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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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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裴绩从官中回来,书房的灯才掌上不久,孙宝珍就送了一盅甜汤进去。过了两炷香,书房里跑出来一个灰袍子小厮,一路跑去了敲了裴容的院门。红豆来应的门,小厮脸上带着笑:“主君请大娘子去书房一趟。”
赭石就在门后头听见,脸色唰地白了。
下午孙姨娘从院中哭着奔出去,这是人人都瞧见的。如今老爷来请人,必定是听了孙姨娘搬弄是非,说不得还要训斥裴容一番。
想想就叫人着急,她是站不住的人,连忙就说:“我去回禀夫人!”
靛蓝把她拉回屋里去:“小娘子还没说话,你着急些什么?”
果然两人一进屋,得了消息的裴容面上没有半分惊慌,拈针的手纹丝不动,将虎脸勾画的金线收尾。这才将绣棚搁到一边,站起身来,对赭石说:“不急去叫母亲知道。如今夜迟了,莫要让她因为这些小事奔波忧心。我自有法子,横竖父亲不会把我吃了。”
桂婆婆点头称是,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有成算。早下拿了甘婆,就料到孙姨娘必然不会善罢甘休的。
桂婆婆在屋子里转开,从橱里找出一件碧水青的罗纱披帛给裴容披上:“莫道是夏夜里就可贪凉,外头更深露珠的,小娘子体弱,行夜路还是穿多些,未免着凉。”
仔仔细细给裴容裹好,她才又指了稳重的靛蓝留下来看院子,然后又点了赭石:“你去把那盏琉璃灯点起来,陪小娘子过去。”
自个却是没动,将裴容送出屋子,道:“小娘子放心去,老婆子一会便来。”
琉璃灯亮起一片璀璨的光,照着裴容一行人往正院书房去。
传话的小厮跟在一旁,心中度量着大娘子今时不同往日,既管了家,又能雷霆手段,便想着向人卖一个好。
领着路在前的时候,他悄声提醒道:“大娘子待会儿去了书房可小心些,孙姨娘也在里头,老爷脸色可瞧着不大好。”
“多谢你。”裴容领了他的好意,脚下踩着月色走得不慌不忙。
正房书院里门窗洞开,廊下的竹帘也叫人卷了起来,四处灌进的夜风将浓浓的檀香卷起,裴容乍一进屋就忍不住皱了皱鼻尖。
这样情形,她臊了脸,心里又是难为情又是失望。垂着首,瞧着地面的青石砖就问了安:“不知父亲召儿来可有什么事?”
上首传来一声怒斥:“跪下,不许起来!”
裴容也不恼,侧身避开孙宝珍,朝裴绩跪下听训。
裴绩怒气汹汹,训道:“今日你在院里闹出好大的风波来,我真不知什么时候养出了这样胆大妄为、不仁不孝的女儿!”
胆大妄为、不仁不孝……这样极重的两个词,裴容活了两遭也是头回听见,这两个词千钧重石般压上来,几乎要把她的背脊都压断。本来只是装作委屈,如今却真是有些忍不住眼眶里的泪。可对上对自己无情之人,眼泪是最没有用的东西了。
裴容端正身姿,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将泪水抖落。恭敬回禀:“女儿不知是做错了什么?惹得父亲震怒。”
“你还有脸来问?你今日逞了好大的威风,打骂发落一通人,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你姨娘看着你人小,又顾念从小的情分,好心劝你去,你不领情反倒顶撞长辈。这样不知礼数,还管什么家!”
