了,满面的春风,足可称得上一句“风流蕴藉”。
只是花时不想承认,兰旭的一颦一笑,牵着他的心忽上忽下——理当是他牵着兰旭才对。
兰旭笑道:“男孩儿肖娘,风骨却是爹给的,你这般说,令尊该伤心了。”
花时低下头,扯了扯嘴角。
缘分大抵就是这样奇妙,任谁都料不到,几天前兰旭还恨花时,恨得牙根儿痒痒,头疼欲裂,转眼两人就尽释前嫌,握手言欢。花时身上的品质讨人爱不假,但除此之外,别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切,让兰旭乐得多加照拂。想来是透过花时,去思念他的爻儿了吧。
奈何,爱之深,防之切,花时的出身越是滴水不漏,兰旭心底越是不踏实,这份喜爱,如空中楼阁,摇摇欲坠。
二人各怀鬼胎,去东院正堂拜见公主。一路上蓊蔚洇润,落英缤纷,山水错落,鬼斧神工,恍若人间仙境,教人眼花缭乱。
穿过东花园,进了东院,早有公主的贴身侍婢,名唤“金翠儿”的,前来引路。甫进正堂,鼻尖萦着馥郁的花果香气,原来几处紫檀柜几上,一丝不紊地摆放了数个玳瑁镶银香橼盘,盘中堆叠着新鲜娇黄的佛手、甘橙;四个角落分别摆着掐丝挑杆花篮,花篮里插饰白瓣黄蕊,团簇玲珑的柚花。如此用做熏香,既无烟火气,又多了清雅陈设,处处忘俗。
丹阳大长公主端坐绣椅,天香国色,雍容华贵。待花时进来,热络地叫侍立两旁的丫鬟恭请花时上座,花时数度请辞,与兰旭一起,往东边椅子上坐了,丫鬟们又伺候茶果。
公主道:“本应请你晚宴的,兰驸马却说,整日介就属坐卧饮食规矩最大,本宫想着也是,你是小公子的救命恩人,同自家人一样儿,不必外道,就寻常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畅所欲言,可比正襟危坐强些。”
公主没忘了花举人像驸马讨要的“神秘玩意儿”,兰旭缄口不言,虽不对她胃口,却不好逼迫;好在兰旭对花举人疑虑不浅,她上回绕着弯子探了又探,确定兰旭不是耍滑头,是真的和花举人南辕北辙,合不到一伙儿,方放下心来。如今晏果无碍,她便敢端出了宗室规矩,给花时个下马威,泻一泻被二人遮瞒的火气,也好敲山震虎,借着钟馗打鬼;再又拉回话来,以示亲热。
花时心思通透,细一嚼摸,听出弦外之音。他先瞥了眼兰旭,见兰旭如老僧入定,垂眸不动,暗中一哂,不阴不阳道:“公主说得是,原是在下应备贽礼,登门拜谢公主容留,秉承厚款,铭刻五内。”举目四处张望一番,故意道,“怎的不见小公子,身上还不舒服么?”
公主笑道:“不怕你笑话,本宫与驸马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自小娇惯坏了,染个风寒也要赖个十天半月的,待他彻底康复,还得请花举人多多赐教。”
花时猜得出,自己在兰旭和公主这儿挂了号了,不会让他接触晏果,但听到“是驸马的宝贝疙瘩”,那股子酸意又涌了上来,只点头应承。公主又问了些身世背景,这些都由花时自己编造,严丝合缝,滚瓜烂熟,又有户籍档案为证,不怕查验;再说到边关风貌、起居习惯,也都一一应对得体,毫无破绽。
谈兴正酣,忽听正堂外的清幽庭院霹雳扑棱,一阵巨大连环的倒地声,紧接而起的是小厮婢女的喧哗呻\吟。兰旭眉头一跳,心道不好,赶紧打发人去瞧个究竟,人还没出门,一个脱缰的野马驹似的身影嗖地一下钻进来,哭天抹泪,扯着嗓子嚎啕:“娘,人家从梯子上摔下来了,胳膊腿都磕破了呜呜呜呜,疼——”
泪眼朦胧中,扭头见到爹就在一旁坐着,脸黑成了包公,晏果登时像被掐住了脖子,下个字堵在嗓子眼儿里戛然而止。
兰旭额角青筋直跳,又对上了花时揶揄的目光。前脚才说小公子病病殃殃,后脚就生龙活虎地拆了台,实在没法子自圆其说,恼怒之下,朝晏果斥道:“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
