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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山西雨,蓟北风 ...

  •   天上风云突变,与民间隔着太远,等闲百姓一时是嗅不出味来的。但朝廷与瓦剌剑拔弩张,各地渐渐有了风声动静。宝翔读过报,听见了风雨,可他困在个镇子上,除了消磨日子,别无他法。

      暮春时节,平阳府连日下雨,宝翔等连门都出不得。这一日又是萧萧疏雨,捎带来清寒侧侧。

      厢房漏了水,宝翔亲随本干过点泥瓦匠活儿,正使劲修缮。陈妃在寝室内,自拿针线缝补帐子。她嫌弃冰儿针脚不细密,赶走了她。正好二娃做不出生意,寻了冰儿在灶间聊天。二娃带着隔壁庞大娘的孤鳏兄弟庞二老处借来的胡琴,吱呀吱呀试拉曲调,和着雨声及盈盈笑语,颇为缠绵。

      宝翔坐在个圈椅里,手拿棋子,瞧眼坐对面的季东。季东品着咸笋芝麻泡茶,倒毫无催促之意。

      话说前些天,宝翔终于找来季东初次对局。从前在杭州时,帮闲们都夸宝翔:将来至少可以成半个“棋圣”的。宝翔虽不至于全信,但从南到北,他与人交手赢多了,令他对棋艺颇为自得。

      因此,他不仅是与季东下棋,还让家人及二娃庞大娘等邻居前来观战助威。

      谁知,不过小半时辰,季东没说一句话,也没得到谁助威,杀了宝翔个措手不及,丢盔卸甲。

      末了,季东无声一“将”,站起来,躬身叉手道:“爷大人大量。恕小的多有得罪。”

      宝翔紫涨脸,盯着楚河汉界,回不过神。

      庞二老这街坊里出名的半傻子,还问陈妃:“白爷到底会不会下这种棋?”

      陈妃尴尬道:“原是会的,只是——手生。”

      亲随赶紧把邻居送走。二娃忙拉上小云冰儿外头逛逛。

      陈妃进屋前,低声安慰句:“相公,胜败乃兵家常事。”

      宝翔“哈哈”出气,凝注季东的脸,心说:你小子出手忒重了!这么多人看着,好歹送点面子啊。

      他自己找补道:“季里长,哈哈,是我大意。这几年忙,我把棋路荒疏了,没成想你憋着股劲儿呢。一回生,二回熟,以后烦你有空陪我再切磋切磋。”

      季东平声静气,答:“好说。小的听爷吩咐便是。”

      所以,近来宝翔和上瘾似的,天天非拉着季里长对弈。

      其实外人不知,宝翔至今连一盘都没赢过。季东习以为常,并不见骄傲嘲弄之色。

      方才,季东建议宝翔“休战言和”,暗示这局不妙,可是宝翔偏不肯。

      季东无可无不可,继续奉陪他慢煎熬。宝翔脸上,春夏秋冬全历遍了,而季东一如既往沉静。

      小云昨天和冰儿拌嘴,二娃来劝几句,他却说那俩合伙欺负他。此刻,他卷缩在桌角的藤坐墩上,本该履行小厮端茶递水的差使。可他倒好,边翻着经陈妃审阅过的一册《人镜阳秋》(1),边嘎嘎咀嚼着白糖薄脆。全没留心到主人的茶杯早空了,客人一杯茶也快见底。

      冰儿探头,隔小院唤他:“云哥儿好人,请来唱个曲!二哥哥没福,尚未听过你开金嗓。”

      二娃跟着道软话:“好兄弟,我死活拉着不得劲,烦劳大驾来帮我校校音?”

      云儿白他们:“我是歌郎嘛?生来给您二位取乐的呗?”

      冰儿不罢休,继续大呼小叫。宝翔不耐烦,被呱噪得更找不出招数,对小云说:“好男不跟女斗!她这么央及你,等于赔不是。大伙在山西聚一起是缘分。你去唱个曲又怎的,只算为我唱吧!”

      小云听了,才放下书,懒懒起来道:“爷发话,我唱便是。哪个曲儿啊?”

