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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三章 行尽江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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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絮扰人,将一条踏青的石道铺得仿佛落了雪。天边的纸鸢是一只花色的燕子,还有一条细长的蜈蚣,松软软地舒展着,时不时惬意地抖一抖。
明明看着还是不远不近,也不知怎的,蜈蚣忽然一路歪歪斜斜地向燕子靠过去。虽然还没碰在一起,线却已经缠住了,两个挣了一会儿,便一起慢慢地坠了下来。两个小童丢了手里的线轮,滚在地上打起来,一个哭:“都是你,我的燕子好好的,给你弄下来了!”一个气道:“都说了我不会玩!还不是你硬要我来!”滚来滚去,弄了一身的草茎,却不防丢在一边的毛竹线轮卡啦啦地转起来,线断了。骑在上面的小童先停了手,眯着眼往上看,天边只剩了一对小小的模糊的黑影,两个纸鸢欢欢喜喜地逃去了。他腮边还挂着泪,呆呆地看了半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游春的人极多,马蹄踏过石板上的落花,也踏过被挤掉的簪环手巾。看见小儿为了纸鸢打滚,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一路垂柳繁花,停云夹在游春的人群中间,松了缰绳,漫漫行去。
牵着马行到朱栏小渡桥上,停云觉得踩着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袍沿下露出一把扇子。
想也未想便拾了起来。前方五步远处,倚栏立着一位着妃色罗裙的小娘子,带了一个模样灵巧的丫头。小娘子背对着他,低低侧过了脸儿,越过扰攘的游人,悄地向他盼了一眼。这一眼含羞带喜,饶是石头人也感觉到了。停云却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牙骨小扇。素白扇面,未着一笔。
鹅黄衫子的小丫头跳过来,笑嘻嘻叉着腰道:“呆书生,我家小姐丢了扇子。你可看见没有?”不待他答,小丫头又清脆道:“你听着,若什么时候拾到了,可不许乱涂乱写地弄污了。明日此时,还来这桥上还给我家小姐。”那乱涂乱写四字,一字一顿,有意说得极慢。
停云呆了呆,终于回过味来,不知该尴尬好还是羞涩好,只得笑了笑,将扇子恭恭敬敬递进小丫头手里,作了个揖,道:“巧得很,在下已经捡到了,这便奉还。”
小丫头又急又惊,气鼓鼓道:“你,你……你这呆子!”
生平只为一人画过扇面,却连那人都护不住留不住。怎么不是呆子?
陌上皆是踏青人,望去只见一片春衫斑斓如花。牵马的青衫人汇进去,即刻就不见了。
回到城中,已是暮色低垂。有面墙上嵌了一小方青石,上头刻着“瓣莲巷”三个字。停云打马而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想了想,从这细巷中穿了过去。出去便豁然开朗,又是个热闹的地段。纸墨丸药银瓶酒,熟肉干果粽子糖,一爿店接着一爿店,长街绵延不见尽头。
还有一间花肆,外头花架上搁着两个大花盆。明明是放在外头招徕生意的,却是两盆连骨朵都还没打的花。
停云骤然勒住了马。
他知道它们一旦开时,细长卷曲的花瓣垂下来,会美得如绸如瀑。
店伙计笑眼一眯,迎上来道:“客官好毒的眼!这十丈垂帘是镇店之物,恕不出售,恕不出售哇。您,要不进小店来看看?”
这花肆叫做抱香居。像是新开张的样子,排门一条条擦得锃亮。小小的门脸里藏不住姹紫嫣红,一直铺泻到门外来。
停云立在店堂中央,四面环顾,犹豫着伸手摸了摸身侧的一排花盆。花枝上新洒了水,把一幅青布广袖沾湿了。
一路看山看水,看花看人,都像隔着雾蒙蒙的一层障,到心头的只有一点微微的忧,淡淡的喜。这一刹神光离合,停云听得腔子里一记炸响,汹涌的悲喜像钱塘的潮头,劈头盖脸打过来,所有的知觉重又活过来了。里面的布帘掀起,一个绿衫的青年露出脸来,飞扬的眉目间全是不可置信的欢喜。
里间比外间窄小得多,放了一对竹椅,一张藤榻,小几上摆了一杯黄酒,盘子里的蛳螺才吃了一半。斯馥被狠狠按在榻上,藤条一片细碎的响声。
停云只是喘着粗气揪住他领口,说不出话来,眼角却已经湿了。
伙计跟着冲进来,见这一幕,急得唤道:“老板?”
斯馥从停云胸口偏过头来,向他笑道:“没事,去干活。是老板娘回来啦。”
停云捏住他的脸细细地看,道:“怎么回事?”他自己游历在外,梳洗不勤,这几日下巴上透出点胡茬来,就拿那点青苍去磨斯馥的下巴。
斯馥笑微微道:“我没事啦。”
停云从他的肩膀捏到手臂,掌心里感觉到的是布料下温热坚实的□□。忽然想起什么来,从衣襟里掏出书来,抓着那一把干枯的花瓣,道:“你在这里,那这是什么?”
斯馥笑出声来,将那把干花一丝丝拨到地上,道:“从前的躯壳坏了。现在的身体,是新长出来的。”
“……怎么长?”
斯馥扭过头去,道:“我养了许多日子,最近才刚长好。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开花呢。”
停云看着他分毫未变的侧脸,道:“我亲眼看着你枯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斯馥低低道:“那时候我元神将竭,云顶师傅就将我的珠子带走了。他说这里的水土接近我当年刚长出来的地方,所以就把我种在这里。”
停云听得云里雾里,道:“你有师父?到过我们家?”
斯馥扯扯他脸,道:“不是我师父,是和尚。明天带你去见他。你肯定觉得面善。”
停云怔了一会儿,道:“他要救你,为何不同我说。我那时……我那时简直……”
斯馥只好安抚道:“嗯嗯,老和尚就是这点不好,最喜欢捉弄人。”又道,“他心地其实不坏,那时候,种不种得活我还不知道呢,若是养不好,只怕惹你和姐姐白高兴一场。他若是不带我来,我就真的枯死了。”
停云摸摸他袖子,又摸摸头发,简直不知该先摸哪里好,半晌才恨恨道:“怎不捎个信回来?你不知道姐姐伤心成什么样了。”
斯馥道:“哼,我早就写信回家了。谁让你不知去哪里风流了这么久。”又欢欢喜喜道,“对了,才刚拆了姐姐的信,她上个月果然嫁人了,我就要有小外甥抱了。”
藤榻经不住两个青年男子压,斯馥赶紧推停云道:“起来起来,弄断了要找人重穿,麻烦得很。”
停云委委屈屈坐到一边椅子上,道:“如今我无家可归,只有求陶兄收留了。”
斯馥拈过一粒蛳螺来咂咂有声地吸,把空壳叮的一声丢回盘子里,笑道:“哦,你会些什么?吃白饭的我可不要。”
停云将他的手抓过来,掰着指头数道:“你看,我会给花捉虫子,还会帮你挑花种,给你种花、买花盆,便是做账,我也可以学的。”
“呸,除虫挑花种,看店做账本,我哪一样不比你在行。”
停云厚颜道:“我给你做学徒。”
斯馥吮干净手指上的汁水,道:“唔,平日里除草浇花,松松土搬搬花盆,这些你可做得?”
停云笑眯眯道:“做得做得。”又柔声道,“我日日给陶兄浇花,夜夜替陶兄温席。只求不要将我赶出去睡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