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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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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岁月本就易逝,悠然间已不知不觉滑过了数载时光。
东蒙镇依旧是安安静静的小镇子,酒肆青楼依旧不那么惹眼的招摇着,好的坏的流言蜚语也依旧在东街西巷之间时不时的流传。
而最近的一条传言着实让人们茶余饭后打起了不少精神。
据说啊——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纳鞋底的婶子大妈们常用这句话开头——据说前阵子好些差爷押来了个犯了大罪的京官儿呢!
“呀!莫不是贪赃枉法的?”有人好奇询问。
另一人马上摆了摆手,眉眼里尽是对事态了如指掌的矜傲:“这话我也就当着咱们几个的面说说……”压了点声音,看着旁边几个婆姨都凑近了探过头来,这才继续道:“听说,那个官儿可是大大的清官呢!去年我嫁到京城里的妹子寄过信回来,说她婆家得罪了哪户有钱有势的人家,幸亏遇到这个官主持公道,要不,造就倾家荡产了呢!”
“唉哟?!”立刻有人接上话,尽是不相信的神色,“照你这么说,那还是个好人了?”
方才那女人斜了一眼过来:“自然了,我还骗你不成!”
周围几人也嗡嗡低声叨咕起来,正要问些究竟,却不防见到几名官差打扮蓄着胡须的壮汉从巷口走过,于是忙噤了声,缩着头各自散开。
然而,此举不过是因为这些婆娘们心里发虚罢了,那些官差兵卒人高步子也大,数步工夫便过了巷子口,哪里就留意到她们口里嚼着的闲言碎语了。
更况且,这些差人如此行色匆匆,自是有要事要去办。若离得近些细看,也不难发觉在这秋日的天气里,竟走出了一脸的薄汗。
绕过这条窄巷,前面便是有名的一家医馆。
暗朱色的大门半敞着,此时虽没有前来看诊的病人,但里面仍飘出来一缕缕药香。细看去,院中几只小陶罐子搁在火上慢慢熬着,草药特有的味道便忽浓忽淡地溢出来,而最靠近东厢房的那边,有位须发皆白的老翁佝偻着肩背正拿扇子慢慢扇着火,一身短衣,袖口缀着补丁,像是打杂看院的家人。
听见人来,且直了直腰,这才回头笑着问:“几位差爷是来看病还是找人?”
那几人面上皆闪过狐疑之色,相互对看了眼,为首的一人便踏前一步,迈过门槛边向里张望,边略略抱拳作了个揖:“老丈,我们听说这里的丘大夫医术了得,正要请他去给个病人看诊,还劳烦您老通报一声。”
那人声音像是经了风沙磨砺般的粗哑,但态度言辞仍算有礼。
老翁捻须笑着打量了一圈,拿衣襟擦了擦手,笑道:“老朽便姓丘,只还算能治些寻常毛病,可不敢当‘医术了得’这几个字。”
见那几人愣住,便又笑,雪白胡子也抖了几抖:“既然有病人要医治,请略等老朽去换身衣裳。”又转身冲屋里唤道:“贵儿,出来看着点药,莫要贪玩把药煎糊了。”待见着一名十二三岁男孩从窗口探头出来笑嘻嘻点头答应,这才转去正房更衣取了随身的药箱出来。
从见到那几名差人时,便大略猜到这回要诊治的应当是押解来的犯人了。因此,当跟着领头的那人绕到了客栈时,丘大夫很是愣了一会。
为首的差人迈进客栈大门,未见人跟上,回头对上丘大夫诧异神色,不免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粗声解释:“许大人可是个好官,可惜啊……现在他病成这样,我们哥儿几个虽然是粗人,但也明白忠义二字!”