      宝翔掌风赶个苍蝇,说:“就‘山坡羊’(2)那个吧。”

      过了片刻,二娃的胡琴变了调,小云的歌喉虽不算裂石穿云,但比得黄莺出谷。

      “青山相待,白云相爱。梦不到紫罗袍共黄金带。
      一茅斋,野花开。管甚谁家兴废谁家败,陋巷箪(dan)瓢亦乐哉。
      贫,其不改;达,志不改。”

      冰儿二娃喝彩不迭,宝翔听得高兴,茅塞顿开,赶紧下一手。

      季东似早料到他会走这步,迅速还以利害。宝翔笑僵在脸,和霜打茄子差不多蔫。

      小云他们不知听到了甚么动静,一个个冒雨跑门外去了。

      宝翔动了气:“季里长,你大约以为我这辈子得当你手下败将了吧?”

      季东喝完最后一点茶,侧脸看雨说:“小的不敢。白爷您输棋,在于野路子,且心思尚不定。爷不是有本《适情雅趣》?里边古人说了:‘夫弈棋者,要专心,绝虑,静算;待敌坦然,无喜怒勿怀。’小的学棋多年,曾在临汾正经拜过大师傅的。别人是玩儿棋,恕小的较真,不爱陪人玩。但小的一穷乡僻囊棋篓子,纵然棋盘上胜千万次,还能挡住哪一位的凌云志?”

      宝翔好奇:“欸,你去临汾——是为了看你师傅么?我怎听说,你把家眷安顿在那边?”

      季东不言语。

      宝翔放下棋,摸摸下巴:“哈哈,输了便输了——难道我很在乎么?季里长,凭你这么精悍爽利人,找的婆娘一定颇有姿色吧。嘿嘿,你大方点说说,到底是不是啊?”

      陈妃在里屋,蓦然呛咳。宝翔的亲随,已在廊下洗净手,进屋提了炉上铜壶,先给季东续水。

      这时,季东敛容回答:“小的成不成家的——和爷您本无瓜葛。爷的名声在外久了。初次见爷,小的曾想:爷真个风流人物。来趟山西,好嘛,娘子亲随娈童美婢,带了个齐全。可处久了,才知全不是那么回事。是小的鄙俗——没看明白爷。爷待人宽说话随意,小的知悉了,绝不会较真。”

      宝翔一愣,没料到对方能说出这番话。

      宝翔的亲随在旁陪笑道:“里长您老高明,敢情是咱爷知音。爷不好龙阳。且说小云吧,他爹原是京师城隍庙里说书的。多年前,他娘亲被蔡文献公底下一个得意人看中要强占。然小夫妻刚烈,双双殉情而死。那人非把他俩的独苗卖到帘子胡同(3)当小唱,放话说:哪个敢赎他,便是和蔡府里为难。咱爷无意中听说此事,挺身而出,让小的赶紧把孤儿救出接回,且不许人欺负他。那时节,孩子才几岁,丁点儿大。如今云哥性子娇气,忘了前尘事,倒像半个主子。咱家主母没讲错:都是爷惯的!至于丫鬟,爷从来都是正经。冰儿还不算,府里出挑的多了。特别头几年有个叫……”

      宝翔虽受用,笑骂打断:“得啦,有完没完?你打算给我立个牌坊是吧?”

      季东貌似湛然,道:“是爷奶奶积德。‘瓦屋檐前水,点点入旧窝’。”

      宝翔忽想起:有个自己在意的人,曾说过同样一句话。他正要开口问,却听得一阵大喧哗。

      宝翔要出屋,季东攸的拉他一把:“甭管。”

      宝翔犹疑间,听院中有妇女又哭又叫,并屋顶上咔咔作响,他轻拍开季东手,还是走出去。

      只见一班素未谋面的官差,气势汹汹围在院中。

      庞大娘发髻散了,哭着跪雨中,哀求道:“各位差爷高抬贵手,行行好!求爷们听个端详:俺兄弟后生时战场上回来,家散了人也残了,时不时疯疯颠颠,莫不是能红白喜事上拉点琴——糊口都不行,他怎会是奸细呢?”

      为首的官差冷笑:“哪有奸细承认自己是奸细的?你兄弟就在府里名册上。还能出错?好,他还有胡琴,一并搜出来带走!保不准是细作交通的物件儿呢。还有你家一并要等着察哩!”

      冰儿半跪搀大娘,抬头惊呼:“老舅!”

