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郎》何堪

1、锦衣郎

　　（－）、
　　昔阳嫁入慕府时，不过十四岁。
　　鸨儿看不得她伶俐模样下又聋又哑的事实，瞒下年纪，匆匆在她脑后盘了好松垮的髻子，三十两银子送出了院门。
　　转出半开的小门，拐过曲折的陋巷，单薄的轿帘一晃一晃的摆动着。
　　昔阳拽着衣角端坐在轿子上，耳朵竖的尖尖的，心里却凉的发寒。落在大江里的一瓣娇红，还是缺了角的，在腐烂前能有个落脚的地方，已经是很好了。
　　何况这点娇红，连“宁可枝头抱香死”这样的段子都没听过。悠晃晃的荡啊荡，从勾栏院吹向深宅院。
　　慕家在本地原是大户，三代单传，人丁却十分凋零。慕老太太当家做主，找着清虚观的道士卜了一卦，说是福女东来，小孙少爷得亲自往东把福女娘娘背回来。
　　慕元宣抵不住老祖母的啰嗦，换上新郎官的喜服，带着浩浩荡荡的一班子人，敲锣打鼓的上街抢亲。往东经过烟柳巷子，沿街两长溜莺声浪语，甚至有花娘子换了粗布衣裳拦在队伍前恸哭。
　　慕元宣皱着眉头要往回走，陪读的福宝连忙拦住：“孙少爷祖宗，新娘子！东边的孙少奶奶来了！”
　　五月的天气说热不热，说凉也不凉，那一乘蒙着青布的四人小轿微颤颤的从东头巷角拐了出来。唢呐不响，锣鼓也不敲，抬着一般沉默的新嫁娘，朝着班纨绔公子过来。
　　慕元宣认出是县太爷纳第四房小妾的迎亲队，拊掌哈哈大笑，招呼众人上去一顿拳脚，夺了轿子就往郊野跑。
　　这变故来的突兀，惊乱了一街的嬉笑怒骂,也搅碎了一池萍水。几个跟着看热闹的公子哥儿嗅出风头不对，都悄悄溜了。福宝也恨不得撕自己嘴巴，着人奔回府去通报，自己一步也不敢离的紧跟着这惹事霸王。
　　轿子里的昔阳给颠的左右乱撞，发簪都甩下来了，偶尔惊鸿似的瞥见给颠飞起来的轿帘，只看见一角飞扬的描金紫绸袍摆。
　　人说鲜衣怒马，慕元宣干脆连马也不骑，飞也似的领着夺来的轿子狂奔。精织细绣的衣裳在一群粗衫麻裤中尤显是耀眼，引得路边的野鸭田鸡都聒噪逃窜。
　　昔阳回忆起这一路的荒唐，总也想不起当时的天色。好似漫天白云柔絮，又似乎只是一片沙尘纷舞。
　　只不住的想着：跑得这样快，怎就不知看着点脚下的碎石呢？

