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楚惜刀

1、第 1 章

　　洛茵第一次见到萧江，是在食堂排队买包子。
　　要不是队伍太长，洛茵不会闲得发慌去打量别人的衣著。可惜一个个都是布衣土衫穿得没精打采，洛茵正觉得审美疲劳，这时旁边一队多出来一个萧江，黑白相间的毛衣巧妙地构成花纹，总算让她眼睛一亮。
　　这件毛衣的质地真好。洛茵不觉多看两眼，却一直没抬眼细看他的长相。站这么近肆无忌惮打量未免会被人误会，何况距离产生美。就像室友晓岚，一进大学她认为英文老师简直是理想情人的翻版，结果在配眼镜后的一次认真注视中，美好印象被毁灭殆尽。
　　买完包子，洛茵也就忘了有这么个人。
　　一星期后的傍晚，洛茵拉了晓岚散步，经过操场时，视线里突然出现那一件毛衣。天有些暗了，他的面目依旧没看清，抢球、过人、投篮，一气呵成。洛茵的脚步慢下来，不知不觉全神贯注。
　　晓岚见她没跟上来，走到她旁边，说，看样子几时该去运动。洛茵笑了附和。看了好一会儿，她觉得真是奇怪，为什么单单喜欢毛衣的样式就站了这么久，于是拉晓岚离开。
　　当天晚上，洛茵抱了英汉字典和外语书进图书馆，过几天要考六级，临时抱佛脚。可窝在座位上啃了一会儿单词，她头昏脑胀，想，得了，喘口气吧，就起身去拿小说。走到当代作品那一排书架前，眼里“轰”的一亮，脚就钉在地上。萧江正聚精会神地翻着一本书，黑白相间的毛衣看起来触手可及。
　　他根本没注意她，她的心却很是跳了跳，脸上火烧了似的，飞快地取了本离她最近的的小说，逃也似的走了。
　　那件毛衣仿佛是火源，而她就是扑火的飞蛾，情不自禁在图书馆里寻找他的踪迹。他从书架这里漫步到那里，然后在不远处落座。要命，居然还是面向她这边。洛茵连忙低下头阅读，一行，两行，视线就像在绕毛线。
　　心慌意乱地再抬头看他，洛茵发发呆，低头扫两行书，手无意识地在草稿上乱划。再抬头看他，似乎想对了他的样子描摹，纸上勾来勾去都是毛衣的花纹。这样看得久了，不知他是不是有了感应，忽然有一次就和她的目光对上。
　　他的眼睛出奇的亮。洛茵吓得张大了嘴，迅速埋下头，镇静脸上的表情。心不争气地乱跳，仿佛击鼓传花，好久才定下神，发觉脸上热烘烘的好像烫山芋。
　　那件毛衣就好似一道美丽的风景，遇见了，就忍不住驻足凝望，为它流连，为它沉迷。
　　原来，她是那么渴望一种亲密，即使没看清他的面容，即使对他一无所知。
　　不可思议。
　　之后的某个无聊下午，宿舍里四个无聊女子开始谈论学校里最顺眼的男生。轮到洛茵，她说：“我喜欢的是一件毛衣。”
　　其他人顿时一惊一乍，大呼小叫。洛茵也觉得好玩，就跟她们一起笑，笑声中描述那件毛衣的款式颜色。
　　“啊，是外文系那个人！”晓岚忽然不笑了，认真地说。室友们这才知道洛茵说的是实话。
　　洛茵心里咯噔一下，心想晓岚原来也知道他。两人心照不宣地对看一眼，同时转移话题。
　　那天洗衣服的时候，洛茵又谈到他，问晓岚是否知道他的名字。
　　“我们不如打个赌，谁输了就去问他名字。”晓岚挑战地建议。
　　“赌什么？”洛茵想也没想就答应。
　　晓岚呵呵地笑：“赌楼下304和306，今晚谁先被叫。”楼下有两个大美女，每晚来约会的、借故搭茬的人有不少。男生们嫌传达室的阿姨面色难看，不约而同选择了放声大叫，有时“304，***”、“306，***”，听起来倒像两个美女在竞选似的。
　　洛茵莞尔一笑，说：“我赌304，计算机系那个女生令人惊艳。”晓岚说：“那我就赌306，地理系的系花最近更有人缘。”
　　两人端了洗好的衣服回宿舍晾晒，然后，坐等楼下男生开喊。恍惚中，洛茵似乎觉得那件黑白相间的毛衣也会站在楼下，仰起头，放声高喊某个女生的名字。
　　如果有一天，他喊的是“洛茵”，那是多么完美。
　　“304，***！”一个吊高嗓子的男生断了气般大喊，声音回旋起伏，如同胜利的号角吹进洛茵的耳朵。
　　“我输啦。”晓岚并不懊恼，鬼鬼地一笑，“你等着吧，我去问他的名字。”
　　洛茵微微有些失望，如果输了，她就有接近他的理由。可是她该如何开口？我们打了个赌，输家要问你的名字。呵呵，太唐突了。
　　洛茵第二天从晓岚口中得知萧江的名字。他的名字很亲切，像是一早就知道，再也不会忘记。洛茵问，你怎么问他的。晓岚说，就直接问呗。