      二娃箭步道:“庞老爹,当心!”

      宝翔顺着他们目光看,瞅见那披着满头白发的庞二老,急慌慌跳自家屋脊,没站稳滑倒了。

      官差们见势,张牙舞爪要上去围捕,纷纷囔囔:“抓细作!不能让细作跑了!”

      庞老爹挣扎爬起来站直了,发狂大叫:“你们上来,俺不活了!”

      官差们定住,宝翔对自己的亲随暗使眼色,清清嗓子:“庞二老,你先下来,我帮你说话。”

      为首的官差不识得宝翔,呵斥道:“你算老几啊?我们奉知府大人的命令,非要抓奸细不可!”

      庞二老听了,先仰天大笑,又扯着脖子嚎哭,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

      他平日说话常含糊,这时倒清晰了。他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天老爷在上,俺成奸细了?蔡奸臣他生为人上人,坐得黄金屋,说人奸细便是奸细?几十年前,俺和乡亲们一起上的大同府战场。上百个后生,除了俺几乎死绝……全死了!……战场上血流成河呐,造孽啊……尸首叠着尸首,白日生蛆发臭。那会,姓蔡的跟他爷老子在哪呢?俺媳妇……得了死讯……她那么瘦小个人儿……大着肚子生不下来,临死眼都闭不上。俺老娘,活活哭干泪急死了……俺回家……家里只剩棺材……人残了干不了活……可临了,蔡奸臣的老子……号称为国省钱……说把俺们伤残老军的抚恤断了就断了……都说他蔡府里泼天的富贵……他家人怎不省啊?若没俺姐接济,俺早和别人般饿死街头……能活到今日?老天,你若惩恶扬善,何不给俺们这些人讨个公道?”

      雨丝绵绵如泣。宝翔叹息,陈妃冷脸伫在门口听。小云和冰儿,俱都流泪。

      那为首的官差先怔了,再骂道:“好哇,你个老不死刁民奸细,竟敢辱骂朝廷宰相?来人,抓!”

      几个官差刚动,却被宝翔伸出脚绊了跤,火冒三丈指宝翔道:“你竟包庇奸细,反了不成?”

      宝翔哈哈道:“没有反,看不平!你们不得向前迈半步。回头去告诉你们上官,唔,平阳知府上是山西巡抚,山西巡抚上是蔡首辅。你们得转告蔡述,说老子我只是让他,并没有怕他的。”

      “你……你是谁啊?”

      宝翔抹一把脸上雨,大声道:“我姓宝名翔,钦封唐王。我知道:蔡述他能只手遮天!但是我今天,偏不许他伸过这汾河界,更不准他伸到我唐兴镇。山西地面有多少个关帝庙,就有多少神明英灵替我作证:蔡某人他伸过来几分,我全看眼里记心中,将来便问他索讨回几分!”

      那班差役在这种里巷碰见个亲王,再听到这番话,真如白日里见鬼刚挨了雷劈般,均不敢妄动。

      此时,宝翔的亲随已悄然爬上了屋顶,从后靠近了庞二老,想去拉他。

      谁知庞二老神智错乱之下,以为是官差捉拿,在大家惊叫之下,竟纵身往下跳。

      宝翔伸手,双腿打旋,身子往前一挫,只想接住那老头。

      可他情急之下,站位不对,自料如此重量砸下,恐怕得断骨。

      刹那之间,从屋里飞出个藤坐墩。那坐墩带着力,往宝翔脚跟冲去。

      宝翔接住庞二老,脚往后跌,因为有那个坐墩顶一步,没直接摔地上。

      宝翔大出口气,见庞二老已然昏厥。他自己臂膀麻痹,动一动,幸而骨头没断。

      二娃他们奔过来,七手八脚把庞二老往冰儿房里抬。

      宝翔转脸对陈妃道:“娘子,取我的定神药来。”

      陈妃赶紧去屋里,出门握紧个核桃大的纸包,犹豫说:“冷太医留给你的……只剩这么点了。”

      宝翔爽然道:“全给他!”

      陈妃旋即挪步厢房。宝翔亲随已下来,翻寻出“滚膏”(4),帮宝翔拉开衣襟,让他进屋里上药。

      宝翔瞥了眼屋里季东,问:“这事儿,你原知道?”

