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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奏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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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晚之后,祁长生慢慢适应了这种生活节奏,封鸿羽找她侍寝十分频繁,却从不往她宫里递过赏赐,黄晴雪提过几次,像是替她不平,她商人出身,总是对钱财会斤斤计较些,不过祁长生也不甚在意这些,毕竟她入宫一是为心安理得地混吃等死,二也就是想看看封鸿羽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横竖侍寝之后也不用去请安,祁长生可以快快乐乐地睡到日上三竿再起床,还不用天天去见荆书竹的酸脸,这么一比,祁长生觉得也挺划算。
似乎荆书竹也不再这么频繁地针对黄晴雪了,祁长生与黄晴雪讨论过两次,猜想大概与她没接着过赏赐相关,黄晴雪撇着嘴说,都能想到那群长舌妇在背后是如何议论你的,你争气些可好。
祁长生只是笑,说如今这样不好吗,没人找咱俩的不愉快,太监们也对咱俩客客气气的,不像头先,有些时候还故意找咱俩的茬。
总有些狗眼看人低的太监会为难她们这样品阶极低的宫妃,不过凭着黄晴雪的小金库,她俩之前生活的也还算愉快。
期间,俞之的母亲进过几次宫,她俩不是亲母女,单独在屋里两两对坐十分尴尬,祁长生猜想俞母大概不在家中主事,看着十分怯懦,与祁长生说话也客气隐晦,只说她如今盛宠加身,更要小心行事,末了又嘱咐,要时常与缪晓多走动走动。
祁长生一口答应了,俞母住了嘴,半晌叹气,手里揉搓着自己的帕子,欲言又止的模样。
“怎么了?”祁长生看她这模样,以为她是还有事情没有嘱咐,主动问道。
“不。”俞母苦笑,表情挣扎了一阵,还是松开了帕子,她低下头,把满是折痕的帕子整整齐齐地置在膝上叠好,“苦了你了。”
“倒也没这么苦。”祁长生摆摆手,想想又关心道,“俞之找到了吗?”
祁长生没想到自己一句无心的寒暄能引起俞母这么大的反应,她原先还称得上保养良好的脸庞肉眼可见的苍老下去,嘴唇剧烈哆嗦着,法令纹就显得分外的深,眼角的纹路里闪烁起晶亮的水迹。
祁长生吓了一跳,慌忙从怀里找出帕子,手足无措地递将过去:“抱歉,我说错话了吗……?”
俞母抬袖擦拭眼角,红着眼睛无力地笑笑,又把那张满是折痕的手帕抖开攥在手里,她捂住嘴,用力闭眼平静了半晌,才干涩地道:“那孩子……没了。”
“什么?”祁长生一怔。
“但发现的早,也没什么人知道这件事,老爷处理了这事,姑娘放心。”她叹了口气,把祁长生的手拉过来,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低声道,“我知道姑娘是个好人,却平白无故遭了这样的事,只恨我在老爷心中毫无地位,不然……不然……”
她又哽咽起来,祁长生心里一软,虽然她没觉得顶替俞之入宫对她造成了多大困扰,但接收到她人的善意总会让人觉得十分柔软,安慰俞母:“我在这宫中过得不错,陛下对我也尚可,且放心吧。”
俞母仍然情绪不佳,祁长生换了个话题:“周应哥还好吗?”
“他还好。”俞母强打起精神,勉强笑了笑,“手脚利索,也勤快,我前些日子给他说亲,还说他心里装着人了,说亲对不起其他姑娘。”
祁长生抿起嘴唇,一时也不知道说些什么。
俞母见她这略显落寞的表情,迟钝地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但不知道如何找补,她一直痛恨自己笨嘴拙舌这点,在娘家不懂得为自己争取利益,遵从媒妁之约嫁去俞家也不懂得说些好听的讨夫君开心,这么多年,就沉默着旁观,也过来了。
两人相对沉默着,屋里的气氛静悄悄地沉寂下来。
俞母的贴身宫女在外面轻声提醒时辰到了,俞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伸手把衣角褶皱拍平,她深吸一口气,弯腰在祁长生的铜镜前整理好仪容,又变成那个体面光鲜的司尉夫人了。
“才人留步。”她对着祁长生款款行礼,抬眼时犹豫半晌,还是伸出手来,帮她理了理领口,她动作很轻,像是怕祁长生拒绝一样。
祁长生微微倾身,方便她的动作,中年女性沉稳柔和的动作让祁长生觉得亲切与怀恋。
在那个花落满地的小院里,她的母亲也曾坐在秋千上,招她过来,将她抱在怀里,替她整理衣襟,笑着叫她:“长生。”
长生,长生,这个曾经包含父母最美好希望的名字,如今一语成谶,变成了祁长生永生永世的诅咒。
但祁长生仍然非常非常,想听别人叫她一句长生。
我叫祁长生,她在心里默念,然后在俞母耳边悄声说:“谢谢你。”
俞母捏紧手里的手绢,没有应声,只是轻轻抱了抱祁长生,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摆设,悲哀地想:“这么好的孩子,因为一念之失,就要在这个牢笼里度过一生。”
周应很喜欢她,俞母见过他在休息的时候,望着祁长生留下的东西发呆,只是她们彼此都心照不宣,再也不可能了。
下午祁长生与黄晴雪聊天的时候,突然问她:“你觉得长生这个名字怎么样?”
