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官赐福双玄】万物观复》汾野

12、报答

　　“能有什么办法，让我知道……那抹魂是怎么来的。”他看着酸与，神色并不凄苦，反而是种奇异的冷淡。
　　“我酸与一族，不善修人记忆，却可探人魂魄。”酸与骄傲的说，“上古神兽中唯我之一族奂乡最妙，困人于无形。”
　　说是最妙，不过是各有所长。酸与一族探人魂魄，自是明白闯入之人所念所盼，其余神兽精于修改抑或困囿，那些人识破了也出不去，酸与之奂乡，却是只要清醒便可出。
　　“那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替你去看，你只能自己去，剖开你的魂魄，探寻那些早已隐密的故事。”酸与即是被师青玄魂魄所唤，天然就有了亲近之意，“你要去看看吗？”
　　“酸与，我听闻上古时期万兽争斗，你族式微，常落于下风，后来逐渐隐没。”他用手指轻抚着那珠子，“你族探魂之术若是天生，何不御其以平八荒？在探魂之前，我须知晓，此术若施，你，或者我，会怎样？”
　　一个人若见过很多人在自己面前死亡，便会走向两个极端，要么极度漠视，要么极度恐慌。他连害怕都不敢，就只能背着那么多的命朝前走，连脊背都不敢再弯。
　　“不怎么样。”酸与语气平淡，“不过终究是探魂，对神识肯定有损，这你应该明白，旁的就没了。”
　　师青玄轻笑了下，不再说话。
　　“等你从探魂中醒来了，就告诉我。”酸与对那个愿望十分执着，“你还想不想他活过来。”

　　贺玄一个人坐在殿中。
　　殿外挂了个青白的水鬼，就挂在大门口，湿漉漉的滴了一滩水在脚下。他吐着舌头，那上面还往下滴着血，整个鬼像是一块待风干的鱼肉。
　　“嚯！”上门来的一只小鬼咣的一声撞在水鬼身上，沾到水鬼身上，也不知那水是怎么回事，那小鬼要分开时还拉了丝，看着倒是不像水了，还起了几个泡泡。
　　“呔！”那小鬼张口便骂，“你这鬼太没有素养了！那鬼市又不远，定期做个清理怎么了！你看看你，都流脓了！”
　　水鬼懒洋洋的睁了下眼，看是个腰间带鬼市牌子的小鬼，就又半眯着眼说:“鬼王最近心烦，小友有什么事改天再来吧。”
　　半句不提自己脓水的事，脏的很是理直气壮。
　　“哎呀呀，你说说你们黑水鬼蜮的人……”小鬼话讲到一半就住了嘴，毕竟在黑水门口，他也不过就是个传讯的小鬼，就是消散在这儿也就是件小事，不见得掀起什么风浪，“花城主有件事想问问你们鬼王，就是前段时间，有个水鬼在鬼市里，可不得了！掀了几个摊子，还闯进赌坊里闹了个大，到底是个水鬼，我们也不好自己处理，便想请教一下。”
　　那水鬼听到八卦精神了下，瞪着双死白的眼睛问:“这么狂，哪片水域没得呀？”
　　无奈确实太久没做保养，水鬼瞪得这双眼睛旋即脱了框，掉到了地上。
　　小鬼低身捡起来，把这眼又给戳回去，“哎呀，就说你该做保养了，看看这眼睛，都快坏了。那只闹事的水鬼？我也不知，看着法力不低，死的应该极惨，啥都不说，我这不就来问了吗？”
　　水鬼半眯着眼，生怕眼睛又掉出来，跟着“啧啧”了两声，便闭紧了嘴不说话了。
　　那小鬼忧愁的蹲到地上，走也不敢走，无聊的拔自己手指头玩。
　　“回去告诉花城主。”殿内贺玄出声，还带着满满的倦意，“近来水域的事还麻烦他费心，我这边有些事，便不出去了。”
　　“哎！”那小鬼兴高采烈的应了一声，把手指头装好，“老弟，有时间来鬼市，我带你去最好的那家，保证半年不烂！”
　　转眼门口就又只剩下一个吊着的水鬼，打算在房梁上再睡一觉，鬼王却出来了。
　　他脸色本就苍白，现在还冷着脸，更让鬼觉得不好说话，便悄悄的往旁边挪了挪。
　　贺玄直走去牢房。
　　当年换魂之事，本为逆天而行，师无渡用自己作保，才使得那法顺利进行。如今师无渡骤然身死，连魂魄都逸散了个干净，贺玄与师青玄的命格便开始不稳。本身是别人的气运，没了师无渡在其中担保，自然会如此。
　　他不知道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模样。
　　师无渡死去，还带走了师青玄的一丝魂魄。老人常说，不可过度伤痛，应就是此理了。不过有几人会为别人之离世而悲痛到魂魄逸散？那日师无渡死后不久，他便发现师青玄魂魄有损。
　　最开始百思不得其解，怎么都想不明白那魂魄到底因何离体，后来想到这则民间传说，便认为是此说法。师无渡本为神官，命格至尊，死前执念，于是死后也想带着师青玄走，阴差阳错使得师青玄失了魂魄，整日疯疯癫癫。
　　他站在师青玄面前，那曾经矜贵的小公子满身狼狈，怀里抱了个裹着乱发的脑袋，直勾勾的盯着前面，连他进来也不知道。
　　“师青玄，”他轻轻叫他，“你哥死了，你这样是给谁看呢，没人会心疼你，没人会护着你，你只能自己好起来，明白吗？”
　　那人没有丝毫反应，落地的发冠摔成两半，曾经顺滑的发丝迤逦到地上，沾了暗红的血迹。他手上也是血，大部分是师无渡的，也许还有他自己的。
　　乱发遮掩下的面孔清瘦，额上还有着血迹与疤痕。
　　“师青玄，你这样算是什么！”他有些没由来的怒气，“你就算要为你哥报仇，这样又算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见师青玄这种样子。
　　他甩袖而去。不过几日却又回来，报复的说上几句浑话，有一次气急了，他吼道:“你以为你是我的谁！你不过就是个……”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师青玄对他而言是什么。
　　那么些年的相伴相依，木头都该处出几分真感情，可他不知道，他不知道究竟算什么。