      季东在背光处,轻声说:“本来没有那么多细作。何况晋南,奸细窝这儿吃干饭么?然而,蔡相有令:每府都有名额,以此考绩官员之忠诚。当官的不牺牲些孤老病残,难道还得抓家有老小的青壮年去交差?小的斗胆,有句不中听话:白爷您蜗居此地,形同流放,理应丢车保帅,明哲保身。怎可因为个卒子都不算的贫民,而公然与首辅抗衡?”

      宝翔急道:“因为按规矩:庞二已不是卒,而是个老百姓。这种腌臜(a za)事……非得交差不可?你大约也走过江湖,还认为我鲁莽,而他们是理所当然?”

      “白爷,各人只认各人的规矩。江湖上的对错,不如强弱分明。”

      “不对!”宝翔拍了下桌子,他的亲随跟着抽搐了下。

      “怎不对?”

      宝翔拉下缠腰湿衣服,道:“江湖固然是个圈。但江湖人,若没有情,也要讲义。情不能动义不能感之辈,须得敬天。头上三尺有神明!入了这江湖,各人虽际遇不同,人人都可以是卒子。”

      季东听了,默然摇头,拱手退出。

      亲随打赤膊,用力揉搓药膏,往下一摁:“爷别顾着气,还记得疼不?”

      宝翔方觉得好痛。他扭着剑眉,嘶嘶龇牙,发现亲随正端详自己,辛苦憋着笑。

      宝翔便绷不住脸,先无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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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韧一行,从帝京出发,一路跋山涉水,数日后,终于近了蓟辽总督府(5)所在的宣府城。

      苏韧此来,身负要务,只带一班锦衣卫兄弟。除了新任百户谭飞,官复原职的千户雷风,还有一位是北海帮“老九”——官居锦衣卫指挥佥事的,名叫端长宁。此人乃景阳宫淑妃端氏侄子,精于棍棒,曾在地安门擂台上大展身手过。端长宁状貌纤颀,惜字如金。凡遇险要,他都会率先带手下过去勘探。若有雨天行路,他总在前面骑马保护,让小飞跟随苏韧马后。每过雄关山口,他均不忘拿出地图对照,再据变化标注一二。

      苏韧头一回出关,向来留心风物地理。他只要询问端长宁,对方有问必答,不厌其详。

      苏韧暗喜端长宁谨厚。他揣度:以皇帝君心难测,端长宁姑母稳居妃位,想必亦有家风之故。

      除了这些“自己人”,还有位皇帝临时指派的从官。不是旁人,正是在赛马会上惜败的宣威将军林镇。皇帝说:让林镇一起历练。可锦衣卫上下似对林镇抱有成见。端长宁本是个无话的,小飞差着辈,雷风粗人爽语,都与林镇周旋不了。唯有苏韧,虽心中防备林镇,但不愿过分冷落了他,时不时同他聊上几句。林镇到关外,依然华服靓饰,在驿站只吃得惯小灶,衣帽隔日必要换一套洁净的。其余众人从苏韧打头,均着简素猎装,成日风尘仆仆。以林镇之做派,自然是与大家格格不入。他自己也显得落落寡合,老和他的随从拖在大队人马的末尾。

      苏韧出帝京,每日都会笔录沿途行迹,以备回去供圣上御览。

      此刻,众人驻马暂歇。苏韧举目远望宣府,只见群山绵亘,晴翠拥城。

      他请教并骑的端长宁:“端佥事,城里那座高楼有名字吗?”

      “大人,此楼是成祖爷时初建廖制台重修过的,名叫‘镇朔楼’。是取克制北虏之意。”

      苏韧在私下已称端长宁“九弟”,对方则喊他“二哥”。可林镇跟前,大伙心照不宣,都有所掩饰。

      小飞举鞭道:“看,城楼有军士摇动旗帜!”

      雷风大马金刀,踞在块石头上:“欸,有队人马出城了。啧啧,会不会是叶老哥呀?”

      林镇正由随从伺候洗脸。他神色忽阴,背向城门。

      小飞翘首半晌,喜道:“我看是他!……哥!哥哥,我来啦!”