“挺好听的。”黄晴雪想了想,“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有个很美好的寓意啊。”
“是嘛。”祁长生托着腮,漫不经心地应声,“我也觉得蛮好听的。”
“不过长生不老也只是个神话故事。”黄晴雪说,“你看前朝皇帝,穷尽一生,甚至赔上了整个天下,只想求一个长生不老,还不是落得了一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段故事至今也仍在民间被津津乐道。
说,前朝皇帝荒淫无道,更沉迷丹药雌黄之术,更通过苛捐杂税收天下之财,寻求方士为求长生。
军费被克扣地所剩无几,前线屡屡被袭,蛮夷猖狂,大将军忍无可忍,举兵起义,一路毫无阻拦地打入京畿重地,据说将军所过之处,百姓欢呼,守城的军队也放下武器,开门迎接。
叛军控制负隅顽抗的贵族军队,将军批甲执锐率领精兵只身闯入前朝皇帝所在宫殿。
宫殿沉重的大门缓缓开启,沉冗的血腥气扑面而至,将军入目之景,与地狱无异。
赤裸的女尸堆积如山,触目可及之处伤口鲜红刺目,被财色酒气掏空身体的年轻皇帝盘腿坐在尸山之前,癫狂大笑道:“我已踏上永生之路!”
被捏碎的蜡封簌簌从他指间落了一地,他双目充血,皮肤赤如赭石,大笑三声,倒地毒发而亡。
一生追求长生不老的皇帝,以这样的荒谬方式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嗯。”祁长生说。
黄晴雪却像勾起了谈兴,接着道:“那日陛下所说那事,你怎么看?”
“什么事?”祁长生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反应过来。
“就是你得罪陛下那天,说要找药引子。”黄晴雪提示道。
“啊。”祁长生想起来了,“我觉得只是说着玩的。”
“为什么?”黄晴雪一愣。
先皇暴毙,封鸿羽继位三年不到,即因为患了场大病,要通过选秀冲喜,并且秀女不限家门门槛,这事儿本来朝臣都反对,是缪乐贤力排众议推动了这件事的进行。
在黄晴雪看来,封鸿羽是个漠视规则胆大妄为的狠角色,为了活命违背先父的意愿,再度拾起长生之术,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
祁长生回想起深夜里寝房中点起的蜡烛,与那些好像永远也不见减少的奏折,他苍白疲惫的脸,与一碗接着一碗的漆黑药汤,说:“一个想通过这种方法活着的人,一定也特别惜命吧。”
“嗯。”黄晴雪觉得好像有些道理。
“陛下他。”祁长生斟酌着用词,“他虽然不一定是个好皇帝,但他很努力的。”
她这话颇为值得细思,黄晴雪心下透亮,知道祁长生肯定是看见了些什么,才口出此言,但她同样也明白,在宫中过日子,知道地越少越安全,因此并不追问,只很快换了话题。
祁长生却没明白她的苦心,她纠结了好一会,没理黄晴雪的新话头,径直问她:“你入宫之前,有觉得他把天下治理的很好吗?”
黄晴雪挑起眉:“你没有感觉吗?”
祁长生摇摇头。
黄晴雪抿起嘴唇,内心虽然斗争激烈,但到底是年轻姑娘,还是败给了八卦心理和祁长生难得正经严肃的眼神,她一咬牙,起身把房门关紧,关门前又四下看探了许久是否有人,才谨慎地回到屋里,放低声音与祁长生说:“我也不知道,但是听我爹说,虽然比不上先帝那会,现在也还可以。”
“就是说,他治理地还行,至少不会出现什么冤假错案的事情吧?”祁长生的表情看起来轻松了些。
“据我所知,好像是没有。”黄晴雪不太确定地说,本来想到此为止,可憋了半天,到底没抵过自己的八卦欲,她把声音压得更低,“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那天偶然……”祁长生轻声说。
时间倒流回祁长生为封鸿羽念金刚经的那个晚上。
封鸿羽因为病痛与疲倦睡得十分沉,鼻息缓慢绵长,听得祁长生无端也生出三分困意来,佛经没人讲解,光是自己看,对祁长生来说,和天书没什么区别。她勉强自己看到现在,烦躁地要命,只觉得满脑子都是些师尊之乎者也之类的屁话。
看蚂蚁搬家都比看这个有意思,祁长生想,不耐烦地打了个哈欠,想偷懒伸个懒腰,余光却扫到了什么东西,是封鸿羽没批完的奏折,结合曾平刚才告诫她的话,祁长生猜想他大概今天身子不适,才没将这些个东西收拾好,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自己有瓜田李下之嫌,决定帮他合上。
但就在她合上的前一瞬,祁长生还是无意扫到了些什么。
“是什么?”黄晴雪无端紧张起来。
祁长生抬眼看着她,沉声说:“康平府知府贪墨案。”
“康平府?”黄晴雪悚然一惊,“那不是我家所在的地方?”
