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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霓裳(2) ...

  •   那之后亲王果真忘了那句话,也许他也不曾忘,只是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罢了,王府的日子又开始如流水般一如既往起来。后来王府里又来了新的媵人,来头比我大,若说亲王以前对我的宠爱是看在对哥哥的器重上,现在这位冯媵人却比我更具优势。但是时间长了下来下人们说亲王待我更有真心些,谁真正受宠大家心里看得清楚着呢。
      我很喜欢新奇的东西,我有一表姊嫁到了京都,我时而与她通信,让她跟我说说京都新流行了哪些好东西,亲王来时我就把这些说给他听,多了许多好的话题。亲王饶有兴致地听着,但有的时候我说得一知半解的东西,他会补充说下去,有的时候我怀疑亲王了解京都的事情也许比我还要详细。
      然后有一次表姊给我的信上说给我寄来了一套衣裳,那是京都悄然开始流行的款式,听说是皇太后穿出来的,现在宫廷里的妃嫔都爱穿这样的衣裳,叫做汉唐衣。
      我展开带来的新衣裳,里面紧致的淡黄衣裳上面是绿叶的图案,外面宽松的月白纱衣绣着茶花,两者相得益彰。待我穿上身后旁边的丫鬟不由得都叹,纷纷过来对这件衣服表示咄咄称奇。
      我让四下先不要声张,等亲王晚上来时我就穿了这身衣裳去迎接他。
      因为汉唐衣裳与平日的款式明显不同,亲王一眼就注意到了,他愣了一下,问道:“这是?”
      我笑盈盈地特意转了一圈给他看,其实这并不规矩,但我喜欢在他面前随性一些,然后回道:“这是京都里最近流行的汉唐衣裳,王爷您觉得好看吗?”
      “汉唐衣裳吗。”亲王若有所思,他专注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说:“很好看。”
      他直白的夸奖让我有些羞赧,但是许久不见他那边再有什么反应,我偷偷抬头瞄了一眼,发现他还怔怔地在看,不,不对,他似乎不是在看我,他盯着我的衣服仿佛望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王爷?”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被惊醒了,刚才的那些神色收了回来,定格在我身上。
      “别穿这件衣服了,它不适合你。”亲王默然了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
      我愣了一下,他怕伤了我的自尊,加上一句话宽解的话,“你年纪还轻,这件衣服过于端庄了。”
      我百感交集,轻轻点了点头。
      可是这晚的亲王却是那样的急切,仿佛一腔的热情无处发泄,惹得我在他的怀中气喘吁吁。
      虽然他不许我再穿那样的衣裳,可是我隐隐觉得我没有穿错,自此我在他的心中似乎又加重了一点分量。
      不知不觉又到了新一年的元日,听说今年又是亲王进京,这次是对新的皇帝。因为第一次朝贡让我太印象深刻,所以总觉得隔了没多久,他又要去那遥远的地方了。
      这次他在京待的时间依旧不长,但他回来时带回来了一个人,大胤的嫡亲皇女——朵颐帝姬。
      亲王是在回来路上距中州还有半个月左右的行程时派人通知的。
      接到通知的府里一片慌乱。
      以亲王的为人他不会做这样冒失的事情,他走之前竟然没有丝毫对后院提及此事。
      大家都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才回味出来,亲王的意思是帝姬的事情外人没有分毫插手的权力,将帝姬接进府后亲王的行为也无一不说明了这一点。
      都听说朵颐帝姬是从小就在皇太后身边被宠坏了的,身份又极其尊贵,连打理王府后院多年的云妃都乱了手脚,可见此事之重大。
      好不容易等帝姬到时上下终于把王府收拾一新,帝姬的居所也安排到了后院的最大殿吉蝠殿,后院诸人纷纷等在后院大门前迎接。
      帝姬的随从排场早让人看花了眼,等帝姬下轿时我在人群中忍不住偷偷地抬头打量了她一眼。
      帝姬浑身上下的穿着打扮自然极为考究华丽,她的容貌更是在场女眷中的佼佼者,气质独特的清新脱俗,不过这些身为皇太后的女儿也在意料之中,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虽然这真的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帝姬刚开始来府上的时候,还乐于四处走走,问问中州的风土人情,可这样的日子新鲜了一段时间,她就变得烦躁和憔悴起来,谁都看出来她已经开始想家了,她发火说带来的御厨做的食物不是以往在宫里的味道,她吃不习惯。唯有亲王在她身边时,她会安宁下来,粘着他楚楚可怜地像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帝姬过来后,亲王每晚都会到后院来,尽早来。渐渐地大家都看得明白,亲王忙,身系中州一切事务自然是真的忙,但要看谁,可以百忙之中抽出空闲来。
      那天帝姬空落得又在吉蝠殿发了一通火,扔了砸了不少身边的东西,然后就说要出去到前院去找亲王。后院的人可慌了神,连忙堵到隔着前后院的那道大门前去劝谏,玉王妃和云妃得了消息也紧忙过来,说尽好话。
      帝姬以前在皇宫就不曾把谁放在眼里,此时也不可能给两位王妃面子,气冲冲地说:“走开!我呆在这无聊死了你们知不知道!”