      小飞催马向前,那队人里有匹骏马骤然突奔,扬起一阵烟尘。

      一个青年武官朗声笑道:“哈哈,怪不得我头上喜鹊叫,是咱的小鹞(yao)子先飞来了!喝!我家小飞可真出息了!”
      苏韧听那 “哈哈”语气,蓦然记起宝翔。再看那武官,身材魁伟,方口含笑,腰带上别着一个乌木小酒壶,倒有丝宝翔亲兄弟的影子。

      小飞简直飞扑过去。那武官洒落跳下马,把小飞连腰截住,将他像小孩一样抱转个圈。

      小飞眼带泪花,听不清对他诉说何语。

      端长宁在苏韧耳边道:“小飞儿时,最黏七哥。”

      苏韧已明了那是何人。金文文说过:北海帮的老七——此人少时曾在锦衣卫训练,但最后却成不了锦衣卫。父亲早逝,他子承父业回到北边。他,几乎是对宝翔五体投地的一位。

      那武官快步向苏韧马头行礼:“苏大人在上,在下是宣府前卫(6)指挥同知——叶琪。大人一路辛苦,廖制台让在下出城迎接。在下带路,请各位大人跟我走。”

      苏韧含笑,微俯身道:“大伙为国都是不辞辛苦。耳闻不如目睹,叶同知果有英雄丰采。既总督大人正等我等拜遏,有劳叶大人了。”

      叶琪笑着,与端长宁拉拉手。回头看到雷风,猛拍他一巴掌:“阿风你这狗才,又闯祸!”

      雷风铁塔似身子,打个踉跄,唬着脸指指后面。林镇已上马背,眼不知瞟向何方。

      叶琪瞳孔变大,歪嘴道:“哈哈,算命的说我本月是:‘乌鸦喜鹊,同堂而叫’。真不该不信邪!人家可是‘孙猴子照镜子——目中无人’的。林将军,您贵脚踏贱地,久违喽!”

      林镇嘴唇发白,昂首道:“哪里话?叶指挥,下官可是‘癞蛤蟆做垫脚石——担当不起’啊!”

      苏韧自看出端倪。只不知二人有何故事,一时也不便问。

      叶琪收住笑,飞身上马,领着一大群人往宣府城而去。

      到了城中,远客不便直接拜见总督,先被叶琪请到叶宅里整饬。

      林镇的跟班告诉苏韧说:“苏大人,我家大人去‘隆昌驿’暂歇。待会在总督府门前,与您等会合。”

      叶琪一声不吭。雷风“哼哼”鼻孔出气。苏韧忙说声“好”。

      苏韧已见识过两京的绮丽名苑,进了叶家大门,看叶氏宅邸,甚觉朴素。虽有参天古木,却挂着箭靶。庭后芳草萋萋,散养着牛犊羊羔。葡萄藤架,绿蔓缠绕。独有个铺着黄沙,放着障碍的小型马场。有群儿童穿着箭衣正练习马术,见叶琪领着客,纷纷招手。苏韧满面笑容,也回招手。

      叶琪牵着小飞,陪着苏韧,进入内室。室内有副走笔龙蛇的大字,字迹苏韧莫名熟悉:
      “感君恩重许君命,太山一掷轻鸿毛。”(7)

      刚一关门,叶琪恭敬跪倒,在苏韧面前道:“二哥,再受小弟一拜!小弟常听老大说起您,渴想久了。之前未知二哥身份,在京未尝请安,亦未能牵马持鞭,近来常引以为恨。今日终于有幸瞻仰二哥音容,倍觉亲切!老大不在,小弟们追随二哥是一样的。小弟若有不足处,还请二哥教诲!”

      苏韧双手扶起叶琪,娓娓说:“七弟请起。咱们一门兄弟,不说客套话。老大曾交待:七弟武艺高强,义薄云天。我对你我晤面,盼望已久。今日得偿夙愿,喜不自胜。还望兄弟同心,以国家为重!”

      会说话,是苏韧天生本事。何况,他每每有备而来。

      苏韧说完,从怀里掏出个雨花石扳指,云纹底金红砂,正是他在南京时挑选的。

      他亲手给叶琪戴上,尺寸正好。叶琪喜悦:“多谢二哥!”

