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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二十七 ...

  •   “死了?”夏绘溪的目光瞬间失去了焦点,像是一团冰晶一样涣散开,喃喃的说,“怎么会?”
      他的掌心温度炽热,强硬的将她的脸掰过来面对自己,一字一句,仿佛是在灌输给她一个不容置喙的道理:“这件事和你没关系。”
      “你想想,我们学过多少案例——多少人是在神经性官能疾病治疗痊愈后,又选择自杀的?况且,那个女人,并不是自杀。”
      “不是自杀?”夏绘溪微微张开嘴,有些迷惘的看着他,“那她出什么事了?”
      “住院的时候出什么意外了吧?”他没有多说,“总而言之,这和你没有关系。”

      一时间想起那个女人,曾经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讲述自己的故事……一时间又想起了别的事,都是活生生的,可是一点点的,却又随着指间抓不住的时光,一道消逝了。
      她一抬眼,碰上苏如昊担心的目光,心底却悄然笑了笑——他以为自己还是处在一片混乱之中么?可其实,对于死亡,这个最神秘而阴暗的领域,或许自己的领悟和感受,比一般的人,要深刻和从容很多。
      她觉得冷,慢慢的依偎在他的身侧,又伸手环住他的手臂,又把脸埋在了他的颈侧,低低的说:“我知道这些和我没关系。可是……苏如昊,你不觉的害怕么?看起来,每个人都逃不开命运。她是这样,很多人都是这样。”
      他伸手将她搂过来,抱在自己身前,轻吻她的发丝,慢慢的说:“不要胡思乱想。我去做饭,你好好看看电视。”
      她有些固执的抱着他,语气却轻柔:“苏如昊,你不要走。你听我讲讲以前的事好不好?”
      他一愣,那个怀抱加重了力道,“嗯”了一声:“好,你说。”

      许是被这个消息刺激了,那么久的往事,她却忽然有了倾述的欲望。于是平静下来,眨着眼睛想了想:“我把自己的梦说给你听吧?”

      “从离开家来上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做同一个梦。就在南大的操场上,我不停的跑,那个跑道是笔直的,我想我不能停下来,事实上……我也停不下来,因为跑道总是没有尽头。在我快跑不动的时候,我忽然就回到了老家,我爸爸妈妈还在,爸爸刚从田地里回来,而妈妈在大灶前做饭……”
      “我一直做这个梦,一直做。明明不是噩梦,可是比噩梦还可怕。”
      “你不是说我最关心于柯么?我真的很关心她……她和我做一样的梦,我看见她,就像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可是我希望她不要像我这样,到了现在,只剩下后悔……”

      苏如昊伸出手去,和她的手指紧扣,贴合得彼此的指尖再也没有缝隙,又重重的握紧:“你慢慢说,我在听。”

      “嗯……”夏绘溪伏在他怀里点点头,“你知道梦境分析的。这个梦一点都不难分析。”

      “简单的说,是我在这个大城市被放纵得太有野心。潜意识总在提醒我慢一点,要往后看看,可是那些时候太年轻气盛……
      在学习上,我要做得比任何人都出色。我要证明,家庭的贫困并不代表什么。我拼命的往前赶,所以在梦里我不停的跑步,即便精疲力竭也在所不惜。而我跑着跑着,就回到了老家的那个屋子里,是潜意识在提醒我不要忘记养我长大、供我读书的父母。你知道……”

      她涩涩的一笑,“一直以来,我都觉得自卑,不敢向任何人提起我的父母,因为他们是农民,他们什么都不懂。”
      “那个时候,我太骄傲,自尊心比任何人都强。虽然大一那年的学费是家里向亲戚借钱才凑起来的,可是我的成绩好,可以拿各种奖学金,尤其是一些学院里专设的,给贫困生的奖学金,几乎最后都会给我。所以从大二开始,我就从来没有为学费生活费担心过,甚至偶尔还能给家里补贴。
      CRIX那一年在我们学校设立了专项的奖学金,条件很好,可是要获得的标准也很高。我是我们学院唯一符合条件的。那一次,颁布仪式很隆重,学校希望我当做代表,去接受奖金,并且作为学生代表发言。这本来是件很光荣的事,可是我想来想去,一直在烦恼怎么拒绝。因为……那个奖学金标明了是贫困助学金
      我打电话给妈妈,我说我不想去,我没提这让我觉得丢脸,我妈妈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可是她猜出来了……她最后说,小溪,你不要这样。既然上学到现在,我们家接受了别人那么多的帮助,你就上去讲几句话,作为回报,也是应该的。
      其实那个时侯,我翻来覆去的想,我宁愿不要那笔钱。或者我去和老师说,我不愿意去当代表当众接受奖学金。可是每次见到学校的老师,他们对我都很好,有什么机会都会给我,我实在说不出口。
      两万块……那么多钱……如果拿到了,那么到了毕业,我都不用再担心学费和生活费。所以拖着拖着,我强迫自己想通了,又写了发言稿,去了会场。”