      看着前面苦口婆心,慌乱一团,我想了想,上前来到帝姬身边屈身道:“殿下,您自然是想去哪就去哪的。只不过前院还有其他众多男子,在人前抛头露面,臣妾们怕唐突了帝姬的身份。”
      帝姬身份再尊贵,也终究是女孩儿家,一听我的话就不敢再言语,又是窘迫又是泄气。
      所有人都不着痕迹地看了我一眼,云妃瞥过来的那一眼又是感激又是赞许。
      等帝姬回到吉蝠殿时,亲王也得了消息从前院过来了,此时吉蝠殿还未来得及收拾,一片狼藉。
      所有人看到亲王都站了起来,连帝姬在上面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手垂前,略低着头,恐怕也知道自己犯了错误。
      亲王环视了一周,然后稳稳地走到上首坐了下来。帝姬还站在他旁边低着头等着他的训示。
      “噢,这样,也不怕别人看着心里笑话。”
      亲王说,以极温和平缓的语气,帝姬都有些出乎意料地抬头看他。他这句话,似责备又不似责备,与其说是责备,倒不如说是设身处地的为她着想。
      帝姬一下子羞愧得脸都红了,亲王让她坐下,帝姬坐下后主动解释说:“我真的是闷坏了,好难受。皇兄,您别怪我……”
      亲王笑了笑,然后转头吩咐裴公公说:“裴庆,把我的枯木龙吟琴拿来。”
      早听说亲王得到一张唐代绝世名琴枯木龙吟,如此的郑重其事……我的心止不住怦怦跳了起来,也许会是《广陵散》。我嫁入王府也有三四年了,也无一次有缘听到亲王操琴《广陵散》。听说即便玉王妃和云妃也只听过一两次,一次是玉王妃重病之时,一次是云妃生下烨公子满月时,一次是亲王的寿辰高兴之余弹奏了一次。
      我呆呆地看着裴公公小心翼翼地将那张古琴呈了上去,亲王将琴置于手下,略略调了调音,然后看着帝姬轻声说:“好好听着,看你的悟性。”
      亲王铮的一声拨开了弦,他低着头的神情是如此从容不迫,他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是如此娴熟,琴音缓急有序,快而不乱,慢而不断。我这么多年未曾听过一次证明亲王从不练习此曲,而他一弹奏起来音律就是如此美妙流畅,我终于惊叹地明白什么才叫浑然天成,这首曲子真正而完全的属于他。
      大家这样才了解亲王接帝姬过来是要教她习曲的,很多人非常不理解亲王为何不把这么重要的曲子传给自己的独子却传给自己亲缘不重的皇妹,也有些人说亲王是奉了先帝穆宗的遗命,也有些人说授曲讲究的是知音和缘分。
      这件事大家都很同情烨公子。说起烨公子,我有时去云氲殿正巧赶上他给母亲请安,所以与他擦肩而过过几次。他长得像亲王也像云妃,是位俊秀的少年,非常知书达理。亲王对自己唯一的儿子自然也很上心,特意请了京城有学问的大家当烨公子的老师,亲王做到了一位合格的父亲应当做的,不过大家说亲王对自己的儿子爱而不宠,因此烨公子身上少了许多世家纨绔子弟的恶习。但对于这件事,无论烨公子如何的懂事,也难掩心中的遗憾。
      我回到佩兰殿,想了想,便写了封信叫娘把我以前在家里收藏的那些画册给我捎了过来。我以前在家也是娇惯养的,所以也稍稍能把控帝姬的心思,那个时候后院所有人都怕得罪帝姬惟恐避之不及,我是第一个过去亲近她的。我把我以前很喜欢的画册带过去给她看,何况我本身就对京都的生活感到很好奇,所以一来二去两人就有许多话可以说。帝姬毕竟以前唯我独尊惯了,有的时候说话不能很好顾及我的感受,红儿私下里跟我说何必自讨苦吃,但我心里隐隐地觉得这对我是有好处的。
      果然有一日亲王早早地就过来我殿里,那时候天色才刚刚有些变黑,这在往常是很少有的事情。我受宠若惊地迎了上去,不过我再也不会傻傻地第一个发问,亲王看起来心情很好的样子,吩咐下去做些好吃的点心来。
      趁下人都不在,他攥住了我的手,那看我眼神的温情仿佛从帝姬那特意留了一块儿给我。“我听朵颐说你经常过去陪她,真是辛苦你了。”他由衷地说。
      朵颐帝姬会念得我的好的,我的脑中浮现了帝姬那有些高傲却很纯真的脸庞。我微微地笑了笑,“哪谈得上什么辛苦呢,总觉得”,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自然蹦出后面的话,“帝姬是有让人纵容她资格的人。”后面的话似乎有些熟悉。