      “嗯,我就猜七弟你手大。软弓,长箭,快马,轻刀。御敌四宝,我听闻弟弟都有。这扳指是我家乡雨花石所磨制——不贵重。你若不嫌弃,射箭时可用着玩。我还知你喜欢好箭。开春时,陕甘总督进给宫廷三大筐陇西箭,我特问万岁讨了来。回头,你替我分给亲友来试试。”

      叶琪似颇感动。苏韧低头见他腰间配着把铁鋄金刀(8),指刀笑问:“此便是传说中的‘久安’刀?”

      叶琪赶紧解下给苏韧。苏韧观赏片刻,莞尔道:“我听金五哥说,这宝刀一金一银。金名‘久安’,银名‘升平’。二刀同心齐出,难关可解。当年你祖上立下战功,成祖爷将一对宝刀都赐下。‘久安’在我手,‘升平’可否一并让我开眼?”

      叶琪脸由红转青,抿嘴垂头,重重“唉”了一声。

      苏韧立刻领会,柔声安慰:“刀已不在?不碍事。‘久安’是金为正,有此足矣。”

      “二哥说的对!世间无圆满。哥哥请先更衣,我去照拂下九弟他们。”

      叶琪离开。苏韧自用刷子扫帽上尘土,问小飞:“他另一把刀,丢了?”

      小飞将干净罩衫抖抖,恨声道:“哪是丢了?给白眼狼骗去了。那人倒好意思……呵呵。”

      苏韧何等憬悟,联想蛛丝马迹,自己都难以置信。他顿了顿,失笑道:“咦,他送给了林镇?”

      小飞瞪圆眼,实想不通苏韧怎么能立刻解谜了。

      苏韧道:“我曾见过林镇配有把铁鋄银刀,酷似叶琪这把。可这次来宣府,尚未见他露出来。”

      小飞帮着苏韧换衣,愤愤说:“咱锦衣卫兄弟不喜林镇,仅是因人家出风头阔绰吗?不是的。我幼时,老见他借光用咱锦衣卫场地,跟着七哥学骑射,弓马都是七哥的。好多事我长大是听别的哥哥们数落的:当日林镇只是寄人篱下,他从兄只在当个穷京官,能给他吃饭穿衣不赖了。寒碜的林镇在马场外遭泼皮欺负,是七哥拦下的。七哥大方又仗义,京中有名。林镇会巴结,骗七哥做了好朋友,占了许多便宜。连天下名刀‘升平’——七哥都给他当生日礼。他说以后一定会报答七哥,却转身投了蔡扬府。再后来,七哥离京回北边,他铁了心当蔡家狗,两人便割席断交了。七哥大约没问他讨还宝刀,这种人——讨也讨不回来。他如今有的是金银,还要那把刀为甚么?侮辱七哥傻?显摆他能耐?呵,真是个天生的蔡党:横竖没有心!”

      苏韧听后想:无心之人,无情无疚,不在乎一切。如林镇真寒酸过,之后爱钱爱摆谱,怎能说他没心?人心善变,岂能永远志同道合?别说少年人心性转得快。便是童年的生死友谊,可能都会成了嫌隙。彼此间恩怨,外人往往只知一,不知二,哪能道清楚?小飞见识少,才如此不平。

      少年热血,别人说是不听的。非要经历,才能蜕变。苏韧因娘子爱惜小飞,对这少年真上了心。

      苏韧来意机密,不欲惊动府民。因此他与兄弟们相约好,换得也只是忠靖冠,并窄袖直身。

      众人再出叶府,已是日落。金乌西坠,暮鼓阵阵,街旁有不少边民在卖货。

      晚霞罩长街,苏韧正盘算着,却听队伍头上一阵争吵。原来雷风光顾看城景,一不留神马走偏了,踩坏个摆地摊的民妇的货。那妇女一身胡服,火气极大,拉着雷风衣衫,用瓦剌话大叫。雷风不懂番语,觉得此女蛮横,也大为光火。苏韧倒是听清,她说得不过是:“赔钱,赔钱!”

      他问叶琪:“瓦剌人可在宣府做买卖?”

      叶琪说:“他们是几十年前被俘获的我朝人后代。瓦剌人欺压他们,他们不堪凌辱,投向我境。廖制台来后专设官员管辖安抚,号称‘新民’。他们靠便利在边境来回运点东西,城内也做些生意。”

      苏韧了然:“既如此,赔钱便是。”

      叶琪忙掏钱袋,苏韧已从袖中拿快银子递给民妇,还用瓦剌语说了几句。

      那民妇旋即转怒为安,还对苏韧拜了拜。雷风气道:“她不讲理!”