      她依然伏在苏如昊的怀里,目光凝滞在他胸口的某处,忽然转了话题:“苏如昊,你知道心理医生和咨询者之间的裂隙么?就是可以用梦来填补的那种?”
      他嗯了一声:“激情幻想?”
      夏绘溪咬咬唇,脸色苍白,又有些酡红,最后勇敢的从他的怀里挣开,直视着他:“是,我对裴越泽曾经有过那样的……补偿方式。”
      他亦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她,瞳孔在瞬间微微的缩了缩,尽量和缓的深呼吸,轻声问她:“补偿方式?是……那种梦?”
      他的声音不自知的有些暗哑和沙质,这让夏绘溪觉得有些不安。
      “你……不要介意。”她忽然有些后悔自己这么坦白,惴惴的看着他面无表情的侧脸,有些慌乱的解释,“我只是在刚才忽然间明白了,那些裂隙从何而来。我想……就是因为那一次颁奖仪式吧。”

      她慢慢的转过身子,习惯性的将腿蜷在了沙发上,抱住了自己的双膝。缩起的身子是很小的一团,像是流浪的小猫,有些小小的无措。
      “苏如昊,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我们都知道的,这些补偿心理是会常常出现的……而且,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
      是真的承受不起误解了,夏绘溪停下了语无伦次的解释,将双唇抿得苍白,看上去异常的薄而透明。
      到底还是心软的,苏如昊一遍遍的回忆那些理论上的概念,呼吸如同流水,一次次的清洗而柔化心底淡淡的不舒服,最后镇静的将她搂过来,语气柔和的说:“我是有点小小的介意。正常的男人,大概都会有这种介意的,就算是学心理的也不意外。”他顿了顿,似乎是无意识的,修长的手指灵活而柔缓的在她的耳侧打圈、摩挲,“可是我很高兴,你愿意把这些告诉我……你说下去,我在听。”
      他缓缓的低下头去,握起她的手,轻轻的吻她的指尖,目光却没有离开她的脸,安静的聆听。
      指尖有轻微的痒意,可夏绘溪没有抽开手,任由他握着,仿佛这样就可以汲取勇气,可以支撑自己继续说下去。

      “那是我最自卑,又最骄傲的时候。我坐在台下的第一排,可我看着讲稿,就是抬不起头来。我一直在想,明明我的成绩是最好的,明明学科平均分95才能拿到这样的奖学金,可是这个奖学金对我来说,为什么像是屈辱?”她注意到苏如昊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劝她,可她摆了摆手,脸色苍白,“你不用劝我。现在我当然不会这么想……可是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敏感,骄傲得可笑,所以想法会很极端。”
      她的目光无意识的投向窗外,想起自己的圣彼得堡对裴越泽讲起过他们的初次见面。可她没说实话。
      事实上,她在南大最大的礼堂里第一次见到他,他的衣着高贵,而面容英俊得无懈可击,他将证书递给她,又俯身和她握手,礼貌,疏离,漫不经心:“好好努力。”
      她紧张的盯着自己的衣角,往常那些被学业优秀堆砌起来的自尊心和骄傲感,像是尘埃,只是被轻轻一吹,就落在了世界最遥远的角落。而她忽然发现,自己的世界,原来狭小不堪到只有那双半新不旧的运动鞋。而对所有的人来说,这样的差距,才是现实。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讲完那份稿子的——几千个字,被团委的老师一改再改,说是要突出感谢和温暖的主题。通篇读下来,迷迷糊糊的只记得无数个感谢。而最后被校报记者拍下的照片里,自己的眼角晶晶发亮,自然而然的被写成了“发言代表的学生数次感动落泪”。
      没有人知道,那不是因为感动,只是因为委屈,扭曲而矫情的屈辱。

      “给我颁奖的是裴越泽。那是我第一次见他,他很年轻,也很好看,那种气质,可能就是天生的清贵吧……你想象得到吧,一个很自卑的女孩子,亲手从一个很英俊很又气质的男人手里接过那样的奖赏,然后再毕恭毕敬的感谢他,对我来说,真的十分难受。”
      苏如昊的目光一直很柔和,他没有插话,只是任由她随着自己的思绪述说。
      她微微叹了口气,隔了一会儿,又低低的说:“后来我和裴越泽聊天,说起过我第一次见他。可是那次我骗了他,我说我在CRIX的大楼里和导师一起见到的他。可见,直到现在,我还在回避那件事。”

      “那个颁奖仪式结束后,那些钱也打到了账户里。那时候我爸爸的腰不好,有时候下地很困难。我想来想去,决定劝他来这里看病。
      他们本来不愿意来,说是看病太贵。我就说我的奖学金真的足够看上十次八次病。他们这一辈子,还没来这城里转上一圈,到底还是被我说动了。”