　　（二）、
　　慕老太太毕竟是女流，想不到财通神亦通鬼的道理。叹着气留下这个意外抢来的孙媳妇，送进县衙门的几千两白银却给退了回来。
　　一夕之间，昔日客欢主便的财权交情化为乌有。县太爷不屑计较小小一名姬妾，却舍不得放过吞下慕家财势的好时机。
　　官靴踏进慕宅大门那日，慕元宣正领着昔阳在市集看耍皮影：“好看不？那你就笑一个嘛，吭个声给相公我听听！”
　　昔阳学者勾栏姑娘的韵儿笑了一下，换来慕元宣重重的一个爆栗，想辩解又出不来声，闷闷的低头沉默。
　　两人都觉着无趣，别别扭扭的逛到一处胭脂铺，眼神不经意触着，突然又觉得释然。
　　昔阳本是要笑的，急着额头上未消的辣痛，又生生忍住。慕元宣倒不在乎，伸过手来拉她，手臂抬到一半，街口暴起一阵喧哗。
　　慕元宣踮脚张望了下，正犹豫着要不要赶过去凑热闹，手臂一紧，给人扯着往外跑。
　　昔阳跟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两队皂衣衙役簇拥着几辆囚车，当先一人白发华衣，竟是昨日才见过的慕家新婆婆！
　　福宝半拖半扯的过来孙少爷，无奈不能堵了他的眼捂了他的耳——慕元宣甩开他向前冲了两步，咬着牙攥紧拳头。在对上衙役饿虎般的眼神后，长叹一声，依着福宝躲进巷道。
　　昔阳回过头时已不见了慕元宣，提着新制的罗裙奔了几步，就给淹没在人群里。
　　后来事情，急促的像是西流的涧水——有些人，一旦错手放开了，终于是找不回来的。慕元宣回想起那个连笑都要学的女子时，总记不清她的面孔，清淡的？娟秀的？亦或，算得媚惑？
　　明知不该怨她的，明知那半朽的慕家大门早被觊觎已久——偏是哪一歪头媚笑的轻佻，刀子似的划在心口上。

　　（三）、
　　家业大，是非也就多，有人专门要挑事，自然是一挑一个准。
　　慕家被抄那一日，昔阳呆呆地跟着慕元宣走了半里多路，给他一巴掌甩在原地：“滚！”
　　昔阳傻愣住了，看着他呆了半天，磕磕绊绊的转身往慕府走。熟悉的城门口人来人往，却再也没有了他们的家——迎面遇上一班虎狼似的衙役，一点儿声息也无的，就给绑回了县台衙门。
　　慕元宣还是少年意气，一时气愤才迁怒于她。迁怒够了，又跑回来找人。
　　这街坊上人流如海，却到哪里去找那哑巴姑娘。
　　打听了几日，方才知道昔阳已经做回了县太爷四姨娘。慕元宣气得连晚饭都没吃，狠狠的啐好一口，英挺的脸上满满愤怒和不服：“她当真回去给县太爷当小妾了？”
　　福宝自然不敢搭话。
　　“我对她不好？就那么轻轻打了一下，她就跑回去给那老贼当小老婆！”
　　好或者不好，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执手含笑的一瞬温和，终究难抵过眼底眉间的一点凉薄——昔阳其实是很记仇的，又似乎又是不记仇的。
　　她记得一个巴掌的痛，却不大肯多看一眼下人们指指点点的猥琐神色。
　　她听不见，但是，挨打的时候会疼。
　　站在那个神姿傲慢的少年身边时，昔阳从骨子里觉得卑贱，被施舍的角色，要仰头乞望着，才会有一两滴雨水零丁落入唇舌。

　　（四）、
　　福宝在乡下的半亩薄地成了主仆二人的栖身所，几月下了讣告，几月定了罪，几月收了家司……
　　慕元宣披着蓑衣坐在田埂上，手摩挲着块土疙瘩，念叨着那些过往的排场：“那时，怎么就不晓得衣裳也是要花银子的呢？”
　　不经意的，又想起那个傍晚，青布轿帘掀开，畏畏缩缩的一个人影。因为是哑巴，连救命也不会喊。
　　甩甩头，甩开了初见的朦胧记忆，却又看见田洼上枯黄的几株杂草——叹了口气，忍不住问福宝：“她……过得怎么样？”
　　福宝装傻，伸直脖子：“孙少爷，您问的谁？”
　　慕元宣闭上嘴，眼神落在远山上，心渐渐的飞起来：“福宝，你说那三百两黄金，真能请的动愁鬼？”
　　福宝冲上来捂住慕元宣的嘴，也顾不得什么尊卑长幼，跺脚：“孙少爷，你这是要我的命啊！有话咱们回去慢慢说，你在这里张扬是个什么事啊！”
　　慕元宣看向像他，眼神凄惨惨的含着笑：“福宝，我这人啊，真是贱。”
　　福宝愣住：“孙少爷……”
　　慕元宣懒洋洋的躺下来，看着高天上那慢悠悠变幻的云彩，咧开嘴巴笑了起来。又是无奈又是不甘，像是要把那失去的过往，都当成春花来重新期盼一把。