      苏韧拨过马头:“咱出来是为了与百姓置气?世上能用钱解决的事儿,其实都不算大事。‘匹夫一怒,血溅三尺’,你不知道?嗯,那等咱回家,去找书补补。”

      雷风不敢多嘴。叶琪忍不住笑。

      苏韧侧头,路边“清远楼”的匾额落入眼帘,楼上有位红面虬须的老者,正注视着他们。

      与苏韧目光交汇,那老者作了个揖,苏韧点了点头。

      叶琪告诉苏韧:“这老人,便是‘新民’领袖,名叫冒海山。”

      总督府连着孔庙。官舍宏敞整洁,军士守卫森严。

      苏韧等,正遇着一排马车离开。换了身锦衣的林镇,站门槛外目送。

      除了第一辆车下了帘子,其余车上都堆积着装粮草的麻袋。

      苏韧下马,看似随意问:“那是何人?”

      林镇答:“唔,是蔡文献公的老熟人——一位山西巨贾。”

      苏韧知朝廷边境粮草,主要靠晋商运送。战事临近,这类人出入督府,实属平常,便没多话。

      既会合林镇,苏韧便同出迎的廖严幕僚寒暄几句,一群人同去见总督,沿路古树夹峙(shi),丁香繁枝花茂。淡紫色香雪海中,廖总督布衣布鞋,套件淡黄罩甲,正查看件桶型的物事。

      见了他们,廖严理了理长髯,道:“你们来得正好!这‘百虎齐奔箭’,一次能发射百矢。祖宗武备机锋,不可小觑!”

      苏韧等人均是晚辈,要行大礼。廖严止道:“不用!怎么着,一路骑马,你们小年青膝盖不疼?嘉墨瘦了,你那差事繁重,朝廷就不该再派你来这边,哪有把人往过劳死里用的。小林倒胖了,老在皇宫当人样子,髀(bi)里肉生,何日能建功呢?”

      苏韧微笑而已。林镇捏了自己一把:“制台大人若用得着下官,下官不回京长膘也罢。”

      廖严摆手:“你在京呆惯了。北边风吹日晒,水土不服。且此地军事繁冗,北狄蠢动,若你们要熟悉起来,不止一年半载!你们拱卫京畿的,现看富贵清闲,保不准有一天才是关键。”

      廖严热情,一一接见众人。特别是对小飞,他关怀殷切,除了问赛马,还叮嘱小飞,在自家少儿武堂里教习,不可过严。

      总督府为东道,设宴为大家接风洗尘。席上葡萄美酒,鹿舌鹿尾,菜品并不多,却极美味。

      有位廖氏麾下的参军,款待殷勤,建议大家猜谜助兴。

      按座位分四人一组,多猜对那组,可得总督锦囊,内有指示预藏奖品,可上城中探取。

      苏韧小飞,叶琪端长宁,正成一组。

      小飞咬叶琪耳朵道:“这可是咱老大长项了。”叶琪哈哈,似志在必得。

      参军揭开第一谜:“打一物:方圆大小随人,腹里文章儒雅。有时满面红妆,常在风前月下。”

      苏韧在头两句,已猜着了。但他并不开口,只听人抢道:“印章!”

      原来是坐对面的林镇。林镇扫眼苏韧这边,自饮半杯:“诸位,承让了。”

      第二个谜:“打一物。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心中藏之,玄之又玄。”

      众人沉吟,沉默的端长宁忽吐出“蜘蛛”二字。他猜对了。端长宁唇角微敲,依然缄默。

      接着,叶琪与小飞,都卯足了劲抢答。苏韧乐得陪衬别人,一个没猜。廖严去更衣,众人更闹得沸反盈天。酒酣耳热之即,小童来请苏韧。苏韧料定有这步,按了按正绞尽脑汁的小飞的肩膀,悄悄离席。

