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宁》商央

36、生死相随

　　冷，暗，空。
　　这个地下居室，像无边无际的绝望，惟有公子灰白的长发，刺痛她的眼。黑暗中，隐约可察一只修长的手，玉麟王的手。
　　“既然你知道《墨灵诀》，料想是瑞扬归服于你？”她的声音，异常清晰，“此刻你大军回返，那麒王想做螳螂捕蝉后的黄雀，现下却成了你的瓮中之鳖。”
　　玉麟王的笑声中，不免有了一些得意，“在《墨灵诀》与你之间，他选择了后者，所以你随他离开，我不会伤他任何。但是，医鬼必须留下。”
　　公子靠在她肩上，气息就在耳边，轻微，并且间断的呼吸，仿佛随时会逝去。
　　“得《墨灵诀》者可以得天下，我一个小小女子，要来何用。”也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恐慌，她的指尖微微颤抖，心中明白为今之计，恐怕只有拖延，“你告诉麒王，七日后我随他离开，断不食言。”
　　七日，只需七日……她暗自握拳。
　　“那么，《墨灵诀》在何处？”玉麟王提高声音，语气中透露出兴奋。
　　“只有医鬼知道，但是他此刻……命悬一线。”
　　“我即刻召集临宫太医！”
　　弓梳宁冷笑，玉麟王此刻俨然重兵在手，独揽大权，宫中太医原本又怎是一个亲王可以随便召集？
　　“你笑什么？你不信我有此能力？”
　　“我只是忽然想起，曾经只爱美人的玉麟王，如今竟能得了江山。那些汲汲营营一生却最终败北的亡魂，不知会否在过奈何桥的时候，不甘心喝下孟婆汤忘却前尘。”
　　“本王……”他志得意满的语气忽然一顿，本来想说本王从不信神鬼之事，却想起眼前之人偏偏曾经鬼上身。
　　他忽然道，“医鬼神通广大，是谁能将他伤成这样？”
　　却听很轻的一声，像是又有人自上面一跃而下。
　　便听一个声音道，“弓梳隐练成《弓梳神策》，原本这世上无人能敌，只不过他每年夏至第一日便功力尽失，此后逐渐回复，共需七日。”
　　弓梳宁咬牙，“瑞扬，你缘何得知？”
　　那阴恻恻的声音，正是瑞扬，他道，“宁儿，我在弓梳岛的时间，可比你要久得多。”
　　他也是弓梳岛上的人！那么，他为何要偏帮玉麟王？她皱眉。
　　瑞扬对玉麟王道，“要得《墨灵诀》，今日便是天赐良机，待明日弓梳隐功力回复一成，你我联手，恐也难敌。”于是提气胸腔，用内力将声音向上传，“点两盏灯火下来。”
　　这一声听上去音量不大，其中蕴含的内力，却着实让弓梳宁耳膜镇痛、胸臆堵塞。
　　便有两人拿着灯火，自洞口悬绳上滑下，规规矩矩，将两盏灯放在了居室中央。
　　众人这才看清楚此间摆设，原来此处除却一对桌椅，便空无一物。四壁堆叠着厚厚的冰砖，瑟瑟地向外冒着寒气。
　　瑞扬左手抬起，指尖已多了三枚银针，“王爷，瑞扬此刻用银针将弓梳隐唤醒，好盘问《墨灵诀》下落。”
　　银针！
　　弓梳宁脑中忽然闪过一线灵光，仿佛又触动了昔日记忆。
　　瑞扬见她怔怔盯着银针，扬起了嘴角，“眼下告诉你也无妨，当日在麒国玉泱城杀死温华的人，正是我。只怪她懂得太多，我可不愿你们知道《墨灵诀》下阙在何处。”
　　“如此说来，你知道？”弓梳宁打断他。
　　瑞扬一愣，“我原本已经查出，只不过……”
　　“只不过那暗匣里的曲谱，已然被我毁了。”弓梳隐慢慢睁开眼睛，自弓梳宁肩上抬起头，牢牢望定瑞扬，“扬，为何背叛弓梳岛。”
　　“因为我恨你们。”瑞扬收起指尖银针，语气平淡。
　　弓梳隐垂下眼睛，低声道，“不错，你该恨我，若非我强练《弓梳神策》，断不会害得你们四人成为天谴之身。”
　　“我却最恨她！”瑞扬蓦然变色，手指弓梳宁，“我问你，六年来你自称弓梳宁，可曾有半点想过，这身躯原来的魂魄，如今消散何处？”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公子，当日你将我自庙宇中捡回弓梳岛，可知我不是孤儿，而是因算命先生说我命硬克亲，家中才将我送去寺庙化解戾气。我本……有个妹妹！”
　　“我离家之时不过十岁，却能记得她四岁小童笑眉弯弯的样子，所以后来你将九岁的弓梳宁接来岛上，我一眼便认出了她。”
　　弓梳隐道，“但你却与她很疏远，锦与她的感情更为亲厚，要胜过你与她。”
　　瑞扬道，“我担心你知道我们是兄妹，便要将我们其中一人送走。感情生疏又如何，她与我流着同样的血！”
　　“那么现在……”弓梳隐抬眼望他，“你意欲何为？”
　　“弓梳隐，你可知你欠我一个妹妹，你还欠我……”他却不往下说，就此停住。
　　“不错，我欠你。”弓梳隐点头，惨白的脸在灯火中显得更是疲惫，“我奔波数年，一为颠覆临国政权，二为寻找《墨灵诀》破除天谴。但如今多有变数，想要一步一步联合麒国与徙国灭了临国，已经来不及，所以我只能用《墨灵诀》来灭临国。天谴不能破除，我自是欠你们的！”
　　“那么，交出《墨灵诀》，然后死在我面前吧。”瑞扬缓缓抽出了长剑，一道剑光晃在弓梳宁眼睛上，她本能护在弓梳隐身前。
　　“瑞扬。”一直不说话的玉麟王，闲闲开了口，“医鬼的命我自会交给你，不过弓梳宁你却杀不得。”他抱着双手懒懒地倚在桌边，白衣长袍，神情似笑非笑，竟似回复成从前那个叫人如沐春风的男子，“因为她如今是麒后，我眼下，可还不能与麒王反目。”
　　“王爷……”瑞扬眯起眼睛。
　　“你要我临国海军从弓梳岛撤出，从此再不侵犯弓梳岛，我答应了，你要当弓梳岛主，我也答应了，弓梳隐如今也任你宰割，怎么你觉得自己可以获得更多么？”玉麟王仍然在笑。

