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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浓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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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阳堂内寂寂无声,藤真在榻上趺跏而坐,窗外几株白槐枝叶肥润,细花嫣然。
“花形,这几天跟下来,丰玉那家伙有什么动静?”藤真突然开口。
门后的阴影里原来站着人。胸前及肩袖上绣着碧色蛇纹,脸上戴着面罩,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发出湛湛寒光。
“岸本实理此人属于凶蛮霸道型武将,勇气有余而头脑不足,而且贪杯又好女色,对属下苛责无理,此人不足为惧。”
“南烈不可能作如此安排,叫个有勇无谋的家伙来跟我们打交道。”藤真紧蹙眉头,“所有跟班随从,都没有问题吗?”
“殿下,他们都在驿馆里住着,被禁尉庭的人看得牢牢的。”
“你继续跟着岸本。”藤真吩咐。
“是。”花形沉声道,后退两步。
“慢着。”藤真突然一挥手,“我改变主意了,你即刻出发,去丰玉一趟。”
花形应道,抬头看着国主。
“不是去拜会南烈,我要你去搞清楚,他们的掌印大僚,北野,到底还在不在丰玉。”
花形突然明白了国主的意思,点头道:“属下保证完成任务。”突然想起一事:“殿下,斥候来报,湘北有异动。”
藤真冷笑:“怎么?湘北的那帮复国残党还没剿干净吗?”
“此次并非残党所为,是湘北和光部族作乱,已被高野带兵镇压了。和光族一向人数稀少,民风也单纯,此次作乱大有蹊跷,属下怀疑与湘北暗部有关。”
“哼,是谷泽的家奴又在乱扑腾了么?一群乌鸦而已,不成气候。”湘北王族的家徽是一头猎鹰,这跟藤真的家徽碧色蛇纹正好是一对天敌。藤真称老鹰为乌鸦,有讥讽之意,实际是没把落败的湘北当做藩属,也没打算视为劲敌。
“是,属下告退。”花形后退两步,消失在阴影里。
藤真将手指按在唇上,制止了门口小僮的通报。
他推开门走进观星堂。
太卜流川枫立于窗沿,用一面菱花观镜远望星空。观镜的内壁是用琅晶做的,壁打磨得极薄,可以加倍反射星光和弧长。
屋内很静,只听得见水银滴落的噼啪声。
“流川,今日的紫微垣还有变么?”
流川闻声只是略略侧头,清冽的眼眸里既无惊讶也无喜悦:
“钩陈的左边本有御女四星,昨日还在,今日已经一颗都不剩了。”
“你上次报呈,虎贲和上垣偏离了轨道大约十三维……”
流川出乎意料地打断了藤真的话:“殿下,它们已经没有了,和御女四星一样,也消失掉了。”
藤真的眼瞳在闪光,在黯淡的室内熠熠发亮:
“难道是那颗星?”
“是,殿下。《星帐图》有云:夫专诸之刺王僚,井鬼袭日。”
斗室里重归沉默。
暗星井鬼,吃星袭日。
这颗永远湮灭在黑暗中的死亡之星,只有天狗有与其媲美的吞噬力量。
“殿下,星阵已乱,野望必燃,这天下的争霸又要开始了。”流川打断沉默,声音冰冷,眼角却含着笑,弥漫着竹林雨后的薄雾一般。
藤真也微笑了,“没想到,一向不闻世事的太卜大人,似乎开始对这乱世的尘烟感兴趣了呢?”
流川不语。
藤真道:“后日我要去海南,你测算一下凶吉吧,太卜大人。”
流川将插满算筹和幡符的签筒拿来,转动星盘的滚轮,紫微垣所有的星宿都在他丝毫不差的计算当中。
“殿下,大凶。”
“大凶?”
“殿下的命星是紫微垣深处的太斗,依据计算,三日后有日曜经过,轨道会有冲突。”
“如果非去不可呢?”
“不可。”流川的回答很简洁。
“去的话是大凶,留在小田原城里无作为也是大凶。不如出去搏一搏。”藤真站起来,一股气焰升腾起来,带着不符合年纪的阴沉和威压。
在藤真跨出门的一刹那,流川像是下了好大决心道:
“殿下留步,我有一言。”
藤真回头看着他,眼睛里似乎透出水亮的光来。
“你讲。”
“要破此星阵,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藤真离开后,从暗门里盈盈走出一个女子。
娇小的身躯紧紧裹在黑色的长袍中。戴一顶折沿斗笠因而看不清她的面貌,只能看出丰润而精致的唇线,可以猜测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身上散发着玫瑰的香气。
“你倒是很卖力为他工作嘛,流川。”声音虽然严厉却清脆爽朗。
“这也是职责所在。”流川表情不动。
女人倒是笑起来:“没有怪你的意思,不用解释。”
流川嗯了一声:“你可以走了。”
“什么?这么快就赶我走了?这是对待前辈的态度吗?”
