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师尊是魔头》一只疯兔子

108、番外 遗书

　　夤夜灯熄，有客至。
　　律贤披衣起身，弹指点火，不慌不忙的烧起一壶茶，向不请自来坐在主座的客人微微一笑：“边疆简陋，唯有清水一壶，万莫嫌弃。”
　　主座上的人坐的端正，脸上没什么表情，微微一点头，倒对律贤伸出一手：“无妨，请坐。”
　　律贤也不介意这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娃娃态度如此随意，大大方方的在下首落座：“道友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那娃娃将手缩回袖中，一双孩童特有的黑色的大眼睛望着律贤，却毫无天真之感，说出的话也冷冰冰令人胆寒：“我今日来，需要数百万人命，为了这件事，道友当身败名裂，万事唾骂，死无葬身之地。”
　　饶是律贤修养极佳，听闻此言也难以维持表面风度，一拍太师椅扶手，起身怒视着这不知名的来客，冷笑道：“道友好大的口气！律贤资质愚钝，比不得道友少年筑基，但拼的一死，也并非毫无挣扎之力！”
　　因律贤个头颇高，那娃娃不得不微微抬起头，看着律贤的眼睛，黑色的大眼睛像是两颗冷冰冰的石头。视线相交，时空错转，律贤恍惚间进入了他方世界，赤白一片中，一个声音响起：“我是天道。”
　　数亿年的拼搏挣扎，数代生灵的繁衍生息，数百年的因果交错，落在一个小小的律国的将军身上，只剩下了一个问题，一个最简单的问题。
　　杀，还是不杀？
　　杀数百万以救苍生，留数百万共赴死，无论如何，在这个世界的真相向律贤揭露的时候，他手上就已经有了献血。明知死局之必然，无论做与不做，数百万甚至整个世界的生灵的鲜血，已经压在了他的肩膀上，压的膝盖都开始隐隐作痛。
　　“为什么？”天道的意志降临极其短暂，律贤看着稳稳坐在上首的那个稚嫩孩童，连苛责与委屈都不能有，只剩下无力的挣扎，“为什么是我？”
　　“必须得是你，”那孩童站起身，依然需要仰望着高大的律贤，可是他的眼神，却让律贤觉得自己已经被打倒在了地上，那孩童的声音稚嫩清冷，还隐隐有些未褪去的奶气，“律贤，你太出色了，你坚强，勇敢，忠诚，所以你的灵魂将可以用来镇压这数百万灵魂的怨气，而你，将永远被这些怨气折磨，始终不能魂飞魄散。”
　　“若我不肯呢？”
　　那孩童直直地望着他，望着他的心：“山河破碎，仍可收复。山河不在，君主何存？”
　　山河不在，君主何存？
　　事到如今，似乎唯有苦笑。律贤道：“请给我一天的时间，我想写一封遗书。”
　　律贤写过遗书，就那么一封，从他第一次上战场至今，从未换过，里面一直只有一句话：“臣无憾以此身报家国，唯愿陛下康泰平安。”可如今，他要面对的不是战场，而是自己，他想留下点什么，让陛下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丧心病狂之徒，让陛下知道自己的苦衷，让陛下能够理解，能够在日后处理那一大堆的烂摊子时不会在心中将他恨入骨髓。
　　是的，他要留给远在帝都的陛下的，只会是一堆巨大无比的烂摊子，而为了收拾这一残局，律国将付出的，是比律贤曾经拼死保护的还要多得多的代价。
　　深夜烛残，他在昏黄的灯光下提笔：“陛下康泰……”
　　一笔浓墨将康泰划去，国将起战，战因他起，如何康泰。律贤苦笑一下，将纸揉成一团，揉成一团散乱的灰烬，随手扔下。
　　“陛下，臣律贤，自幼追随陛下……”
　　自幼追随，所以他知他信他用他，到头来，他却乱了他的天下。写这些做什么呢？试图以前半生的坎坷搓磨患难真情为自己开脱，唤起那人的怜悯和爱惜吗？如此软弱可笑！
　　又是一团灰烬落在毛毡的地面上。
　　“陛下，臣罪该万死……”
　　这倒是实话，可写出来又有什么意思呢？倒像是讨饶了。
　　“陛下……”
　　一堆堆的灰烬落在地上，混为一片，无分彼此。
　　“陛下……”
　　陛下啊……你信我吗？信我心中忠诚，信我满腔不舍，信我……唯你是我心中最重……
　　“外戚争权，后宫夺势，朝中两大派系争斗不休，皇权微弱，我此时离你而去，知你心焦力疲，可以你之聪慧，定能转危为安，如此即便我日夜受万鬼怨气侵蚀，亦可从容应对……”
　　没有陛下没有臣，只有你和我，而到一切平定，你会不会想起我，又是如何想我？数百年并肩携手，知我灵魂未灭，你会不会寻我？
　　一张白纸突然被撕得粉碎，一双粗糙的手在微微颤抖，吸满了墨汁的笔落在地上染黑了灰色的毛毡，律贤坐在榻上，急促地喘息。
　　……你会不会寻我……即便那代价你负担不起？
　　天道的阵法难以逆转，数百万的怨气需要被镇压，你若来寻我，又要如何救我？
　　救我不得，以你之心性，会做出什么？
　　倒不如，那便恨我吧！
　　细碎的纸屑凭空化为灰烬，一支笔落在地上再也不会被捡起，写了十八封遗书，封封都是写给他，可终究是一封都不能留。所有的真相都不能对他诉说，所有的无奈都不能让他知晓，所有的情谊都必须一笔勾销！
　　天色蒙蒙，黎明将至，日升月落，此时仍是井然有序，鸟鸣虫爬，此时仍是一如既往，律贤从刀鞘中慢慢拔出自己傍身多年的兵器，就像慢慢拔出自己的灵魂。寒芒如雪，亮的人眼疼。门外来来往往的将士，谁也不会想到自己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
　　那孩童抬起眼来，黑色的眼睛中照入了一丝黎明的曙光，倒显得有了活人的气息：“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寒玉。”
　　遥望南方，那人此时应当已经起身，他总是那样刻苦，如何能不君临天下，律贤嘴角轻抬，于杀戮前留下温柔笑意：“我叫律贤。”
　　我叫律贤，如果日后这个名字能够被人忘记，就最好了。
　　我叫律贤，如果日后这个名字能够被他忘记，就最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