丘大夫听得这话,心里便明白了几分。哪朝哪代没有让人陷害而获罪的清官呢。
于是只能一叹,因清楚这些兵差自作主张请了大夫来诊治犯人也是担了风险的,故而不好再去问些详细事情,只大略应了,低头目不斜视地随着引路之人进了二楼最靠边的那间屋子。
那房间是再简单不过的陈设,并无异样之处,可仍让他吃了一惊。
一边的床上不省人事躺着的自然是病人了,可旁边竟还有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家,样貌生得妩媚风流,一双杏眼似含着水波般,可偏偏神色间却是端庄刻板得很,倒让人暗叹白白浪费了这一副好皮相。
“这位姑娘是……”
因着这场景太出乎意料,愣了愣神之后,丘大夫才想起来询问。
旁边几名差人似有些尴尬,都不做声。而那女子却自己站起身来,冲来人福了一福,眉心微蹙:“奴家是老爷使唤惯了的婢子,因不忍眼见老爷孤身一人颠簸这数千里,便央求官爷允奴家随行,若能替夫人、小姐为老爷分担些忧愁,也算报答了老爷夫人素日的恩情。”
“这……原来如此!”丘大夫不由咋舌感叹。人都说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许大人遭此大难,可竟还能得了如此一忠心之人千里相随,倒是世人难得的福分了。因此,不由多看了那女子几眼,隐隐有赞赏之意。
那女子却不知是否明白众人意思,只连头都不很抬起,低着眉眼让到一边,请大夫给病人看诊。
方调了呼吸,将手指搭在病人脉上,丘大夫便心底暗沉。
本以为是偶染小恙,却不想,若按着脉象来看,这人竟是没什么活头了,即便是古时神医再世也难以救治,只不过是数着时辰耗着罢了。
虽然如此,但开口前却见着那丫鬟一向端庄的神色间浮起隐隐期待与焦急,心里不免软了软,话到嘴边转了个弯,最终捻须叹道:“病人本来就气血两亏,又疏于调养,现在长途颠簸辗转,劳累之余又心思郁结,当真是旧疾未愈却更添新病……我且试试开副方子,但能有多大成效,全看病人自己的造化了。”
说罢,便起身就着桌上早备好了的纸笔琢磨着将药方写下。
临出门,心中又有些慨叹之意,因而回头再看了一次,正见着那丫鬟眼中隐隐含泪对他遥遥低身致谢。
“唉……”丘大夫张了张嘴,却半天没发出声来,最终只长叹一回,摇头转身离去。
后面传来轻微的关门声。
随后便是急促而粗重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果然是个虬髯红脸庞的兵差捏着药方子追上来,仍不忘压低了声音:“大夫,您老也甭绕那些弯弯,就给我说个托底的实话,许大人这病究竟……”
“这……”丘大夫想了想,又对着走廊尽头那间屋子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才皱眉道,“老朽真是无能为力了。”沉默许久,又叹:“只可惜那女娃儿了,年轻轻的就……”
谁料想,这话还没说完,那差人的脸色却忽然肃了起来:“老先生可别乱说!”
大概是觉着自己话说重了,便又缓和了几分,解释道:“当初就连我见柳姑娘一个妇道人家一路风餐露宿的跟了来,也当她是许大人的……可谁知,这一路上冷眼看着,竟全不是那么回事!”咳了声掩去尴尬,又道:“我们哥们儿几个也总说,就算咱再怎么大字都不识几个,可总不能连人家一个小姑娘都懂的忠义两个字都不明白吧!因此还合计着到了地方之后托人给他们谋个好点的活计做做,也能少遭点罪。”
说到此,重重叹了声,又往旁边狠命啐了口:“谁知道老天爷瞎了眼!竟然……唉!”
丘大夫听得明白,心里不由更惊罕,半晌也跟着摇头叹道:“忤逆的话老朽不敢说,但能教出来这样明理的丫鬟,想来这许大人或许真是让人诬害了也说不定。只可惜……”
只可惜,这年头,好人常常得不到好报。
如同上次判了罪的那些什么官儿一样,被流放到北疆苦寒之地七八年,虽说最后总算平了反昭了雪,可北疆又岂是人人能待得的?一齐流放了十几人,其中倒有一大半没等到平反的圣旨送到手里就早已惨死在边疆上,最终回来的,不过是两三人加上十来具棺椁而已。
据说当今圣上为此几乎下了罪己诏,让许多朝臣拦着,这才作罢。然而,当初致使冤狱的由头或者帮凶,却从未再有人提过。
如今想起来,难免让人心凉齿冷。
然而,丘大夫思及此事时虽心中郁郁,却仍小心谨慎地把每一个字都深深埋在了肚子里,并未敢真正提起。
既然老天爷怜悯东蒙镇,把它安在了这难得的宁静安稳地方,又何苦再去自寻罪过。
朝廷的事情,毕竟不是老百姓能妄加议论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