公主倒是神色如常,爱怜地将蔫头耷脑的儿子召唤过来,看看胳膊,就是擦破了点皮,并无大碍,又给宝贝儿子擦了擦不知是刚才折腾的,还是被他爹吓出来的汗珠,揽在怀里,道:“这位就是你的救命恩人,还不快去见过。”
晏果怏怏地过去见了礼,花时起身还礼,说道:“看来小公子恢复得很好,身强体健,已然痊愈,公主和驸马爷终于能安心了。”
晏果挨着公主,觅了凳儿坐下,乖得像个猫崽子似的,捞过公主的茶盅,一小口一小口地抿茶,耳朵里听着另三人谈起读书习武的事儿,倍感无趣。他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打从生病,就被爹锁在院儿里,整整一个周没出来闯祸了,这次听说家里来客,想趁着爹娘不备,翻了墙出去玩,不料弄出了大动静,想着还好是娘的院子,撒撒娇便糊弄过去,谁成想爹像个瘟神似的,阴魂不散!想必之后逃不过一顿打。
越合计越没意思,仰头张大了嘴巴哈欠连天。花时见了,说小公子累了;公主要问的具已掌握,便散了。因着晏果横插一杠子,兰旭面子挂不住,临走前叫住晏果,道:“既然好了,就别赖在床上,动弹动弹,上个月新学的枪法捡起来练练,明日我去抽查。”
晏果倒吸一口凉气,愁眉苦脸地留在母亲身边,期期艾艾地应着。兰旭和花时朝公主告退,一同回院子。路上,兰旭巨细靡遗地数落着晏果从出生到今天闯下的祸事,一桩桩一件件如数家珍。花时心里很是不痛快:兰旭嘴上骂着,眼底全是笑;冲着自己,脸上笑着,眼底尽是防备。
回了房间,花时脱下华冠丽服,换上穿惯的窄袖袍,倒头趴在床上,到下晚,兰旭喊他一同吃饭,也给回绝了。兰旭在西跨院的月门前徘徊了两趟,夜幕四合,华灯初上,花时屋里却没点灯,估摸是睡着了,暗忖道,这孩子心思敏感细腻,才说小公子身体未愈,小公子就活蹦乱跳地闯进来,用手指甲猜,也猜到了他们不愿他和小公子接触,正说明公主府对他暗抱疑窦。如果真是受了冤,此时他心里必然不好受。
兰旭想到,以前有一次,果儿少写了两张字帖,还撒谎叫狗给吃了,自己怒不可遏,罚他加抄一百遍,写不完不许吃饭,后来真叫下人从狗窝里翻腾出那两张字帖的残页。他心中有愧,但拉不下脸同儿子道歉,只过去叫他停笔去吃饭,果儿却犟的跟头死驴一样,哗哗掉着眼泪,硬是把一百遍抄完了,然后仍是不吃东西,把自己关在房里哭了一整天,最后还是公主搂着哄着,一宿方好。
想来孩子受了委屈,都是不吃饭。兰旭想进去瞧瞧,可他们还没熟到那份儿上,自己又是破坏花时心情的罪魁祸首,见了面,更吃不下去了。遂踅回去,叫来另一个贴身小厮“喜乐”,去厨房捡几样糕点送去,想了想,又吩咐他捡哪几样——拜见公主时,他留心了花时的口味,眨眼就派上了用场。
第二日一早,花时刚醒,听见动静的平安就端了水进来,给他洗漱。花时不习惯人伺候,平安乐得清闲,又去把早饭和糕点端了进来,说道:“花公子,您昨儿睡得早,就没打搅您,这糕点,是我们驸马爷瞧您没吃饭,特地吩咐我们给您留的,您快尝尝。”
早饭是一碗胡麻梗米粥,两个小窝窝头,一碟腌鹅脯,一小碟八宝酱菜,旁的糕点一水儿花时爱吃的。他是客,早饭同主人一样,而兰旭没有额外的糕点,也只有这点儿粥、窝头和两样小菜。花时是练武之人,全不讲究,早上也要三个肉包子和一大碗豆浆才能打发,兰旭进了富贵乡,胃口却小,花时心里不自觉飘过一句“吃得这样少,还拿得动兵器么”。
那碟子糕点,兰旭倒真用了心,可一想到这份殊荣,是兰旭心细,对谁都这样,不是单单给自己的,又觉着腻味,对平安道:“我不饿,你吃了吧。”
说罢,不等平安吱声,已出了门,从院子里的武器架上挑了把剑,舞了套出神入化的剑法,剑意灵动诡谲、婉魅如蛇;身上活络了之后,又取下弓箭,瞄准固定靶,靶靶正中红心。
平安在一旁连声叫好,又是鼓掌又是递手帕,十分捧场,琢磨着这么一套动下来,也该饿了,刚要问花公子用不用糕点,却听回廊里传来急切零碎的脚步,还有小厮兴奋的叫嚷:“门口来了一匹马!”