“这里,危险。”流川几乎已经懒得说话了。
“最后一件事。你确定是那个人?”
“确定。”
“谁要相信你的鬼星盘啊?”抱怨的语气。
“那人的身手,和安西老师说的一模一样。”流川顿了顿,“不要小瞧星卜术。”
“不小瞧不小瞧。”女人笑得婉转,仿佛这世上所有阴霾之事都与她无关一般,“我会捎这个口信的,”顿了顿,“木暮大人,应该会很高兴吧。”
流川转身离开。
“真是个冷漠的小鬼!”女人抱怨着,“居然不给我面子啊。”
东海道。翔阳与海南、三浦台三国交界处的日油山。
三浦台是海南的藩属国,却跟翔阳交恶。因为这层紧张关系,藤真选择了大张旗鼓的先头仗队走了日油山的大道,他却叫了相田彦一、长谷川一志和三井寿这三个人乔装一番走日鹿峠入口的山路。
“殿下,我们……”
“咳咳,彦一,你是不是没有脑子?”
“那个……主公……”相田彦一吐吐舌头,压低了嗓门,“可是我们走这么难走的山道,应该不会有人注意的吧?”
“彦一,你无论到哪儿话都那么多。”长谷川一边喝茶一边说。
藤真侧脸去看三井寿,后者正很起劲地把嘴巴撮成一个圆圈吹气,吹得青瓷大碗里的茶叶打旋地转。
这一路上,真是看不透他。
说话做事,滴水不漏,行为举止,玲珑剔透。
真是看不懂,琢磨不来。
藤真转过头,打量这座路边的茶寮。连同自己这桌,大约三四桌客人,已经是相当不错的生意了。坐在邻桌的是一个漂亮女子,瘦弱得如同临春的嫩柳一般,怀抱一把筑紫筝,筝身油光桐亮,是一直拨弹的缘故。
藤真突然开口,把他的三个同伴吓了一大跳。
“打扰了姑娘,你是旅行的歌者吗?”
那女子微微转头:“是。”
“看到姑娘的乐器有些眼熟,冒昧想请你弹奏一曲。”藤真说着,将一枚银币放在她面前,“这点就算姑娘继续赶路的旅费吧。”
知道你是神奈川第一大富豪,后宫里堆金垛银,也不用这样乱花钱吧?
三井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公子想听什么曲?”
“恋雨咲舞。”
“很老的曲子了。公子看来是个念旧之人。”
“我岂止是一般念旧,我简直是太念旧啦。”藤真大笑起来,如同石子投入潭水,惊起了一圈圈涟漪。
三井忽然感觉后颈开始出汗。
恋雨咲舞,这名字,简直太熟悉了啊。
拨动筝弦,女子开始吟唱。
一时间,茶寮内一片寂静,只有这歌姬的曲声回荡。
藤真静静地盯着眼前的茶盏,盏底就似浮起了一个男孩的模模糊糊的容颜。
漫漫白雾中,只有那双乌瞳晶亮,流光迤逦。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与我有刻骨深仇,我反复地告诉自己,要记住他,这人的样子反而越来越模糊了呢?
难道是我自己内心真正的打算,是要死命地忘记这个人么?
七年后只剩下一团雾气,和雾气中的那双眼眸。
那么深黑,又那么狡黠,还有明显的笑意。
我才不信舅母的话,你怎么可能就这样长眠河底,你明明是最怕冷的了。
迟早我会找出你,哪怕是尸骨,也要挫骨扬灰。
藤真的泪水汹涌而出,他悄悄地用袖子掩了。
三井寿一直看着他。
一瞬间,三井寿有些恍惚,面前的藤真国主与七年前那个少主形象渐渐迭映。
三井寿心如刀绞。
我做错了么?
我只不过是奉命杀人,况且你我有灭国之恨,杀主之仇,我何错之有?
退一万步讲,世上之人,谁能无错,谁能无过?
那为什么我会痛苦,会难受?
是因为看到了你的泪水,还是因为我有妇人之仁呢?
记得少时在暗部训练,因为一次任务中不肯杀掉受伤带不回湘北的俘虏,首领狠狠地责骂了他:
“三井寿,你这妇人之仁,迟早会害死你!”
如果不是妇人之仁,我早该活得清透自在。
如果不是妇人之仁,我管你弑兄还是杀父,统统与我无半点干系。
三井看到藤真虽掩着面目,腮边的泪水却止也止不住地滴落尘埃,溅起朵朵黄土。
相逢何其偶然,相伴何其温馨,相仇又何其迅速。
三井第一次很想去握住他的手腕。
歌姬唱完了,略略一躬,将那枚银币收到口袋里,转身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