裴绩越说越气,气到极处还拍了一下案几:“我瞧你还是好好在院里抄上三个月的《女二十四孝》,管家一事既你母亲养胎不得空,就交于孙姨娘。”
裴容收了泪,语气越发冷静:“我想父亲应是为了甘婆的事。此事,我原是顾念的从前的情分、姨娘的脸面,才想将此事遮掩过去。却不料姨娘不体会我的好心,反倒在父亲前来告我?”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姨娘好心劝你怎么变成了你顾全大局?”裴绩被说得糊涂了。
正在此时,小厮在外头报,裴容院中的桂婆婆押着甘婆来了。
裴容道:“父亲既是因为甘婆生气,如今人押来了,父亲不如叫人押上来,一问就清楚儿的意思了。”
裴绩一头雾水,转脸去看一旁的孙宝珍,只见她正立在灯下,一张脸比珠贝灯罩还要白上三分。心中疑惑更深,点头叫人进来。
不一会,桂婆婆领着两个身强体壮的婆子,将甘婆押了上来。那甘婆双手被缚在身后,嘴里塞着布,只能发出呜咽声。才被押上来,就挣扎着冲孙宝珍磕头,看着一副可怜相,是求着孙宝珍救她。
可这时候,孙宝珍却不敢应了,竟侧着身子躲开。
桂婆婆上前给裴绩行了一礼:“主君容禀,老婆子奉命在院中巡查,发现这婆子以次充好,偷换夫人血氧。带人将这婆子拿下后,又去她房中搜了一圈,本来是想着去搜赃,结果除了血燕,还搜出一匣子生川乌。审了一遭,这婆子竟开口攀咬这匣子是孙姨娘交给她的,要她下在夫人的汤药里。”
生川乌性燥,多用于祛风,且有毒性,若是用于怀胎妇人,轻则引发胎动,重则致使妇人气血枯竭,不能养胎。
“你胡说!”孙宝珍的声音又尖又细,像段锦帛忽的被刺破了。
她因着还没有命甘婆动手,又以为甘婆真是因为手脚不干净被抓住发卖了,所以才来裴绩这里吹枕头风。到底是往日里看低了裴容,竟被她耍了一手。
裴绩虽未开口,却心里也存了疑窦,看着她的脸一扫先前的缠绵和温情。
孙宝珍慌忙地解释:“光凭这贼婆子一张嘴,怎么就能栽赃我要谋害夫人腹中孩儿!再、再或是说,也许这生川乌就是甘婆自个留着的,夫人不是还好好的么,可见是没有被害的。”
可如今她再如何辩解起来,都是落了下风。
只听得裴容轻轻开口,女孩儿的声音在夜风里清脆得像是风吹铃铛,却敲得孙宝珍心慌。
“姨娘说得是,或许是这婆子要以此要挟姨娘来救她,或是她恶意攀咬,只有生川乌和甘婆一面之词,不能算得准。”
所以她才没有拿着甘婆的证词去找裴绩告状,因为这不足以将孙宝珍一击击杀。但这不妨碍她用这做个圈,哄孙宝珍跳进来,自投罗网。
且看她现在这样慌慌情状,纵然裴绩偏爱她,心中也不免生出两三分怀疑。
两三分也足够了,只要能够在他们中间埋下一个芥蒂,将孙宝珍柔弱伪善的面孔撕出一道裂缝来,日积月累,总能将这裂缝撕开。
裴容对上首的裴绩继续道:“……但不论如何,这话要是传出去了,有损姨娘的声誉,也教外头人觉得我们裴家治家不严。所以儿拿着甘婆偷盗的名头,打算将她远远发卖了,把事情遮掩过去。”
书房内静了一瞬,裴绩许久没有说话,过了好一会才开口:“将甘婆嘴里的布扯开,我要听听她的话。”
小厮依言行事,甘婆嘴里一松,得了自由,立刻就嚎起来,她自然不敢认下谋害主家子嗣的罪,只冲孙宝珍和裴绩磕头:“姨娘救我,我从没有说您,这生川乌……这生川乌是我拿来泡酒治风湿的!姨娘救我!”
一个厨房里的婆子治风湿的药材,要用雕花描金的匣子装么?
何况她哭嚎得这样前言不搭后语。
裴绩闭了闭眼睛,不再看甘婆:“把这贼婆嘴堵上,也不必发卖了,这样的恶仆拖出去打上一百棍,没死就扔到庄上去!”
甘婆一声哀告都来不及呼喊就被拖走了,孙宝珍再顾不上其他,当着众人的面跪下去抱住了裴绩的腿,伏在他靴上哭诉:“主君为我做主,你知道我的,我定没有那种狠毒的心肠去谋害主母!”
裴绩面色犹黑,腿上被孙宝珍软肉贴着,却不免想起方才与她在书房中胡闹,心肠不由得又软了几分。终究还是不轻不重地训斥了一句:“看来你往日也是个猪油蒙心、忠奸不分的,今日这遭污蔑了阿容,该和她好好赔礼道歉。”
书房先前为了通风才将门窗都开着,此刻院外个个丫鬟小厮都勾头瞧着里面的热闹。孙宝珍如今是丢尽了脸,也将名声全败坏了,勉撑着站起身来,在裴容面前做足了模样,跪了下去,抹着眼泪道:
“求大娘子原谅,原是我瞎了狗眼,竟看不出大娘子为我着想的心。还请大娘子莫要与我计较今日的事。”
“姨娘知晓我全然是为了你好便是。”裴容嘴上顺着裴绩将此事轻轻揭过,但面对孙宝珍却没有伸手去扶,立在她面前受全了这个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