　　师青玄现在不过是个不老不死的凡人了，或许还可以说是个痴傻的呆子。
　　贺玄在自己的宫殿里待了很久，偶尔出门就是去看看那现在只会抱着个脑袋发呆的疯子。水鬼一直在门框上吊着，脚下有着干涸后又滴落的水迹。
　　他不过是个凡人，失了一抹魂魄，就再也不可能回到原本的样子。贺玄想，他现在还能怎么办，仇是否已经报了，债是否已经清了？
　　作为一只鬼，他已然许多年没有做过梦了。只有活人才会做梦。宫殿内干燥异常，玄衣的他苍白的如一副刚落笔的画，只余轮廓。
　　再踏进那间牢房时，他看着师青玄，却无话可说。
　　依靠仇恨而生的绝若失去信仰，该如何？
　　他等了这么多年，将心底的仇恨如花般灌溉，每至夜深人静时便守着那支花，他用鲜血与欲望灌溉而成的花，一朝长成，他却不知道该如何。
　　他蹲下来看师青玄，又微微调整了姿势将自己放入他的视野，可眼前人还是一片空茫，他眼里倒映着自己，可是并没有看见自己。
　　他忽然想起几百年前的上元夜，他陪他放灯，在满城焰火中，在漫湖河灯前，那双眼里，盈满了自己。
　　他许诺师青玄为他寻一盏灯。
　　那么多年的相伴里，他只在话出口时将这事放在心上，甚至在下一秒的许愿中便施以最恶毒的诅咒。
　　那些蜜糖都裹在刀尖，将所有恶毒的诅咒用甜言蜜语装饰，将所有滔天的恨意用平淡颜色遮掩。
　　可当所有真相揭开，尘埃落定。血液早已冰冷，头颅渐渐碎成白骨，那些彻骨的爱与恨，在漫漫时光中被渐渐磨平。一个人若在温暖中呆的太久，就容易渐渐遗忘那些冰天雪地的痛楚。他没有，因为在他心中，他永远一人独行。
　　他轻抬眼，雕着水纹猛兽的大门轰然打开，门口的水鬼摇摇晃晃，拿自己荡秋千。
　　“你的魂魄呢。”他慢慢开口，注意到那水鬼缺失的魂魄，“你缺了些魂魄，自己知道吗？没了完整的魂魄，你以后该如何？”
　　那水鬼猛的抖了一下，才挤出一个笑，想睁眼又怕眼睛掉出来，只能飘到地上跪着。
　　“大约是走时逸散的，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是个鬼嘛，要完整的魂魄做什么？又不像人，没了这东西就不行。”
　　他拿手戳了戳眼睛，生怕这东西掉出来，没想到劲太大，那眼睛登时便破了，流出来浅白色的脓水，看起来倒像是哭了。
　　他又合上眼，大开的房门砰的一声关上。吓得水鬼捂着另一只眼睛的手又颤了颤，可好，一只好眼睛都没了，下次去补可得花不少钱。
　　贺玄拿起桌上的明珠看了看。那是师青玄在地师明仪刚上仙京是给的贺礼，说是可保神识灵魄之类的东西，就算在这世间无依存之体亦可长时间存在。
　　确实是个宝贝。风师大人的东西，有几个是俗物？这珠子在当年看来只能算个小物件，拿在手里把玩的那种，如今却可能是个顶顶要紧的保命之物。
　　他在这茫茫岁月中独自漫步，将鲜血与仇恨视为终身目标。如今事了，他却无法拂衣去。
　　他拿着那颗珠子，像往常一样往师青玄处去。他经常去，可是去了也没用。
　　人总是要失去才明白，以前视之如无物的东西原来是这样，原来并不是自己的触手可及，而是有那么一个人，言笑晏晏间，将一切都捧到自己面前，任君挑选。
　　就算做报答，报答那么多年的温暖与笑意，报答那些慢慢冒出头的微妙心意。
　　师青玄此时并没有抱着那脑袋，可能他头疼，作为一个缺魂的凡人，他这样算是好的。
　　贺玄慢慢、慢慢的蹲到他面前，将那颗珠子放到他沾满血迹的手中，顺势握住那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