      亲王笑了笑,笑得宠溺而得意。
      我与帝姬相处得时间长了,发现她除了有时行为难改任性外,她的心地却还挺好的。她喜欢小动物,她养了不少鸟儿猫儿狗儿的,她对它们非常有耐心,每日亲自给它们喂食,她养了一只通体雪白的蓝眼波斯猫,有一次她不小心被它挠伤了,四下惶恐,她也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责罚什么。
      她在王府渐渐静下心来,应该没有人教她什么,但她变得通情达理起来。一天她从宫里带出来的侍女过来找她,似乎是刚与云氲殿的丫鬟们发生了什么冲突,我以为云氲殿这次有大麻烦了,不想到帝姬想了想,然后说:“若是平日在宫里,我早就去为你出风头了。不过现在我们是在王府里做客,客随主便,你该守着王府里的规矩而不是主动生事,现在你过去道歉还来得及。”
      帝姬练琴时的表情是那样专注而认真,全然像换了一个人,她真的非常有天赋,只随意拨了几个月就比我这个学了好几年的都要出色了。托帝姬的福,自从她来后,亲王每晚也都会到后院来,每每从吉蝠殿路过时都能听到里面隐约而断续的练琴声。那段时间我听见的《广陵散》真的是比别人一辈子听到的都多啊。
      那段时间亦是我做女人最风光的时候。亲王对我真真正正地宠爱起来,他到我这来的次数开始比云氲殿的多,他说我时而的温柔,时而的任性,时而的懂事,时而的倔强都让他喜欢。在王府里的这么多年,我的心智早被打磨得成熟,但我又恰倒好处地没有丢了我以前的那颗赤子之心,这也是为什么还能和帝姬很谈得来的原因。
      过了一年多,我被亲王册封为孺子,成为了与云妃平起平坐的侧妃。我开始被人称为霓妃,而不是之前的韩媵人。我特意让亲王准许我娘和我哥哥到我气派的新居所霞拱殿,娘看见我喜极而泣,哥哥说以我为荣,此时哥哥已经成为了王府里少有的正式年轻参事。是啊,当初我还是一名那样任性无知的小女孩,吵吵闹闹非要自告奋勇嫁给亲王,惹得当时娘与哥哥多么担心,谁也想不到我可以走到这个地步。
      端豫王府的后院是有些奇怪的,亲王主动要的人,都是非常温和不擅言谈的女子,这也是当初娘跟我说亲王喜欢温婉贤淑女子的原因。据说亲王非常讨厌多事善妒的女子,加上有着云妃管家,所以后院很少生什么是非,况且亲王待后院并不厚此薄彼,前段时间一位侍妾因病去世了,亲王叫人厚葬了她,为她办了法事,还送了东西宽慰她的家人,这叫后院其他的人非常的暖心,觉得总归不白跟着亲王一场。若说真有什么不一样的,后院中最张扬的恐怕就是我了,但对于我难免的一些小性子亲王也不以为忤,带着笑意包容我的特性。
      我总觉得,我在他心里是有些不同的,也许就是从那乱了针脚的刺绣开始,也许是从背后拍他的肩开始,也许是从试穿汉唐衣裳开始,他心里其实是喜欢我的真性情。我待后院的下人都不坏,但对于后院其他的夫人,无论是多善意的人,我都与她们亲近不起来,有的时候反而有意识要彰显自己与她们的不同。
      相对我的逐渐受宠,最受打击的自然是云妃,她当然感到落寞,但是有的时候她看见我的快活表情脸上会流露出莫名的同情。
      有一次她极轻声地说:“其实王爷待我们都没什么不同。”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不明白她这句话是用来打压我的得意,还是用来安慰自己的失意。但我不认同这句话,怎么可能没有不同呢,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亲王待我更亲近一些。
      在我被封为孺子后没多久,一日我在吉蝠殿像往常那样和朵颐帝姬一同欣赏画册,帝姬此时随意地坐着,偏着头饶有兴致地翻看着,我从这样的角度看她,她的睫毛真是浓密而翘长,她低垂眼眸的样子可真是美丽,等长大了肯定是位美人儿,不过到现在我还是没探究出为什么会对她产生会曾相识的感觉。
      帝姬发现我看她,抬头看我,冲我露出了一个笑容,突然问:“我听说,霓姐姐未出嫁前是主动要嫁给皇兄的?”