“一匹马罢了,你没看过怎的?”
“保你没见过!可高可大了,皮毛棕红棕红的,那叫一个滑溜,苍蝇站上去直劈叉,太阳照上去直晃眼,可神气呢!”
“真的?比府里的还好?”
“叫我看,不比府里的差!”
“走走走,瞧瞧去!”
花时一听,心里有了谱,握弓背箭,出了院子,平安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捧着食盒,腰上挂着水和手帕,生怕花公子饿着热着。花时虽说嫌烦,但考虑到平安另有“任务”,暂且忍下。
甫一出院门,从抄手游廊拐到正院甬道上,一阵爆竹似的声音当庭炸开:“爹不让我出去,娘也不让我出去,我都快憋死了!上个月进宫,皇上表哥还笑话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大小姐!是可忍孰不可忍!再说,我就是去门口看看大马,没踏出门槛,就不算跑出去!”
胆敢在公主府内大呼小叫的,除了晏果小公子,不做他想。晏果的贴身小厮“顺儿”的脸愁成个苦核桃,束手无策,围前围后,好言好语地劝:“可是小公子,公主和驸马,是不让您出院子啊!”
“他俩现在一个上朝一个进宫,你们都把嘴给我闭严实了,他们怎么能知道?”说着抻长了脖子,双手叉腰耍威风,“我看谁敢多嘴多舌!敢告状的,本公子把你们舌头扯了!”
说完,气势汹汹向大门口阔步而去,早前儿凑热闹的小厮都堵在门口,交头接耳,议论这匹马,晏果扒拉开他们,正往前走,被几个小厮拉住手臂:“小公子,您可别上前儿,刚才这马踢伤了小的们好些人!”
花时眸光微动,握住弓箭的手紧了一紧。晏果初生牛犊,闻言兴致更胜,屏退左右,跨出门槛,果见一匹高头大马在大门口立蹄远望,目不斜视,趾高气昂,不可一世,这神气,晏果越看越爱,连连点头,倨傲点评道:“此马耳如撇竹,眼如鸟目,麟腹虎胸,尾如流星,是骝马中万里挑一的精品,岂是你们这群腌臜货能碰的?”
说着,自信满满地朝马儿走去,伸手去摸,马儿撇过头,鼻孔不耐烦地翕合,但马蹄好似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晏果道:“你是在等人吗,别等啦,不如跟了我,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
说着,手已搭上了缰绳。花时面色一沉,倏地抬起双臂,张弓搭箭,箭尖直指得寸进尺的晏果;平安眼睛瞪溜圆,像被施了定身法,长大了嘴巴,却一声也放不出来!
突然,街口突兀一声棒喝“晏果!”,晏果悚然一惊!刚一转头,快马随声飞至,兰旭满面厉色,张口正要训斥,忽而抬头,见门内宽阔甬道上,花时弓箭拉如满月,正冲晏果!
花时嘴角微勾,食指脱弦,箭风疾驰!
兰旭面色骤变,眼疾手快,飞身下马,扯下腰间玉佩,抬手射出,磕中箭身!同时捞过傻乎乎的晏果;然而箭意凌厉有力,只稍稍改了方向,本应射进马颈的箭,转而射进马腹!马儿吃痛,扬踢长嘶,眼看就要踏中父子二人,兰旭将儿子死死搂在怀中,翻身相就——
“小公子!!”