      灯影幢幢,廖严端坐,聚精会神研究面前一张地图。地图一角,压着只雨花石的石蝉。

      苏韧进来,廖严才长出口气:“看来,打一仗是难以避免。当年蔡文献公问一群学生,最爱哪句唐诗,我说我喜欢李长吉(9)那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蔡文献公说:我们与瓦剌,应尽量拖着不战。一旦开战,必须速战。朝廷看似富强,实则内忧外患,不宜久与外敌周旋。这次我回北边前,去见蔡阁老。他意思是一定要先除外患。万岁本是主张观望延迟,现不知道是如何下了决心。只是王弟比国师力量薄弱,打起来略费工夫。且万岁以为他易于控制,然肥肉人人垂涎,我朝能否控制好,实在不好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死又何妨?准备永远是足不了的,该是倾我所有的时候了。”

      苏韧道:“老师顾虑我略知一二。但瓦剌能在首都兴风作浪,是极危险之事,因此圣上震怒。”

      廖严睇视苏韧。小童出去,关紧了门。

      廖严让苏韧近身,焦灼道:“近期万岁御笔,字迹常有狂乱。你看万岁的龙体,是不是……”

      苏韧壮胆道:“万岁常年修仙,日前确有喜怒无常时。老师,近期帝京有种传闻:说《青华仙册》早在万岁手边。但学生认为:即便传闻属实,那本书真假——很难说啊。”

      自从谭香与苏韧讲了那秘密。苏韧常有不安时。同廖严说的几句话,已是他敢试探的极致了。

      廖严讶然,手掌抚摸过地图上的山川州府,伤感道:“如真有此,也是天命国运。我们能做的,只有竭心尽力,早日了结北边战事。万岁渊博睿智之人,怎可信修仙之诡话?‘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碧驴?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别有用心佞上欺君之徒,理应碎尸万段,不得超生。我离得远,先不能生嫌疑。此事我记帐,一旦战事结束,我回京定要调理此节,在御前死谏。”

      苏韧埋头称是,然后才问:“之前朝廷密信先至,我要面见阿勒泰。王弟国师两方,都曾派人来联络过总督府,应都有斥候在城中。方才学生在幕僚中,单不见万周兄。难道老师已派万兄前去安排会面事宜?我等行踪已露,尽快见到王子,才可免去枝节。”

      廖严起身:“我赞同。此事除了我,万周,叶琪,府中实无第四人知内情。你来,我告诉你……”

      苏韧回厅堂时,猜谜已见分晓。小飞眉飞色舞,对苏韧道:“大人,赢了!咱们一起去拿奖!”

      苏韧等人出了总督府,打开锦囊,里面字条是廖严书写:“奖在镇朔楼顶。取奖只可二人。”

      此时月明星稀,镇朔楼矗立在大道尽头。四人谈笑间,骑马相逐,赶到楼下。

      苏韧对叶琪道:“七弟是地头蛇,你陪我上楼。长宁,小飞,委屈你们在楼下相侯。”

      叶琪举着火把,不含糊道:“自然奉陪!”

      到了楼内,苏韧别有深意盯了叶琪一眼。叶琪觑视苏韧,似心领神会,先踏上楼梯。

      苏韧爬楼到中间,亲热说:“七弟,我可知道了。”

      叶琪哈哈:“好吧,我先看过谜题。然天地良心,我只猜了仨。知不知道的—是该咱们兄弟胜。”

      二人笑着一齐登上最高层楼。朔风吹动,风铃声响。木龛里边,有蛇信般火焰,随风飘忽。

      已有客商装束的人,倚坐木栏。左右两个大汉,护法般挡着门洞。

      一个长手长脚的人,从帷幕边,走出道:“王子殿下,这便是我朝钦差特使:苏韧苏大人。”

      苏韧认得说话的,是万周。

      他再看木栏边。那客商脱下胡帽,露出宽大金面,细小眼睛,正是瓦剌王弟——阿勒泰本人。

      (本章完毕。今天更新2万字,莫漏前章节“圣策,在一念之间”。)

      元旦后,因为我有个人及家事的原因,写作停滞。也就没有能按照预期正常更新,
      目前,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事情差不多也解决好了。今天去了寺庙,所见花团锦簇,晴空万里。
      各位老读者老朋友,请不要挂念。正月十五前,我会恢复更新,并说明详细情况的。
      愿你们春节快乐,龙年大吉!好事多磨,本文虽然没有能顺利在春节时完结,但春天将至,也不会很远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6章 山西雨,蓟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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