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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   女人打开灶门,兀自往里添了柴火,又起身来,从茶炉上倒出一杯热茶来,一切都从容淡定。雷霆谋闻了茶香,不由坐起身,接到手中,仔细品了一口。“香。”其实他自认是个粗人,不懂得什么茶道,只是曾经有位朋友,也有这样的手艺,他每每去喝,都是牛饮一番,还要戏谑说:“一杯水,还要那么多道道儿!”然而唇齿间留香,他却是久久难忘的。

      “一杯水,还要那么多道道儿!”他想着这句话,忽然地身上冷起来。一杯水,其实偏有那么多道道儿。只是,那最后的一次,换他倒了递过去,他不敢再尝一滴。

      “一个人,日子总是辛苦吧!”他叹了一句。

      女人愣了愣,缓缓回了句:“自己不觉得苦,就没什么苦的了。”

      雷霆谋似乎被触动了,他的目光中此刻有一丝的柔情,但胸中却是隐隐发闷。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残了的手。四年来,不管他找了多少神医妙手,都无法将它治好。那只拇指始终那样梗着,隐隐作痛。他苦笑了一声,又把目光望向专心煮茶的女人,问道:“你叫什么?”

      “民女吴氏。”

      “吴,哦。”

      他没有再问下去,只缄默地坐着,眼神里是一片混沌暗淡的光,若不是被屋外一阵喊叫惊醒,他不知自己还要再待上多久。

      “大人,加急邸报!”

      这一声喊,他脸色忽变,握紧刀,大步出了门去。

      “大人,这是今日的邸报,李相说事不宜迟,请大人即刻到他府上。”

      雷霆谋搭手一翻,问道:“李相?哪个李相?”

      “哦,是前工部尚书李昂夫李大人啊。昨日殿上圣上亲下的旨意,魏相不幸遇刺,举国哀痛,但国中大事一日不可荒废,便下旨擢李大人暂代左相之职。”

      “哼!”雷霆谋冷笑道。“书生!”

      “真他娘的丧气,我们在外面豁出命去,到了被些书呆子捡便宜!”

      “朝廷历来如此,什么之乎者也的那是天子门生,自不比当兵的,有鸟甚前途,不过都是混饭吃罢了。别说我们了,就边关那儿,仗都躲着打,一见人来就关城门,跑得比兔子还快,不管人家城内城外的骂爹骂娘挖祖坟!”

      赖老三见群情激愤,不由嘿嘿笑开了:“说得浑身是劲,人家是孙子,你难道不是?能保住你□□里那根棍儿就算你是个爷们了,反正我赖老三——”

      雷霆谋这会儿盯着邸报,忽然冷哼了一声,立刻四下安静。“他也要回京了?哼,他不是三番两次不肯调回京师吗?”他把邸报扔回送信人的怀里,回头吼了一声:“回城!”

      “回城喽!”赖老三带头高喊。

      几人于是踩镫上马,绝尘而去。

      女人则一直站着,直到那阵尘灰最终落定,四野只剩一片清冷的雪光,这才关了门,下到密室去。

      少年依然静静躺在床上,略有知觉。眼前许久是一阵忽明忽暗,身子轻飘飘的,似乎魂魄就要离开,然而一阵撕心的痛陡然覆住了他,拖住他掉落黑暗无尽的深渊,他不由战栗起来。冰冷,彻骨的冰冷,他感觉血液都要被冻住了。就在寂灭的恐惧中,却有微弱的温暖缓缓而来,渐渐的是更多的温暖,直到最后化成了一团火,烧到他的心里去。他的手脚下意识地动了动,这时听到有人说道:“喂,你醒了吗?”欣喜的声息,仿佛来自天外,却又在耳边温热。

      他强睁开眼睛,视线由模糊到清晰,面前的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浓眉大眼,带着明朗的笑容。他却并无更多的力气去打量,又闭上了眼睛,这时候又听到有人踩下梯子的声音,那少年迎了上去。一个女人的声音说道:“冬生。”

      “姐,我看他刚才动了一下,想是魂儿回来了。姐,你真灵!”

      他又努力地张开眼,模糊中只见一个削瘦的影子背对着他。女人从腰间解下钱袋,塞到冬生手里:“这里有五六两银子,你拿回去,告诉大伯大娘,好好置办些年货。”

      冬生也不看,就揣到怀里去,“姐,你又不回去和我们过年?”