      苏如昊拍拍她的肩膀,柔声说:“你做得没错,很孝顺。”
      夏绘溪只是笑,可是那样的笑里,还有着怆然和无奈,眼神盈盈欲滴出水来。
      “其实我挺矛盾的,我想孝顺他们,可是又不想同学知道我父母来看我。他们……从来不会像我室友的爸爸妈妈那样,穿着打扮很得体,老是请我们一个寝室的同学去饭店吃饭。所以,我早早的就在车站附近的旅馆订了房间,那里便宜,而且离学校也远。
      后来我在车站接到他们,妈妈还带了我最喜欢的山核桃,整整一篮,说是让我带给同学吃。篮子还是自己编的呢……我后来带回寝室,就说是自己在街上买的。
      那几天我早出晚归,带我爸爸去看了病,又带他们转了转公园和商场。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我妈妈小心翼翼的说想去我的学校看看。
      其实我最怕的就是我爸妈提这个要求,我不想带着他们去南大转,我怕遇到熟悉的同学和老师,所以我立刻就说下午的时候有要紧的会要开,没法再抽出时间来了。而且票都买好了,没法退。
      妈妈养我长大,我想,她大概知道我是在找借口,可是她没说破,就说算了。
      我找了个借口说替他们去买些路上的吃的,就去一旁的车站买了当天下午的车票,送他们上了车。”

      说到这里的时候,眼里那些一直蒸腾氤氲的雾气,终于凝结成了一滴又一滴的水珠,缓缓的滚落下来,小小的脸颊上沾满了湿意,夏绘溪用力的擦了擦,有些狼狈的转开脸,很快的说了句:“对不起。”
      苏如昊伸手揽着她,又一遍遍的抚着她的背,柔声安慰:“没关系,那些事都过去了。我们春节的时候去你老家过年好不好?”
      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可是她的声音凄婉而无助,小小的脑袋在自己的怀里,拼命的摇头:“那天下午,那辆大巴就出了车祸,翻下了高速,车上的乘客都死了……他们也在里边……”

      他的心一下子被揪住了,许是因为她此刻颤抖的身体,许是因为她的讲述、她的过去,他看过夏绘溪的档案,看到过她拿过的种种奖励,自然也知道她的出身和家境可能并不好……然而想不到的是,这样一个聪慧漂亮的女孩子,也藏着这样的心事。
      那些过去的点点滴滴,仿佛是拼图,一下子在脑海里组成了一副清透的画面。
      她在翠湘的时候,看到那些穷苦的农户,难以抑制的激动情绪……她在去圣彼得堡前,一脸坦诚的告诉自己费用太昂贵……而就在前几天,她看见那个叫刘媛媛的小姑娘,或许从她那里窥见了自己的过往,又失态的将手边的包重重的拂在地上,手指冰凉……
      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自己还能再安慰她什么,只能把她抱得再紧一些,下巴搁在她的肩侧,呼吸灼热的撩起她的长发,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都过去了。”
      夏绘溪任由他抱着,身体软软的一动不动,最后轻轻的说:“不……我说不清楚自己的想法……有时候仔细的想想,我真的不是一个好人,我爱慕虚荣,我要面子,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很土,我怕同学嘲笑我,所以去图书馆的阅览室看那些时尚杂志,在网上查衣服的搭配。我要像那些城市里的女孩子那样,身材纤细,气质又好……我那么贪心,我什么都想要……可是现在,那些想要的,我真的有了,我却只觉得后悔。如果那些日子重新来过,我一定开开心心的挽着爸爸妈妈,陪他们逛逛南大的校园,再介绍他们给室友认识……”

      “所以,你信么?我想,这些大概都是冥冥中注定的吧。像爸爸妈妈他们那样,像那个女人一样,真的逃不开的。至于剩下的人,大概只能好好活下去吧……”

      她擦了擦眼泪,语气已经渐渐的平静下来,“这些事,我大致的和于柯说了说,我不希望她走我的老路。其实贫穷真的没有什么可耻的,可耻的是一个人的心态。就像我那个时候。”
      呼吸声已经由急促变为细密柔和,这样的追忆过后,她的侧脸擦在他柔软的毛衣上,像是失却了所有的力气,又慢慢的环住他的腰,低声说:“每年到了春节的时候,也是我最难过的时候。以前家里虽然穷,可是过年可以陪着妈妈一起炒瓜子,一起守岁。后来他们出事了,我就在食堂过,回到寝室只有一个人。再后来彭教授总让我去他家过年,师母也会做很多菜……可那些都不是家的感觉。苏如昊……”
      她慢慢的支起身子,环住他的脖子,带了小小的恳求:“今年我们一起过年,好不好?”

      那一刻,他的心情柔软得无以复加。那些有限的词语在脑海中组合,又散开。脑海中仿佛有着一个小小的漩涡,那些情感激旋着小小的浪花,将所有的语言能力都击散,直至溃不成军。
      夏绘溪的眼神却一点点的黯淡下去,最后慢慢的说:“你爸爸妈妈是不是还在国外?对不起,我想你也应该……”
      并没有让她把这些揣测说完,苏如昊想,究竟还有什么动作能表达此刻自己的想法呢?
      他们的唇彼此轻轻碰触了一下,而他并没有深吻下去。可是离得这样近,他每一次开口说话,总是不可避免的和她温润柔软的唇摩挲而过,这是独属情人间的呢喃和低语,一字一句的,落在她最不安的心底。
      他轻轻的笑,像往常一样爱弄乱她的头发,又抵着她的额头:“傻瓜……我陪着你,哪里都不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二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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