      我惊慌了一下,不知道帝姬特意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帝姬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你这样做得对。”
      我愣了一下,帝姬笑了笑说:“皇兄这样的人值得女人这样做。我若不是他妹妹,我也这么干。”
      我听着帝姬诙谐的语气,不由得笑了出来。
      也许……我真的是如此的幸福吧。虽然亲王对帝姬无比的温柔,但我也没什么可以羡慕的,毕竟她不可能和亲王待一辈子,而我可以。
      晚上亲王来霞拱殿,我伺候他宽衣解带后两人上了床,他俯身下去轻轻亲吻我,我也报以同样的温柔顺从地回应着他,忽然我眼睛瞄到床外的青铜薰炉里散发出的袅袅香气,说:“王爷,要不然臣妾给您生个孩子吧。”
      亲王停了下来,诧异地望着我说:“你怎么突然会这么想?”
      我掂量着词,说:“王爷只有一个孩子,不寂寞吗?哪个王府不是好几个孩子闹腾腾的。”
      他到旁边躺了下来,闷闷地回道:“有一个孩子继承爵位祭拜宗庙不就够了,孩子多了总是件麻烦的事。”
      我怕惹他不高兴,小心翼翼地逗他说:“麻烦?王爷还用怕养不起孩子?”
      亲王笑了,摆手说:“不是这个问题。”
      我不想放弃这个难得的机会,继续试探说:“那王爷怕男孩添麻烦的话,我们生个女儿好吗?王爷还没有女儿,王爷的女儿一定长得好看,长大后求婚的小伙子就踏破了王府的门槛。”
      这次亲王反而不笑了,看着他在旁边的沉默,我有点担心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又过了一会儿亲王转过头来,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有神,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就被他所打动的眼神。
      他伸出手抚摸我的脸颊,语气里有着愧疚,说:“你是不是想要个孩子?”
      我艰难地点了点头,“是。”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然后说:“这件事考虑考虑再说吧。”
      听他的语气,我有着隐隐的失望,但又有着暗暗的期望。我爱他,所以我才这么期待想为自己心爱的人生下孩子,想当他孩子的好母亲。

      皇宫里催帝姬回去的信每年都会送来,到了第四年,听说皇太后身边发生了一些事情,帝姬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不回去了。
      虽然帝姬刚开始来的时候的确让人头疼,但过了这么几年,在亲王的熏陶下做事变得有礼有节,加上她本身就很聪明,所以愈发有帝姬的大家风范了。况且她在的这几年,王府才真真正正的像个家的模样,亲王每晚都来后院,而帝姬经常邀请众夫人一同用晚膳。王府的孩子少,玉王妃和云妃待她像自己半个女儿般,所以听说她要走了,大家都开始有点舍不得。
      我想亲王更舍不得吧,我觉得他的眼神已经开始有些孤寂。那一天黄昏时我到吉蝠殿,我自己精挑了些礼物想送给帝姬,接近大殿时我渐渐听到了《广陵散》的琴声,我想应该是帝姬又在练琴吧,除此之外安安静静的,四下没有服侍的人。
      我脚步轻轻地来到殿门口,没想到此时殿内亲王也在,他和帝姬在共奏一琴。
      我想此时我不便打扰,便在殿门外伫足静静地听着。这琴声是如此的悲怆,让我听着都不免心酸。
      突然琴声戛然而止,帝姬撇下琴,直接扑到亲王的怀中紧紧地环住他的脖子颤抖着哭泣着。
      亲王搂住帝姬,轻拍着她的背哄着她,那样的神情令我震惊,我这才知道什么才是亲王真正的温柔,与此相比他对我们也只能算是礼貌上的温和。
      我呆在那里,那样的亲昵让我涌起了一种怪异的想法,莫非他对帝姬……可怎么可能,帝姬是与他有血缘关系的妹妹啊。
      我仔细辨别了一下,那温情似乎并不是带着欲望的男女之爱。看着他的眼神,我突然发现我为什么对帝姬一见如故,他们的眼睛是多么的相像啊!