      女人摇摇头,又低声对冬生交代了几句,冬生这才上了梯子去,依依不舍地离开。

      密室里,只剩下女人和少年。说是女人,其实不过和少年一般的年纪。而那少年,虽无力看清楚女人的面容,听了声音,却也分辨出来她正是茶寮的女人。

      她,他并不陌生,加上这次,他是第三次见到她了。城头的这条大路上,这座简陋的茶寮,这个女人,在来往的行旅口中已成了常挂嘴边的笑谈。几个月前,他也曾路过这里,还曾放慢了马,那时她正在灶后炒菜,油烟和水气的蒸腾交织成一挂帘子,他只看到头巾之下,濡湿的青丝轻盈地贴在额头,白皙的,并非传言中的那般土黄。那一天,天空是清澈的蓝,阳光则初带了寒气,拂落在这座小小的茶寮上,还有一丝风绕过他清韧的脖颈,他的嘴角扬起来,似乎带了笑。

      “既然醒了,就起来喝口水吧!”女人开口道。说完,便走过来扶他。

      这时候,密室的四壁上烛火正亮,女人的眼眉在少年半阖的眸子里,如同浅滩上润湿的鹅卵石一样鲜然明艳,少年愣了愣。她的眉,修长入鬓;她的眸,睫毛微敛;她的唇,抿着,略有些皴破;她的脸庞,消瘦而苍白的,恰如一树孤寒的白梅,伶仃飘落,然而却是倔强,不肯露出一丝的哀伤。

      “是你救了我?”少年问道,转而又笑了笑,自嘲的。

      “算不上。”

      “我认得你。”

      女人转身端来茶水,看了他一眼:“还是忘了好。”

      “你不是救了我吗?”

      “救一个逃命的人,本就是铤而走险。若是你有日落难,不小心说漏了嘴,我岂不是自讨苦吃?”

      听了这话,少年的面上忽然露出一丝奇异的笑容,他接过碗,大口喝完。如同那日渡头的诀别,一壶烈酒,一柄长刀,风久久地拂过草尖初染的萎黄。酒入喉,是灼人的辛辣,他跳上船,孤身远行。这一次,他已当自己死去,而这女人,却救回他,让他再到这世上来,看那一刀之后,世间上余下的彷徨恐惧、嘶吼愤怒以及更多的流血与绝望。刀,依然握在手中,他却无力提起,只能抚一抚黄铜的刀柄,光滑而温热的。忽然间,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手摸上腰间解开的衣襟,不由脸色一变,玉佩——玉佩——

      此刻,那块玉佩正静置在桌子的一角,想是方才冬生解下放在那里的。然而当他的目光扫去,女人恰好拿起它,眉尖蹙了片刻。

      “你的?”

      “对!”

      女人不再说话。少年只觉这本就狭小的空间里似乎什么情绪在蔓延着,说不出口,却让人万分的不适。

      女人把玉佩放回桌上,“过两天你就走,我这里,不养闲人。”

      少年笑得无奈,这女人并非“脸黄眼恶”,却是心狠得不同一般。继而他又想到,想必她已知道了自己是谁。他完全可以想象满城的人心惶惶,到处贴着他的画影图形。那一队队挎刀的半旧紫衣们蝗虫般乱窜,愤忿地揪住每一个路过的低头缩脑的人,大声地呵斥,口中呼出的水气如同打了一道白幡在他们的头顶。然而每个人都有一个,长而高的,仿佛是在给自己祭祀,因为魂魄早已离开身躯。“诛魏贼,天下安!”这是他曾经吼出的誓言,然而真的能安吗?边城上闭关苦守,朝廷却似被打了闷棍,鸦雀无声。只是那宽大的袍袖底下,不仅伸出手来课税收银子,现在更多亮了一把刀,威武地逼上来,要你的命,或是更多的银子。

      苦,总是难尽,而这一生,还长。

      “你知道我是谁,对吗?”

      “雷霆谋的刀,最是快。你躲得了第一次,未必能躲过第二次!”女人头也不回,就要上得木梯去。

      少年胸口一阵撕痛。眼见着她就要离开,不知怎的,或许是一直怀着这样的好奇,他忽然冲口而出:“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女人身子猛然一僵,忽然回头来,似乎在看什么,然而又寻不到确实的落点。就这样,又是沉默,她打开机关,脱身出去。

      你等的人,等到了吗?

      一直以来,她只是执着地在等,却从来不曾这样问过。

      四年,她何尝不想要一个结果,然而在现实面前,结果或许比时间更加残酷。

      她不敢问。

      自从四年前的那日传来他的死讯,她曾去寻过,也曾去过他的府门,几次的被拒之门外,最后一次,她终于闯了进去,然而却是人去庭空。

      少时的青梅竹马,情真意浓,霎时便是天翻地覆,一世相隔。

      可是,她说过“我等你回来。”这是她的誓言,于是,她等着,就在这里,等他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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