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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12月阅读记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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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3 67》
陈浩基著。
看到中间就忍不住开始给朋友卖安利,介绍的总是“HK警察的故事”。在今年碰上这本书确实很巧合,虽然小说中有虚构的成分,但其中提及的某些历史事件和社会状态都让我忍不住去查看了相关资料,对HK历史也算有了更新的认识。
全书由六个短篇组成,刚拿到书的时候我对书名“13 67”感到不解,从第一个故事过渡到第二个故事时发觉时间是回溯型安排,这才留意了一下年份,发现第一个故事发生在2013年的HK,于是又翻到最后一个故事确认了一下时间,果然是1967年。所以“13 67”,实际上就是从2013年回溯到1967年的意思。贯穿全书的主要人物——亦可称“主角”,是一名叫关振铎的HK警察,六个短篇故事发生的时间都是关振铎人生中(同时也是HK历史上)的重要节点,这也是这本书在“把大的历史投射到小的个体”这一点上处理得很妙的地方:关振铎一生的起落和观念的变化都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当然,看到最后一篇的最后一段时会更觉得整本书设计非常巧妙,最后一个故事里“我”的身份也无疑会带给读者极大的冲击,比如我当晚看完本书之后就失眠了很久,脑子里一直在回顾前面几篇的内容,直到第二天还在向室友们用无数个感叹号感慨:“这本书设计得真妙啊!”
拿不准该如何在不剧透的情况下解释这种“妙”,只能说读完最后一个故事再往前回忆,会发现不仅关振铎的一生与时代背景紧密相连,这个故事里所有人物的人生起落甚至黑白变换都是与时代背景挂钩的。正如一九六七年的HK,发起暴动的群体所坚持的,到今天就成了发起暴动的群众所反对的。当年荒谬的腐败与残暴的混乱在如今的HK似乎又历史重演,尽管立场已经转变,本质却并没有改变——一切的“抗争”都源于不满,而一切大面积的混乱、不惜将无辜者推入深渊的暴行都源于自满和自私。就像最后一个故事中的“我”,倒向正义并非因为真正相信正义,而是在争取自身利益的路上恰巧与正义同行罢了。
虽然不妨碍购买台版阅读,但这本书在大陆出版的可能性的确很小。原因不仅是最后一个故事牵涉的历史事件比较敏感,也因为主角关振铎在坚持“保护市民”的警察原则的过程中曾违背过纪律、耍过“手段”。我记得这六个故事里最触动我的地方是《泰美斯的天秤·The Balance of Themis》中关振铎对泰美斯手里的天秤和剑的理解,他认为警察是负责把罪恶送上天秤的利剑,却并不能取代天秤来决定什么是“正义”……这段话让我一下子就泪目了。然而这也是我们必须坚持“程序正义”的原因:个人并不总能判断何为正义,因此我们需要遵守“集体理性”的表达——亦即法律,保障程序合法,才能最大可能地实现实体正义。可另一方面,坚持“程序正义”有时又成了将狡猾的罪犯送上天秤的阻碍,所以,像关振铎这样时不时游走在黑白之间的灰色地带、“耍手段”揪出罪犯狐狸尾巴的行事方式似乎又是有必要的。但也仅仅是“似乎”而已。
人都会犯错。就像最后一个故事中的“我”,换一个时代和立场也可以由白变黑,关振铎为了实现正义而选择的“不择手段”亦可能最终指向黑而非白。这也是我最担心的一点:关振铎之所以从1967年之后开始一直正确,只是因为他是关振铎,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个人。而我们所有人,其实都是人,不是永不犯错的圣人或英雄。我们各行其是,有可能成为关振铎,也有可能成为罪人。更有可能,我们时而是关振铎,时而是罪人。当我们犯错的时候,尤其是当我们因选择违背规则而犯错的时候,付出的代价或许是与我们的初衷背道而驰的,更是我们无法承受的。
巧合的是,读完这本书的前两天我跟我妈讨论在《大英博物馆世界简史》里看到的女权主义纪念币,说到群众运动中那些参与者的想法。我的感受和今年读完《万历十五年》时一样,我想,我们都在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甚至愿意为此付出“代价”、制造“牺牲”,立场一换,任何一方的行动都有可能担得起“悲壮”、“惨烈”的形容。然而最令人恐慌的一点是,我们永远不能确定我们的正义是否是历史的正义。所以我羡慕那些勇往无前、立场坚定的人,同时也对他们心怀畏惧,更畏惧站在岔路口面对“未知”。我心中的天秤究竟是不是泰美斯的天秤,这可能是我到死都没法确定的事。