      一瞬间有一个念头闪过,但我很快否认了这个想法。不……如果帝姬是亲王的女儿,那么依皇太后和亲王的关系,当初她是不会不让亲王即位的。听说亲王和穆宗皇帝长得很像,那么帝姬与亲王的这些相似也不足为奇吧,我摇了摇头,忽然为我刚才的想法感到很莫名其妙。
      亲王陪帝姬一道回京,那又是一年的元日,这次他在那边待了很长时间。
      亲王每次从京都回来都会有些不一样,这次也是那样,他回来时眉宇间多了一重心事和一份怅然,我不明白京都里到底有什么每次都能引起他的改变。
      亲王真真正正地忙了起来。大家也早就知道,帝姬走了,亲王也不可能像往常那样再每日来后院了,有的时候,我与其他几位夫人从吉蝠殿经过,恍惚中还仿佛听到里面有隐隐琴声传来,想起以前的欢声笑语,都不由得叹了口气。
      亲王早就忘了会考虑生孩子的话,我感到非常的失望,但是我也不敢打扰他。亲王忙,没想到哥哥也如此的忙,都没有时间再来看我,我隐隐地觉得事情并不寻常。
      亲王在接帝姬回来的时候一句话也没有通知我们,但是那个重大的事,他却选择了让我们提前知道。
      在一个入秋的晚上,他把后院的妃子和侍妾都叫了过来,就在吉蝠殿里,他缓缓地说:“明天我会出兵。”
      大家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但很快又意识到了亲王说的意思,因为他的身份摆在那里。我的头脑第一时间蹦出了一个词,那就是——谋反。
      亲王肯定是有自己的理由的,他也肯定会对天下人说一个理由,但是无论是什么理由,推翻现有的政权,那定义就是谋反。
      “我想,这件事情你们有权利知道,我不想拖累你们。所以是去是留你们可以自行选择,如果要离去,我会派人准备好细软,送你们安全地离开。”亲王语气温和而平静地说。
      殿里的十来个人陷入了沉默。
      “王爷才是天之骄子,众望所归。连穆宗皇帝在位时都常常说‘十二皇子最像朕’,王爷关爱百姓,管辖的封地中税负最轻有目共睹,而现今的皇帝苛刻严厉,只有我们的王爷才堪当大任。臣妾哪也不去,臣妾就在这儿等着王爷的好消息。”玉王妃站在前面大声清楚地说。
      我们诧异地望着王妃,我从未听过她如此大声说过这么多的话,如此的铿锵有力,仿佛都不是那位一直低着头捻着佛珠不管世事的女主人。
      “臣妾也不走。”我脱口而出,我根本没想过到底要不要留,我唯一的念想就是我不会离开亲王的身边。在我见到他的第一眼,我就跟定他了,除了他身边我还能去哪?
