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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叶姝“祸水”的名号源自她薄命的母亲,若要深究,大抵可以算作世袭。

      当年沪上花旦名伶于秋水是她的亲外祖母。
      这位一生享受追捧的美人没有结过婚,旁人的大戏在台上,她的哀怨婉转却全在男人虚情假意的怀抱里,最后一卷草席裹走尸体,滚滚红尘都化作一句“短命的狐狸精”。

      相比之下,她的女儿、叶姝的母亲姚女士就要活得体面多了。
      姚女士是搞文学的,虽也死得早了些,却因为留下来的几本散文杂记,回忆起时,总能得上男人一句真心实意的“天可怜见”。

      这位“天可怜见”的女士命中受不得苦。
      前半生浸染文学,她吃的是三月早天里的云烟,喝的是人世间沾了雨露的清茶;文化大革/命期间,别的同志手无缚鸡、面朝黄土背朝天,她整日靠在田地里,肖想的尽是午后一杯咖啡的爱情。

      可爱情管不了一世温饱,前夫庄修齐走得太突然,姚女士一时没了家庭又没了爱情,她带着女儿混混沌沌,咬牙切齿两月过不下去,只能奔着新人打马而去。

      二婚丈夫叶国强是个将军,没有战功,若要深究,也算世袭。

      叶将军肖想姚女士多年,中年秃顶,晚年不育,会念二十六个英文字母,熟读唐诗三百首,半生不举依然坚持一枝梨花压海棠,肥头大耳,十分痴情。
      他除了丑似乎并无过多缺点,或许也老了些,前妻留下的儿子将将比姚女士小五岁。
      可谁让他是个男人呢,诗人的裤/裆/底下尚且有一两个白日宣淫的梦想,老不死的浪荡当然也得是被歌颂的东西。

      可姚女士不在意这些,她不爱他。
      有时半夜醒来,姚女士望着身旁叶将军斗大一张脸,觉得自己为女儿受尽了委屈。
      她不允许叶姝再姓庄,因为那让她觉得自己愧对了前夫庄修齐真挚的爱情,有时心中旧事翻涌,怒从心起,她就闭着眼一巴掌往叶姝脸上甩去。
      可她又的确是爱自己这个女儿的,打完之后,她就抱着叶姝小小的身体哭,声嘶力竭似的:“你爸爸为什么就那么去了呢,他为什么就那么狠心地去了呢。”

      叶姝回答不上来,她向来不会在姚女士面前提起父亲二字——她一生中两位父亲,一个短命,一个该死,其实都可悲。

      好在婚后姚女士过得并不好,她得了三高、偏头痛,是燕窝吃得太多的缘故。
      有一阵她失眠得厉害,捧着半个窝窝头惴惴不安,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双目含泪,久久无法入睡。

      叶将军为此愁白了头,他对这位娇妻实在是爱到了骨子里,认为姚女士吃露水长大,此时被世间俗事困扰,可是吃了天大的苦了,天还没亮,他就要亲自开车带爱人看日出去。

      姚女士没有反对,两人焚香沐浴,牵手走在晨雾浓重的盘山路上,头顶佛光万丈,有如乘云驾雾,直到迎面遇见一辆红色小跑,一阵惊叫,而后“哐当”两声摔下山,竟真的就此早登极乐,双双撒手仙去了。

      叶姝彼时年纪尚小,她倒不觉得生命有什么苦,她的解脱来得决绝而悲壮——姚女士将一生所爱奉献给了父亲,她作为女儿与亲生父亲长得并不像,甚至不再姓庄,若硬要加上个名头,大抵只能算是两人爱情遗留下来的瑕疵品。

      好在比起人间热烈情爱,叶姝其实更热衷于庸俗平凡的物理。
      她对这门学科有些格外的天赋,那遗传自她物理学家的亲生父亲。在量子力学的美学之下,她充实而富足,世间洋洋大观,即便光怪陆离,却也总能有迹可循。