以上就是感想啦。另外再说说别的想法。虽然对本书精巧的设计赞不绝口,但我同时也感到有些遗憾。对比今年看过的同样反映时代背景的小说,实际上我认为那不勒斯四部曲(《我的天才女友》、《新名字的故事》、《离开的,留下的》《失踪的孩子》)做得更好,仔细想过之后,《13 67》是短篇小说集而非长篇小说可能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大概也在于这个令人赞叹的精巧设计,也就是回溯的环形写法。其实六个故事拆开来看,每篇的人物塑造都是很好的,但《13 67》是个整体,正因为设计巧妙而无法拆分评价,而每一个故事仅仅选取一个时间节点,所以在人物塑造上存在“断层”,这里就在代入感上制造了一点儿劣势。回溯的环形写法增强了这个劣势,在人物塑造存在断层的基础上又加入了回溯型塑造,需要读者在读完整本书以后再按正叙的方式回头梳理一遍才能更清晰地看到人物的成长、变化线索,好处在震撼感强烈(源自于对整本书结构的震撼)、值得回味,坏处就在共情性不强。不过我想了想,就算这本书变成《67 13》,在2013年的故事里用点儿类似1967年故事中的技巧在结尾处交代人物关系,也会造成震撼的效果,却绝对远不如《13 67》的结构。所以这也是作者有所取舍的结果吧。
但是总体来看,写法和笔力上我认为还是那不勒斯四部曲更胜一筹,因为看到第四部的结尾同样震撼强烈,也会产生重新翻开第一部开头的强烈冲动。在这一方面,《13 67》和那不勒斯四部曲想要告诉读者的都是同一句话:旧时代或许已经结束了,但我们所处的新时代就像过去的任何一个旧时代一样,都在重复过去的起落。
我们身处循环之中,既在起点,也在终点。
24、《众病之王》
悉达多·穆克吉著,李虎译。
癌症医学史。从12月12日开始读这本书,原计划是在月底时看完,结果越看越入迷,每天超额“摄入”,最后在12月21日的下午就读完了。在寒冷的冬日遇到这样一本冷静反思“癌症故事”的书并不会让人感到温暖或充满希望,反倒很是唏嘘。
我的外公是因为肺癌过世的。此前我对癌症知之甚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多听说甚至接触到癌症患者,才多多少少对这种疾病有所了解。虽然对癌症这种疾病本身知道的不多,但我很清楚它是在致死率疾病排名中仅次于心脏病的一大杀手。我对它的直观印象来自于外公病逝前的样子:昏迷,输氧管,枯瘦的身躯,痉挛般的抽动。在读这本书的这几天里,我常常会把我看到的内容说出来,与我妈进行交流。我并不意外地发现她比我想象的更了解癌症,因为很多年以前,我就是从她口中第一次听说了“原癌基因”——不像病毒或细菌引发的感冒,原癌基因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也就是说,我们都携带着癌症的开关,而它开启或关闭的决定权并不在我们手上。
比起结果,过程或许更重要,也更具有反思意义。癌症的出现比我以为的要早得多,而化学和医学的结合也比我想象的要晚得多。在这场漫长的抗癌战争史中,外科手术、放疗和化疗各行其是,都在寻找癌症世界的一种普世疗法,亦即“神奇的子弹”,来达到“治愈”这个梦幻的境界。每一种手段都收获过成功,每一种手段也必将面临广泛意义上的失败。最让人震惊的在于:所有这些成功或失败都源自“经验主义”,在20世纪,没有一种疗法是真正建立在对癌症的科学认知基础上的。人类在了解敌人之前,就企图打败它。这或许也是这场战争最终无法指向胜利的原因之一。
但这也是历史必然。就像在面对试验阶段的药物时病患的呐喊和抗议:基础科学的进步需要时间,而患者无法等待。因此医学界在黑暗中摸索,患者的声音推动着各种力量汇聚到一起,明星推动资金筹措,政治家号召国家支持,曾相互轻视的化学和医学开始结合,外科医生、放疗师和化疗师携手并进,病因研究和治疗研究之间令人难以置信的隔阂也最终被打破。正如正文的最后一段所说,“她已不遗余力地调动了每一分力量,同时动员再动员她勇气里最后的沉淀,并召唤着她的意愿、智慧和想象力”,这是一场全面的抗争,迫使界限分明的各个领域交汇、协作、融合。然而癌症的强大不仅源自它是人体自身的一部分——仿佛一种基因缺陷,更源自它超越人类的“永生”特性,以及面对人类攻击时惊人的“变通性”。它更像人体中一种比人类更智慧、更顽强、拥有无穷繁衍力的生命,任何一种彻底打败它的企图看上去都过于天真可笑。
我想这也是我们必得面对的一个课题。不论是人类的历史还是我们这一生,有多少我们想要战胜的东西,就有多少难以逾越的鸿沟。我总记得特德·姜的《巴比伦塔》,人类修筑高塔试图抵达天堂,而当他们凿穿天堂的穹顶,爬进的却是塔底的地面。尽管在本书最后的作者访谈中,悉达多·穆克吉强调对抗癌战争过于悲观或过于乐观的总结都是不可取的,但他所讲述的癌症历史里还是存在了太多令人绝望的隐喻,让这场战争的阶段性结局看起来格外悲壮。在这种巨大的挫败感面前,病患个人就是医学界的缩影。我们或许永远无法获得胜利,而只能重新定义胜利。
《最好的告别》曾经让我重新定义了疾病和死亡,而临终关怀在《众病之王》的癌症故事里只是最灰暗、最不起眼的一角,因为医学界永不服输。可重新定义的胜利终归不是我们最初追求的胜利,正像复活节岛雕像正面的坚定不移和背面的权宜之计,它也是人类在历史中妥协的痕迹。
我们在野心的驱动下发展、日渐强大,最终却依然会在某一个角落、某一种程度上屈服于我们试图征服的东西。放下我们的傲慢、狂妄、鲁莽和执着,或许才是认清世界和自我的第一步,亦可能是最关键的一步。
承认渺小,向死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