　　（五）、
　　熬过半年，昔阳就小产了。
　　蜡黄色的脸瘦的几乎都看不见肉，小丫鬟翠衣看着心疼，伏在床头小声抱屈：“四奶奶，您多少吃点吧。”
　　昔阳看着她笑了下，又匆匆僵硬起脸，伸着胳膊要笔墨。翠衣取了过来，铺开大大的一张生宣：“笺也没有，四奶奶将就着点，您要什么，翠衣给你去准备。”
　　昔阳提着笔歪歪斜斜的写了几个字，递给她看。翠衣连忙推开：“四奶奶您折我的寿哪，翠衣哪里识得字！”
　　昔阳难得有些高昂的兴致一下子落下来了，怏怏的躺回被窝里，掖了下枕角，翻个身睡了。
　　翠衣看着无趣，收拾起笔墨。昔阳又挣扎着坐起来，夺过那张白宣，细细的看了两眼，张张嘴巴比划：
　　你看看，你看看！
　　翠衣只得盯着那行字看，也没看出什么名堂，只讪讪的打哈哈：“四奶奶的字真漂亮！”
　　昔阳猛地低下头，青葱似的手指戳在纸面上，用力的发抖。
　　第一次握笔的时候，手脚僵着，笔杆捏在满是热汗的手心里，心思却是飘扬飞转的。慕元宣站在身后，一只手撑在桌案上，一只手叠在她手上。靠的那么近，却还是听不见他贴着耳朵边的话：“慢点，轻点，舒腕……啧啧啧，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只那一句“烂泥”，因了小女儿羞涩的一眼偷觑，瞄到那个明显的唇形：烂泥，烂泥！
　　昔阳摸摸平坦的小肚子，黯黯的垂下眼皮。
　　四奶奶的字，真漂亮！
　　——这个慌，她等的太久，圆谎的，也不自己要的那个人。

　　（六）、
　　县太爷最爱说的话，莫不过啜着茶壶里的碧螺春眯眯笑：“你是要官了，还是私了？官了，官老爷我能给你办了；私了，官老爷也能帮你办的妥妥当当——只要你有银子，肯往外吐。”
　　这天来的客人，却没随流的奉上金帛财物。只一剑出鞘后拧腕一翻，绞下了这颗还笑着的人头。
　　这下，官也被了结，私也了结了。
　　雇来的杀手将人头都送来了，慕元宣冷冷的盯着看了半天，不但不肯远走高飞走，还要上门去瞧瞧热闹。
　　福宝皱着眉头掏尽了积蓄，终于受不了跟慕元宣告老：“孙少爷，您行行好，放了小人还乡吧……再跟着您，我这颗脑袋，真挂不住了。”
　　慕元宣点头，自顾自的要往外走。福宝急得直跺脚，这满大街的皂衣捕快，如何使得？
　　他叹了口气，挑着皮影担子出去了，转了大半个街市，还真在烟柳巷后门的堤岸边瞅见昔阳孤零零提了小包袱的身影。
　　“昔姑娘？”
　　他叫了一声，那人似是没有听到，隔了一会，忽然就扭过头看向他。
　　福宝以为她会欢喜，又或者惊惶无措。
　　哪知昔阳却只是“啊”的张开嘴，怔怔地看着他身后。
　　福宝回头一看，自家的孙少爷正戴着顶斗笠，塑像似的站在巷角。半晌，哑少妇笑起来了，他便也跟着笑起来——若不去看那眉眼间的哀愁颓废，恍惚着，仍像是数年前那个锦衣狂奔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