      所以叶家人不喜欢她。
      这不能怪他们,真正的叶家小姐向来是不屑于苦心读书的。

      叶家小姐的人生中总能有些更加高尚的追求——她们聊人生,谈艺术,十岁学习相夫教子,十八岁物色女婿,在最好的年纪风光出嫁,逢年过节带着男人孩子回家看看,长大,然后老去,如此就是好的一生。

      叶姝长相与姚女士七八分像,一双桃花眼华色含光,眼睫毛浓密细长,鼻挺而直,连胸前几两赘肉也比同龄姑娘更为丰润一些,逢年过节往叶家人堆里一站,漂亮得过于突兀,丝毫看不出叶家三代贫农的优良血统。

      叶家老太太那时看着她的模样摇头晃脑,掐指一算,断定她做不了新世纪优秀良家妇女。

      老一辈有此断言,新一辈更是聪慧逼人,借由老人的理论继续推断——龙生龙,凤生凤,祸水的女儿天生就爱钻男人的裤/裆孔。

      这话容不得反驳,因为叶二小姐的未婚夫已经从旁提供了有力佐证。

      叶姝在叶将军姚女士的葬礼那日哭得梨花带雨,纤长的脖颈白皙而细,喘息的胸脯带动衣服的褶皱上下浮动,把前去吊唁的叶二小姐未婚夫迷得神魂颠倒。

      柳先生因此饭菜不香,回到家中一整日回想她泪眼朦胧的模样,夜半惊醒,不禁大声呼喊:“叶家老六才是我迟到的真爱,叶二小姐站在旁边就像一颗没脱皮的盐菜梆子!”

      叶家八位小姐,个个女中豪杰,孔武有力,偏偏除却这位六小姐是个外人的种。

      叶家老爷子气得胡子往上翘,手上拐杖甩开,气势惊人:“他这是受了魔怔,随他闹去!”

      可未婚夫不闹了,他得了抑郁,不能娶到他心上的叶家六小姐,他就得出国,一定要用资本主义的腐朽来祭奠自己早逝的爱情。

      叶姝连那位柳先生的眉目也没看清,头上便压下一顶“祸水”大帽,她觉得冤枉。

      可这冤枉无处诉说。

      在旁人眼里,叶二小姐这位未婚夫是从海外留学回来的——他品位优雅且高尚,欣赏过白种女人硕大的胸脯,闻过巴黎高档厕所香水的芬芳,依然选择迎娶纤细寡淡的东方少女;他看见英国博物馆无数掠夺来的文物会哭喊“呜呼哀哉”,家中母猫早早送去节育,连头发丝都充满了坚贞的气息。

      叶姝找不到证据证明叶二小姐的未婚夫其实并没有那么坚贞,于是她只能道歉。
      从实验室里出来,她神色平静,手中多出一篇连夜赶写的检讨——三千字,一个字不多,一个字不少,思路严谨,文采斐然,详细叙述自己为什么会吸引到柳先生这样的神经病。

      最终得出结论:寡妇门前是非多,祸水的女儿更需检点。以后叶家人的重要场合,她理应尽量避嫌,当然,作为未婚姑娘,她也应该少喝牛奶,以免胸部发育过度、引发乳腺增生;而二小姐的未婚夫青年秃顶,说话口中带酸,建议提早就医,以免留下顽疾、英年早逝或是不孕不育。

      宁为钰向傅铮提起这件事时,语气轻佻,像是听见了莫大的笑话,从拳击台边的栏杆上跳下来,他故意将手上的汗巾甩向眼前的人,低着脑袋问:“你说这叶六是不是挺有意思。我听说她的那张检讨不是胡写,有理有据,不仅附带完整的物理公式推论,连出处也标得一清二楚,把叶二吓得大喊救命。你说你妈以后要嫁给她哥,这同一屋檐下,日子可要怎么过?”