众仆齐喊,平安也终于“啊”地尖叫出声!说时迟那时快,风声赫赫,又一箭劈空飞来,正中马颈!马蹄旁落,马儿轰然倒地,哀鸣之声渐弱,终不可闻,流血汩汩,殷色盈门。
小厮们涌上前,七手八脚的将主子们扶起来。晏果吓得不轻,缩在父亲怀里瑟瑟发抖;兰旭见他这样,也不忍心斥骂,耐心地拍背哄他,目光则越过众人,与花时对视个正着,花时眸色阴鸷狠戾,胸膛起伏,愤懑满膺中,透着抑制不住的委屈。
兰旭微愣,心道自己还没发火算账呢,他倒先委屈上了?不由得心旌动摇:莫不是冤枉他了?可他亲眼所见,那箭尖对准的,正是晏果啊。
……………………………………
晏果顺坡下驴,借着受了惊吓装鹌鹑,叫父亲教训不了他。兰旭叫人给他煎了安神的汤药,待他喝完睡下,便去了西跨院。
进了院子,平安臊眉耷眼地过来,兰旭把他带到月门外,悄声了解情况。平安道:“……小的们都叫小公子别过去,那马已经踢伤了好几人了,小公子不听劝,说咱们身上腌臜,恐怕冲撞了它才挨踢的,说完凑近了,那马还果真乖顺,这时候,小的就眼见着花公子扣弦搭箭了,吓得小的一声都出不来……”
平安说得客观,并无偏向,兰旭较不准花时怎的这般大胆,挥手让他下去,自己推门进了花时的屋子。
卧房在左,屏风相隔,兰旭绕过屏风,见花时正弯身打包行李;听到声音,花时转过身,拱手道:“这两日承蒙驸马公主的照顾,在下的马险些伤了小公子,让他受了惊吓,在下无颜继续住下去,烦请驸马转告公主,不能面辞了。”
兰旭一句没说,他就一棍子杵出来硬邦邦的一堆,显然委屈极了;兰旭先是惊讶,听完他一席话,哑然好笑,梳理出关键信息道:“原来那是你的马?”
花时板着脸,又说了一遍:“在下的马险些伤了小公子,让他受了惊吓,驸马是想让在下给他磕头赔罪吗,在下这就去。”
说着,抬腿便走,兰旭赶忙拉住他,“哎哎”了两声,方才隐藏的怒气烟消云散,又拿他没办法,说道:“你这孩子,我还没说什么呢,瞧你,连句解释都没有,气谁呢?”
花时道:“我没什么好解释的。”
“我不是偏颇之人,你且说说,为什么要用箭射晏果?”
“我乐意,我恨他。”
花时实话实说,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兰旭自然不信,认准了他在闹脾气,又担心是他误入歧途,受背后势力指使,便说道:“笑话,你和他无怨无仇,怎么会发自本心地去伤害他?再者,不日就是会试,大好前途岂可毁于一旦?”
“驸马爷,你问了,我也答了,这下能放我走了吧!”
兰旭攥着他更紧,带他坐到堂屋的桌椅上,推测道:“既然是你的马,你自然了解它的暴烈脾气;我听平安说,此前它已经踢伤了几个小厮了。”
花时讽道:“不劳驸马提醒,在下一定挨个儿赔不是去!”
兰旭没理他,翻过茶杯倒茶,接着道:“果儿若碰了它,它必然扬蹄,果儿受惊之下,不是踉跄后退,就是跌倒在地,总之不会定在原地。马蹄回落,你的箭恰好会射中马颈,你是在救果儿,是不是?”
花时在兰旭纯正平和的嗓音中逐渐冷静下来,别过脸咬了咬嘴唇,赌气道:“我才没有!”
“那是怎么回事?”
“那晚大火,它居然挣脱了系绳,抛下我自己跑了,这叛主的畜生,我绝不会留!”
花时说的是大实话,而且更可恨的,是它居然容忍晏果靠近,甚至还让他碰了缰绳,这让花时杀心更胜——他的东西,谁都不能碰;可怎么听都像是嘴硬,兰旭不做他想,笑道:“这么说,你不是针对晏果咯?”
“你!”
说来说去把自己绕了进去!花时面红耳赤,十分想无理取闹一番——兰旭见他拉弓时那警惕提防的眼神,历历在目挥之不去,气道:“我就是针对晏果又怎么样,要杀要剐随你便!”
“可是我相信你不会这样做。”
花时瞬间哑火,抬眼看他,别扭道:“你对谁都这么轻易相信?”
兰旭想了想,笑道:“分人。”
花时沉默半晌,猝然冷笑道:“驸马爷这拿话哄人的功夫真是功高盖世,你还是拿去哄公主吧,还能哄出个荣华富贵!”