      其他的人也互相看了看,纷纷说“妾身不走”“妾身不会离开王爷”“王爷一定会打胜仗的”。
      大家都决定要留下来,出乎意料的是,云妃始终没有搭话表态。云妃的脸苍白无比,她没有说什么,她只是轻轻地对亲王说:“王爷,臣妾能和您单独说说话么。”
      云妃和亲王单独谈了许久,听说那晚她哭了一夜,但是她也没有走。
      亲王做什么我都会站在他这一边,只是我有些困惑,他看起来不像是有那么重权欲的人啊。不过我娘跟我说这不足为奇,这天下有哪个男人不爱权力呢。也许有的人爱权力本身,也许有的人爱的是权力背后的东西,谁知道亲王是不是想再换一个宽敞的宫殿,谁知道亲王是不是只是想再回京城呢。
      中州的子民非常爱戴亲王,有许多像哥哥那样的人誓死忠于亲王。那是身为女子的我们第一次那么关注外面的局势,那个时候哥哥忙碌得我也从他那打听不到消息,于是努力将探听到的三言两语拼凑归缕起来,将大致形势说给玉王妃和其他女眷听,每当听到亲王攻占了哪座城池,打了哪场胜仗我们都一片欢欣鼓舞,大家从来没有那样贴心和团结过。
      只有云妃迅速地消瘦下去,即便听到亲王连连打了胜仗她的神色依旧是忧伤的,为此大家十分的鄙夷她,说枉费亲王一直待她那么的好,也有人说那是因为只有她有儿子,她更担心她儿子的安危。
      可是我却觉的云妃似乎有别的心事,要不然她可以选择离开,再者依照现在的形势,亲王是有利的,亲王若是当了皇上,对她也没有坏处啊。我特意来到云氲殿,云妃似乎好久没收拾屋子了,云氲殿哪还有我第一次来时候的温馨布置。我坐下后边与云妃说话边注意着她的神情,“裳儿过来是想特意告诉姐姐,今天得到的新消息王爷又攻占了新河,说出来让您高兴高兴。”
      “哦。”云妃淡淡地回应,低下了头。
      我想了想,说:“有人说姐姐不关心王爷,我却不信。姐姐伴了王爷这么多年,我相信姐姐对王爷的感情比我们只多不少,但姐姐似乎被一些忧虑困扰……您能说说吗,也许我们可以共同想想办法。”
      云妃想也没有想,直接摇了摇头,“没有什么事。”
      然后她抬起头,正巧迎上我探究的表情,她愣了一下,良久叹了口气说:“霓裳,你很聪明,但你还没有那么的聪明。”那感觉就与亲王说我的伎俩简单很相似。
      “那么姐姐您告诉我……”
      “我们需要做的,就是天天祈祷王爷打胜仗就好了,别的知道了又能改变什么呢?”
      云妃不愿意说,她也不愿意跟我说。仿佛她守着一个秘密,哪怕是痛苦的,她也觉得这是她与亲王间的事,跟我这个外人无关。
      不过云妃说得也是对的,不管这里面还有什么故事,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天天祈祷亲王打胜仗,那样焦急的心情,恨不得自己马上变为男儿身,好为他在战场上冲锋陷阵,保卫他的安全。
      转眼之间入了冬,突然外面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亲王在通往北方的路途上几攻沁城而不下,这个消息让人非常忧虑和焦躁。又等待了一段时间,依旧没有顺人心的消息传来,反而听说皇上派出的西南援军已经赶到,并且破了本是恭庆王手下占领的湖州。
      之后的形势急转直下,亲王的军队变得由攻转守,而皇帝的军队开始收复失地,向南反扑。
      后院变得惊慌,她们都觉得我懂得多些,带着寄托问我后面的形势将会怎样。可是我也不懂,但我坚定地告诉她们王爷是肯定不会输的,王爷吉人天相,一定会被庇佑的。这时云妃也早顾不及之前的低落情绪,关注局势的心情比谁都要强烈。
      但后来事情的发展并没有如我们所愿,过了元日之后,外面传来了皇帝已经开始御驾亲征的消息,这对某些人来讲是鼓舞人心的,对我们来讲却是一个非常不安的消息。
      一个多月后,外面传来了恭庆王被俘的消息,那已经是滞后的消息,听说亲王还在坚守抗战,后来的消息就变得断续起来,最后得到亲王战败被俘的消息官兵已经冲进王府四下抓人了。
      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惊慌四窜,因为王府里的人都是自愿留下来的,但大家都脸色青白,神情忧伤,有几位女眷已经啜泣出声。
      我被人缚着手被指挥着跟在云妃后面,我不想表现出丧家之犬般的样子,所以我高昂着头,但是眼泪已经止不住的从脸颊两侧流了下来。我只是从眼前这般境地,联想到亲王此时的心情,顿时心如刀割。