      傅铮生来寡言,校服的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整个人看上去严谨而冷清。
      此时他穿一件单衣坐在木椅上,汗水顺着额角滑落至笔挺的鼻梁,再至下颚,身上热气翻涌,声音也随着胳膊一同低下去:“多事。”

      宁为钰耸肩一笑,瞧着很不以为意。
      他是宁家老来子,比傅铮的妈宁月清小了将近二十岁,从辈分上来说,傅铮该是喊他一声小舅舅的,“这怎么算多事,漂亮姑娘向来难得,何况她还是个有意思的。再说,你妈过一阵就要嫁给她哥,按辈分讲,你其实应该管她叫一声小姑姑。”

      傅铮低头拆弄手上的护带,侧脸隐藏在拳击馆灯光的阴影里,沉默许久,终于挑眉扫了跟前的人一眼,低声问到:“所以,你是已经见过这个叶六了?”

      宁为钰点头答是,语气畅快非常:“见过,她现在是宁晴晴的物理家教,胸脯大而挺拔,特别受欢迎。”

      宁晴晴是宁家老二的女儿,傅铮的表妹,宁为钰的亲侄女。
      小丫头年纪不大,未经世间百态,却已然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歪脖子树,平时思想复杂,行事乖张,闲暇之际就爱看男孩儿与男孩儿谈恋爱,小时候瞧见傅铮便走不动道,指着他的脑袋,张嘴就问宁为钰,嚯,这是谁家的姑娘,长得可真漂亮。

      傅铮想起宁晴晴便下意识头疼,皱着眉头问:“她能教宁晴晴什么,少喝牛奶以防胸部发育过度?还是识人英年早逝不孕不育?”

      宁为钰难得听见傅铮的玩笑话,露出两排大白牙齿,笑得越发理直气壮:“你看人不要这么片面。这叶六是得过物理奥林匹克一等奖的姑娘,虽说胸部大了些,可一点儿没有影响她脑容量的茁壮成长,我二嫂嫂找她做家教,是因为她说晴晴天赋齐佳,以后多加栽培,能成为科学家。”

      傅铮难得听见这样不加掩饰的马屁,忍不住沉声发笑:“那你觉得宁晴晴是么。”

      宁为钰仰头装傻:“这谁能说得准呢。晴晴虽然思想污秽,看着有病,可她三岁会打人,五岁能算数,幼儿园里得过整个园区最能吃饭的二等奖,一等奖是他们校长!”

      傅铮对于宁晴晴的饭量没有兴趣,但他对叶姝的印象却肯定是不好的:“你别和我胡扯这些,叶家人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叶邵勋本人站在这里,也不配让我喊一声父亲。”

      宁月清独自抚养儿子多年,如今下嫁叶家,傅铮虽也体恤,但从一个少年固执的天性来说,他不会为这桩婚事感到高兴。

      宁为钰往后一靠,也不急着反驳,依然淳淳善导:“你这是阶级观念过重的表现,不好,很不好。我早就跟你说过,看姑娘不能光看她们的家庭涵养,还得看看她们软绵的胸脯和白嫩的大腿,啧,你这么瞪着我做什么,我的意思是这叶六确实厉害,真的,这和她是不是叶家人没有关系,宁晴晴难得夸一个女人,这不容易,她说她年年开学典礼作报告,老师面前胸带大红花,你开学是不是高一,是不是也要去八中?小舅舅这是给你提前做功课,以免你们见面尴尬。我知道,青春期的孩子总是格外敏感的。你去过美国,应该知道国外的牲口在你这个年纪已经懂得和老师花前月下,叶六长得实在好看,很有可能让你产生贼心,而且她是你名誉上的小姑姑,这更让人兴奋。”

      傅铮看向宁为钰的目光带有一丝审视。
      他起身一边往浴室里走,一边将身上的背心从头上扯下,露出少年覆盖着一层薄肌的劲瘦身体,额前落下几缕带着汗水的发丝,语气笃定:“宁为钰,我不是你这样自诩出家人的牲口,这一点没有让我感觉到兴奋。”

      宁为钰目光低垂,显得委屈极了:“你不要这样信誓旦旦,人类感情的发生是不可预料的。这丫头亲爹早年是归国物理学家,满脑子国家机密,中年危机坚持不秃顶,那会儿要是没跳楼,现在已经上了教科书。我背地里打听过,她在学校属于姐字辈。五档口的茂爷知道吗,为她打过架!八中看门儿那单眼大爷听说过没,替她放过血!”