“陛下御批压下了这个案子。”祁长生趴在桌上,伸手扒拉桌上的果盘,她很茫然地问她,“你说,他是个好皇帝吗?”
黄晴雪看着这样的祁长生,隐隐觉得好像有什么很令人在意的点,但她没细想,只是感觉这个话题再往下深入将会变得十分危险,她强笑几声,拍拍祁长生的肩膀,宽慰道:“起码现在看来是的,他对你也很宽容吧。”
祁长生嗯了一声,仍恹恹地,黄晴雪瞧着这样的她,也不知怎么劝解,半晌才干笑两声:“对了,你晚上还要去侍寝,先用些点心吧。”
说着将霁月叫进了屋,将点心呈上,祁长生开始还不情不愿地,吃了两口后又开心起来,笑着和黄晴雪说起了其他有趣的事情。
傍晚,霁月为她穿上衣裳的时候,突然发现系带好像变短了,她使了些劲,才把衣带系上,霁月抬眼瞧了瞧祁长生,她正说些什么,笑得前仰后合,霁月也不好多嘴,只好沉默地继续。
稍许,祁长生打扮完毕,上轿款款离开了。
黄晴雪瞧着她的背影,半晌不太确定地问霁月:“你家才人是不是……丰满了些?”
“是。”霁月十分肯定。
“那是不是……”黄晴雪的眼睛唰地亮了,“她那啥了?”
她怕隔墙有耳,没敢把那俩个字说出来。
“不知道。”霁月没有相关经历,也不敢确定,但心里也暗暗高兴,外头那些宫妃怎么说祁长生的她自然听在耳朵里,嘲笑她纵然天天被翻牌,却从未在皇上那里得到一份赏赐,连个宫女也不如。
如果有了孩子的话,霁月暗暗想,那些碎嘴的妃子们也会嫉妒地闭上嘴吧。
祁长生全然不知道这俩人是这么揣测她的,方才霁月系带子的时候她发现了,自己好像,最近,确实是,胖了些。
祁长生在轿子里晃啊晃,觉得自己很忧愁。
虽然她最近确实是吃的多了些,但是但是!主要还是得怪封鸿羽那个没眼力见的男人,夜宵有一顿没一顿的,有几次祁长生特地饿着去,他却自顾自地喝完药,完全没理她饿得前胸贴后背,那晚祁长生过得异常煎熬,所以从那以后,祁长生为了不饿死在明德宫里,都会在自己宫里先用些点心再去。
天长日久日久天长……唔……虽然虽然……是多吃了一顿了,但是但是……
祁长生挨层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痛苦地想仰天长啸。
也不至于胖了这么多把衣服都系不上了呜呜呜呜呜呜。
她怀揣着如此痛苦的心情走进了封鸿羽的寝房,他今日居然已在里头待着了,桌上搁着盘点心,祁长生没骨气地咽了咽口水,心想,看着就好吃。
封鸿羽没抬头:“午膳时候呈上来的,朕觉得味道尚可,就让御膳房另做了些于你尝尝。”
祁长生盯着那盘点心,一句“妾身在减肥”酝酿了好久,还是没忍心说出来。
他都特意让御膳房给我做的!
不吃不太好吧!浪费粮食唉!
祁长生把自己说服了。
封鸿羽批完一本奏折,无意中抬眼看了眼祁长生,很是震惊:“你哭什么?”
“噎的。”祁长生摸着自己的肚子,嘤嘤嘤地回答道。
吃罢点心,祁长生痛定思痛地想,减肥一事,明日再开始吧。
他俩的相处方式几乎已经固定,祁长生磨墨封鸿羽批奏折,睡前祁长生给封鸿羽念一念金刚经,她这一阵学习很有效果,起码读得不那么磕磕巴巴了,封鸿羽深感欣慰,感叹自己的耳朵终于不用再受到荼毒。
对此,祁长生表示……还能表示什么,就忍辱负重地念吧,还能把书摔在他脸上吗?
长生不老的祁长生小姐,今天也很珍惜自己的小命。
但今天,或许是白天与黄晴雪说了那么个话题的缘故,祁长生总觉得十分别扭,这种别扭一直持续到封鸿羽休息喝药的时候。
祁长生看着封鸿羽斯文地把那碗药喝了个底朝天,半晌郑重道:“陛下,妾身有罪。”
“你何罪之有?”封鸿羽抬眼看她,随手将药碗放回托盘。
“半月之前。”祁长生直视他的眼睛,“妾身无意之中看见了陛下所批奏折的内容。”
封鸿羽一怔,他直起身来,眼底的散漫笑意水一样化去,那些浮于表面的情绪渐渐融化,露出其下庞然深邃的深不见底。
封鸿羽似笑非笑地说:“俞才人,你可知,后妃私议朝政,是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