      我们作为谋反罪眷被押往京都,那里等待我们的将是皇帝的罪刑发落。我一直很新奇京都的事物,没想到今生真的会去一次京都,但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那时虽然已经是春日,但春寒料峭,风吹不歇,路上颠簸辛苦,过了几日我们全都没了精神,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有的时候不自觉流下的泪水很快又会被风吹干。有几位媵人和侍妾平日身体就孱弱,加上精神一直抑郁,嘴上念叨着王爷王爷就直接在路上去了,我和玉王妃云妃等人每每抱头痛哭在一起。
      等风餐露宿的到了京都,我们被关进亲王在京都东部端豫王府的一间偏房里,每天有人开门按时送来饭菜,但门外庭院有许多守卫的士兵,我们不能出去。听说亲王也是被关押在自己的王府里,但是我们却不被允许见他。
      不再颠沛流离,当我们被关进这所阴暗的屋子里唯有等待时,那种悲恸凄楚的心绪不可避免地重新涌了上来,压抑的气氛再次笼罩了每一个人,玉王妃有的时候会摇头叹息,而云妃一直怔怔的,其他女子则经常抽泣。
      可我们不全是为自己感到悲伤,身为女子的我们一向是渺小的,我们既然当初选择了跟随我们的夫君,就不怕今天的结果。只是我们对现今的境地哀伤,只是为亲王惋惜。
      “守卫大哥,能不能让我们见见王爷?”云妃冲过去,神情悲痛,哽咽着央求说。
      “不行!不行!没有皇上的手谕,谁也不能见!”守门的侍卫没有一丝商量语气的拒绝道。
      “大哥,您行行好,您看看这个……”云妃拔下自己发髻上的金钗,递过去给他看。
      “那也不行!除非我们不要命了!”
      云妃流下泪,凄楚地念着王爷,然后她又不放弃地问:“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我的儿子……”
      烨公子被关押在另一个房间里。
      “看谁也不行!你们就是不能出去!”守门侍卫极其不耐烦地说。
      外面的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侍卫,云妃不免低声下气求他也毫无用处,我看了一阵心酸。
      很快皇宫里的旨意下达出来,五日之后亲王世子王妃侧妃侍妾一律死刑,贴身服侍的下人一同死刑,其余杂役流放边疆,一点也不出乎意料的宣判。
      当听到这个消息,大家反而没有了什么反应,格外的镇静,屋子里陷入了沉寂。
      到了行刑的前一天晚上,玉王妃一直半闭的眼睛突然睁开了,她环视了一周,突然开口问:“大家后悔么?”
      在烛光的暗影里,大家都愣了一下,然后都摇了摇头。
      “我也是,我也不后悔。”玉王妃微微笑了一下,“从我嫁给王爷时就不后悔。只是,我从嫁入府上起就一直很羡慕云奴,王爷那个时候就宠你。”
      云妃无力地摇了摇头,“王爷待我们没什么不同的。我没有那么值得羡慕,真的。”
      玉王妃只当云妃是宽慰她的话,笑了笑。
      “我爱他。”玉王妃突然直白地说了这么一句。
      我惊慌地抬头看,已经四十多岁的玉王妃突兀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脸上有着难得一见的与年龄不符的少女神情。
      然后她慢慢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个褐色瓷瓶,打开胶塞,毫无畏惧地喝了下去。
      这一切的发生我们还来不及阻止,等我们围上去时玉王妃在席上无声地抽搐,瞳孔渐渐涣散了。
      虽然明晨就是行刑的时间,宫里自会有白绫赐下,但是玉王妃特意这么做是想向亲王表明她的不悔之心和对他的忠诚至死不渝吗。
      我们都流下泪来,张媵颤抖着手捡起席上的褐瓶,将其余的一饮而尽。
      那么短时间就去了两个人,悲恸的情绪在整个屋子里蔓延开来,有的人拔下发髻上的钗插入腹腔,然后闷声倒下了。
      这时我看见云妃也木然地从袖中掏出一枚瓷瓶,惊觉她也准备了这个。我终究处事浅,自己竟没有想到这一层。
      我连忙上前捂住她的瓶子,但其实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云妃拿开我的手,她望向南方,我想也许是因为亲王被拘禁在那个方位,她的眼神满是恋恋不舍的,有两行清泪从她的眼中流了出来。
      她凄呼一声:“王爷您不值得……”然后低头看着手中的瓷瓶带着无限遗憾饮尽。
      我觉得她临死前的话有别的意思,但是我一直被排斥在真相之外。