      宁为钰这一通话说得一气呵成,半点停顿打盹也没有,就像他亲眼见过这些画面。

      可傅铮与宁为钰相处多年,知道自己这位小舅舅的话向来当不得真。
      毕竟,别人家的孩子周末出门拉着姑娘吹小风,他不一样——他揣一杯龙井在相声茶馆里耗上一整天,得了闲就好观察谁家有不能下蛋的老母鸡,有时掐指一算看谁都像个短命的,就他自己长命百岁,可谓缺德极了,你要让他再这么胡说八道下去,那都没完没了了。

      傅铮失了说话的兴致,索性转身往浴室的隔间里走,打开墙上的花洒,伸手将人拦在门外。

      宁为钰却依然意犹未尽,他儿时身体不好,长在道观,无所事事的清苦让他对别人的家长里短总是格外钟情。
      于是推开隔间木门,笑意盈盈,看见眼前傅铮花洒下的身体,又忽的闭上嘴,似乎找到了新的乐趣,小声笑道:“嘿,小同志年纪不大,身体血气方刚。”

      傅铮右手撑住浴室的墙壁,望着自己,目光透过去,投向地面,没有说话。
      他生而孤僻冷漠,平日严于律己,近乎自虐,十六岁对于他而言,其实还是一个谈及欲/望会感到尴尬的年纪。
      作为单亲家庭出身的孩子,没有人来告诉傅铮,男人的生理是什么,性的话题似乎总是模糊而具有罪恶感的。
      他的父亲去世太早,家中唯一的母亲不会与他聊欲/望。

      似乎能让他直面欲/望的,只有家中那只常年发情的老猫——夜半叫/春,清晨博起,逢年过节,定期检查泌尿疾病。
      这让傅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感到绝望,因为在那些关于成长暧昧的认知里,他开始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早于意识,成为了一个成熟的个体;而成年的男性是兽性的、是肮脏的、是有如神经反射一般的低级生物,在脱离了各自行尸走肉的身体之后,每个灵魂开始变得大同小异,各有各的妖娆,也各有各的丑陋。

      宁为钰或许永远无法理解傅铮这种自我厌弃。
      他自懂事起,便眼看着无数美丽的姑娘怀揣一颗芳心从傅铮身边来了又去,没个结果,没个着落,这让他感到很是愤愤不平,所以无可奈何,便只能歪着脑袋叫:“你这么为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么多投怀送抱的漂亮姑娘,你何苦就一定要跟自己过不去。你不要拿这样嫌恶的眼神看我,我是男人你难道就不是?我们生而带个把儿,总得比女人多一个脑子。上面的,思考世界;下面的,思考自己。你见过食素的狮子、见过吃草的鳄鱼?那女人,就是狮子嘴里的肉、鳄鱼嘴里的鱼。畜生就得有畜生的样子,牲口的纯情一点儿也不让人期待,这就跟穷人的怜悯、女人床上的矜持、人到中年初恋来的信一样,太多余。”

      傅铮低头看向身边的人,不作回答,只是低声问:“所以,这就是你结交红颜知己却不为她们负责的理由?”

      宁为钰挺起腰板,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我不一样,我是出家人,我是不沾人间烟火的。那些女施主心有杂念,我救她们于水火,乃是行善积德。”

      傅铮不愿再说话,他觉得话题没法再继续下去,伸手将花洒打开得更大一些,偏头看向门外的人,只是很平淡地赶人:“滚吧你就。”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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