说完遽然起身,回卧房取行李;兰旭不清楚他这突然的火气从何而起,紧随其后,说道:“你要怎样才能信我?”
“信你?你信过我吗?防我跟防贼似的,生怕我对你的宝贝疙瘩怎么着!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了,还是我给了他乌石草,那可是我——”说到这,佯作茅塞顿开,恍然道,“好哇,你们是怀疑我自排自演,给小公子下药,再拿出解药,好攀附你们公主府是吧?!”
“我——”
花时眼眶通红,泪珠在里面滴溜溜地转:“早这样说,我就是死外头也不会来自取其辱!”
说罢,背起包袱,用肩膀撞开兰旭,气呼呼泪盈盈地走了,可没两步,忽然捂住胸口,眉头紧蹙,气喘急促,俄而面如金纸,浑身颤栗,好像冰冷刺骨,又好像痛入骨髓,扒着屏风委顿在地!
“花时!”
兰旭慌道,一个箭步窜到他身前,拍着他的面颊,见他一个劲儿往怀里掏,也不顾别的了,伸手探入花时怀中,果然从内兜里摸出一个雪白的小瓷瓶,扒开塞子倒出一颗乌黑的药丸,挤开花时的嘴塞了进去,然后将他上身抱在怀里,抚着前胸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花时理顺了呼吸,疲惫地睁开眼,看了看兰旭,又闭上眼,别过脸去。
兰旭看得分明,花时眼角滑落一道浅浅的泪痕,霎时心疼不已,想到他和爻儿一般大,受尽磨难,却倔强顽强,不禁软下眉目,柔声道:“好点儿了?”
花时没有力气,动根手指都费劲,兰旭干脆抱起他,放躺在床,给他脱下鞋子盖上被,又倒了杯水,扶着他慢慢饮下。良久,花时好了些,硬撑着半坐起身,兰旭叫他躺着,仍是不肯,漂亮的脸蛋此刻煞白,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自顾自地掉。
兰旭心如刀绞,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瓷瓶,抵在鼻尖嗅了嗅,惊讶道:“乌石草?”
花时抹了把脸,一句一喘地说道:“小时候,师父叫我给他点烟,这是顶了大师兄的差事,大师兄很生气,就给我下了‘草枯藤’。乌石草很贵,师父不想给我治了,拖到第三天,我都快断气儿了,一个行脚郎中打着积德行善的幌子经过,师父听说不要钱,就让他给我看了看,是这个郎中给我用了乌石草。”
“但你没好。”
花时点头道:“三天,毒素已经侵入心脉,这辈子都离不开乌石草了。但只要我心绪平和,不要大喜大悲,就不会犯病。”
“当日你拿出的乌石草,是给你自己备的?”
“……要怪就怪我出现的太是时候。”
“花时……”
“我累了。”
花时仰面躺下,下了逐客令,兰旭五味杂陈,半晌将小瓷瓶塞好,放在桌子上,临走前道:“你歇着吧,我叫厨房准备些好克化的吃食,等你醒了,多少吃一点,平安说你从昨儿晚上到现在粒米未进。”
花时恹恹地,自嘲一笑:“放心,我可不会饿着自己。”说着翻过身,背对着兰旭,“不吃饭这招儿,只对父母有用,我又不是傻子。”
这回轮到兰旭眼眶红了,心头揪得紧紧的,发酸发涩,赶忙低下头,快步出了门。
门开了又关,房里只剩下了花时一人。过了一会儿,确定不会有人叨扰,他这才转过头,气定神闲地起身,全无方才的虚弱之态,下地将桌上的小瓷瓶攥在手里,森森而笑。
——他确实离不开乌石草,却不是什么被人下了草枯藤,反倒是他给那个总对他颐气指使的大师兄下了草枯藤,直到死,也没人知道这毒是他下的。而乌石草药丸,是他意外在一本毒医书中发现的药方,定期服用,可以打通经络,精进武力。他练武时已经十四,年岁太长,武馆不想收他,但看他心意坚决,就留他做个打扫杂役,直到他武功突飞猛进,还一举考中了武举人,方正式收他为徒。
不过这药丸的副作用也不可小觑,药丸三个月一颗,如逾期服用,便会心如刀锉,不死不休。
今日,正是三月期限,他不过演了场戏,就骗取到了兰旭廉价的内疚与信任。
可这还不够,他要让兰旭亲口承认,他此生负了兰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