      只是她的话让我猛然勾起我自己以前说过的,值不值得只有自己说得算,而不是别人觉得。
      望着屋子里横倒着的几具尚带余温的尸体,那都是以往在王府后院日日相见,有说有笑的人啊。我默默地将她们都安置好,为她们细细整理身上的衣饰,然后自己在她们旁边也抽出自己的发钗。
      我的脑中回放着和亲王从认识到现在一起生活着的点点滴滴,他的彬彬有礼,他的温柔和煦都一点一点温暖着我的心。我亦不后悔,从不后悔,能成为这样男人的女人。
      今生我们不能相守白头到老,那么来世我欲再与你相识相知相守,可是我奢求从小便与你青梅竹马,恩爱一生。
      想到这,我突然收回了发钗,明晨……我要等到明晨,陪亲王一同上路,来世投生两小无猜有缘人。
      我冷静地走到门口,敲了敲门,门外开了一条缝,我轻轻地说:“请好好的安葬她们。”
      进来的侍卫看到满屋的六七具尸体吃了一惊,然后神色复杂。他们又看了我一眼,然后唤人说将这些尸体抬走并马上通知宫中。
      我就在这个屋子里心如死灰地等了一夜,直到天色大白,晨鸟唧叫,却迟迟等不来宫里赐下来的白绫。
      我心生诧异,这样不死不活的反而坐立不安,突然门被打开了,外面的阳光使我一时间感到刺眼和茫然。
      进来的几个侍卫中为首的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客气地说:“你可以走了。”
      什么?我可以走了?去哪?
      “你不用死了,皇太后赦免了你们。”
      我不可置信地听着,随即激动地问:“那么,那么王爷呢?”
      “他已经不是王爷了,他已经被贬为庶人。”那侍卫冷冷地回答。
      我不管,我不在乎。“那么他现在在哪?”
      “他已经走了。”
      我发了疯般冲了出去,也没人拦着我,王府里不见亲王的身影,他们告诉我他确实不在这了。
      我只想他活着,我想他该有多痛苦,我要找到他。
      可是京都是我不熟悉的,出了王府茫然四处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像疯子般在京城里找了他三天三夜,不吃不眠,我觉得我险些倒下了,可是那个信念一直支撑着我继续走下去,不知疲惫地执着找下去。
      然后第四天在络绎不绝的街道上我与他擦肩而过。
      我险些认不出他了,可是他是我心爱的男人,我怎么可能感觉不出他呢?
      但是他却没有认出我,他的神情是那样空洞,目视前方。
      我只顿了顿,开口想呼唤出什么,他颓偻的背影却已经掩盖在茫茫人海中。
      耳边一时间的静寂,然后街道喧闹的声音又涌了过来。
      他看不到我,我知道,我叫不回来他了。
      我神色木然,踉跄地慢慢往回走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花了一个多月回到了中州,路途上我变卖了身上所有的首饰,到最后也曾向路上的人讨一口饭吃。
      虽然已经是春天,可是中州的天气还是延续着冬日的寒气,街上冷冷清清的,每个百姓低着头匆匆走路脸上不见一丝笑容,间或有人走着走着就哭出声来,我想也许有她的夫父兄子侄战死在这场战争中。偶尔有一小队持剑的士兵带着警惕和严厉的目光迎面而过。
      我来到了我以前的家,已经旧了的大门被贴上了封条。
      可这是我的家,我知道该怎么进去。我进到了府里,府里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我娘在听到哥哥的死讯时也早去了,这府里的花似乎都已经枯死了。
      我推门来到熟悉的房间,那是娘的房间,随着吱的一声开门阳光斜射进屋子,里面不值钱的物件横横斜斜地倒着,上面皆是一层灰尘。
      那扇屏风倒在墙面,上面还有脚印的污迹和一个穿破的窟窿,破败不堪。
      我走过去将那屏风立好,立在当初的位置。我躲在屏风后面,像从前那样些微地探出身去。
      也曾有这样阳光明媚的一个下午,屋子里一大堆的人,娘、哥哥和亲王都在这个屋子里,不时传来大家谈话的笑声。亲王那清风朗朗的声音打动了一个少女的芳心,引得她微微探头一视。
      我将脸贴在地上,终于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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