　　弓梳宁恰在这一个间隙，向弓梳隐做“地宫”口型。她心知此刻惟有去地宫躲避，才能令公子今日脱难。
　　弓梳隐视若不见，却向瑞扬笑道，“扬，你能让玉麟王答应撤兵弓梳岛，我倒也无憾了。”言毕自胸口掏出一张宣纸，神色平静，“下阙在此，是我闲时默背记下的。你能做到今日承诺，便来取我性命吧。”
　　“我怎知是真是假？”玉麟王道。
　　“那么我说它是假的，你舍得烧掉么？”弓梳隐道。
　　“不错。”玉麟王眉眼都是笑意，“你此刻已无须说谎。”
　　瑞扬的长剑，已然在手。
　　弓梳隐淡淡望着那把长剑，唇角竟有了一抹笑意。其实他忙碌一生，不过是希望弓梳岛能再获自由与平安，而宁儿……他只余四年命寿，又怎能奢望与其携手白头？既然封印她记忆，那么她一定还有幸福的可能。
　　何况自己，也确实累了……
　　于是他闭上眼睛，甘心赴死。
　　弓梳宁却猛然站起，大声道，“玉麟王你这个笨蛋！就算集齐了《墨灵诀》三阙有什么用，你知道其中玄妙么？你知道如何召唤神兽么？你知道为何得《墨灵诀》者得天下么！”
　　玉麟王一愣。
　　弓梳宁深吸一口气，颤声道，“紫目女鬼如今在地宫，没有她，无法开启《墨灵诀》唤出神兽，而地宫内所有机关——只有他知道。”
　　瑞扬抢声道，“墨国灵异人士众多，天下怎会没有能破地宫机关的人！”
　　弓梳宁冷声道，“那么，玉麟王可以试一下。”
　　“宁儿。”弓梳隐轻轻叹息一声，“我如今功力全失，那女鬼若再附身，你……”
　　“公子。”她向他微微笑了一下，那种绝望中的淡然，一瞬间竟令他觉得耀眼，“你若赴死，我亦做鬼！”
　　“啪啪啪”三声，玉麟王笑着鼓掌，“你若仍是我的无双，定也愿意为我如此。由此想来，我竟错过了这样荡气回肠的感情。”瞬间敛去唇边笑意，他沉声道，“医鬼，你还不将地宫之门打开？我如今若改变主意，将弓梳宁也杀了，一时半刻，那麒王又能奈我何？”
　　“就在你倚着的桌子上，雕花上那只雀眼，是凸起的。”弓梳隐扶墙慢慢站起，纵使他如今脆弱一如新生儿，但当他勉力站直身躯时，横眉一扫，竟仍是煞气浓烈。
　　玉麟王手指按上那只雀眼。
　　半晌室内无声。
　　却又似乎有什么，在慢慢变化，从未静止。
　　凝滞的空气，隐约似在流动。
　　玉麟王与瑞扬环顾一周，未见变化。
　　扶着弓梳隐靠墙而立的弓梳宁，却低呼一声，“是墙！墙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