　　洛茵想像当时萧江的表情，可她怎么也想不出来，这才发现其实她并没有仔细看过他的容貌，只记得那一件如梦如幻的毛衣，仿佛前生织过的一样，每个花纹都刻骨铭心。
　　后来的日子里，洛茵和晓岚同进同出，经常碰见萧江，他会微笑和晓岚打招呼，笑容里有雨后阳光清新的味道。洛茵这时看清了他俊秀的面容，有点像某个明星，可是那笑容只是擦肩而过。
　　有时他目光移过来一点点，在洛茵身上逗留片刻，她来不及慌张地对他笑，就匆匆逃开了眼。晓岚踌躇满志，偶尔跟他寒暄一两句，问问他吃过了没，上课呀什么的。洛茵想，当初她为什么要选304呢。
　　那风景离得越来越近，越来越赏心悦目，可她只能旁观。
　　天气渐渐热了，萧江不再穿那件毛衣，洛茵发觉他其实穿什么都很醒目。往往在校园漫溢的人流中，她一眼就找出他颀长的身影。每当他穿起红色的T恤，洛茵想那真是一团恣意燃烧的火焰，被考试逼得要发疯的她，心情会突然阳光起来。
　　再后来，大概是见面次数多了，他遇到她们俩时，也会对洛茵微微一笑。有一次走出食堂，洛茵正捧了她和晓岚的一叠饭碗打算清洗，她们俩轮流为对方服务，正巧萧江迎面走来，对晓岚说：“你居然欺负同学？”
　　洛茵忍不住大笑，像奉了圣旨，顿时把饭碗都推给晓岚。晓岚委屈地抱了，站到水池边不甘心地洗着。没多会儿，萧江打了饭从食堂里走出，看到两人各自的样子，又是一笑。洛茵不敢看他，兀自对了晓岚洋洋得意，心里真是特别开心。
　　等他走过，她才目送他的背影一寸寸走远，而那一团火，突然在远处回头。一瞬间，洛茵整个人都被钉在地上，血液停流。他是在搜寻她吗？可是，相隔太远的距离呵，她不能肯定，不敢肯定。
　　这以后的日子里，洛茵时常见到他走过身边后回头，她总是忍不住多看两眼，再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她渴望想叫住他，却又黯然地想，回头真是很寻常的事，什么也不能代表。于是，眼睁睁看他渐行渐远。
　　六月初的一天，学校举行朗诵比赛，晓岚有报名，洛茵答应她捧场，到礼堂的时候晚了一刻钟，正有人在上面比赛。
　　那天洛茵穿了一件粉色的绣花长裙，白底的棉裙上大波斯菊灿烂正盛开，而她就像花中的仙子翩然飞进礼堂。她在人群中寻找晓岚，刚走到台前，就发现台上那人立即说错了词。
　　她听在耳里，觉得真好笑，抬头一看，人却傻住了。那个在台上声情并茂朗诵的，居然是萧江，洛茵就呆呆望着他，是她害他说错词吗？
　　而他，穿了雪白柔软的衬衫犹如蓝天上一朵自在的云，俯瞰台下每一个听众。只是，每当他盯住洛茵的方向，眼光会有很短暂的停滞，而洛茵像被施了魔法，动弹不得。
　　晓岚这时从一旁蹦出来，拍她肩膀，说：“我抽到第二十个，还早呢。”
　　洛茵慌忙把目光从萧江身上移开。晓岚瞥了他一眼，对洛茵吐吐舌头说：“我刚才朝他挥手来着，好像影响他了。他初赛成绩很好，这下不知道会不会扣分。”
　　洛茵怦然乱跳的心这才平复，尽量怀一颗平常心，她仰头，静静旁观他的举手投足。萧江的眼睛亮亮的，他的声音和煦如微笑的春风，自信的神态感染了越来越多的听众。
　　最后，评委仍给了他一个高分。他走下台，接受掌声和同学的祝福，洛茵就远远地看着，心想，她要找机会认识萧江，不能再做熟悉的陌生人。
　　说来也巧了，那晚没去图书馆自习的她，随便选了一栋教学楼，随便进了一间教室，可坐下后立即面孔发烧——隔了三列，同排的那个人居然是萧江！她怔怔地坐着，半天没有打开书，这是冥冥中的安排吗？
　　她用余光打量他的一举一动，头不敢稍有异动。他似乎在背英语，只带了一本词汇。
　　她无心看书，慌不迭在心中排练台词。很老土的，她想的开场白居然是“地球上有六十亿人，我们能遇见实在是不容易……”在她的揣测不安中，晚自习的时间很快过去。
　　九点，这栋教学楼到了熄灯时间，洛茵如释重负，夹起书本随了人流走出。他就住最近的那栋宿舍楼，她想在前面安静的小路上等他，然后，鼓起勇气说……地球上有六十亿人，我们能遇见实在是不容易……
　　天阴阴的，起风了。她走上台阶，这一条路因为要爬台阶，走的人并不多。她想他会在后面慢慢走来，这是一次神秘的邂逅，她很意外地看见他，再自然地打招呼。
　　等啊等，走过的人都不是他。十分钟后，风越来越大，她懊恼地想，他一定走了另外的路。是的，地球上有六十亿人，他们能遇见真是太不容易了！
　　这样想着，她警觉这句开场白实在太搞笑，幸好没真的说出来。于是心情稍有安慰。
　　在犹豫要不要等下去时，瓢泼的大雨突然倾泻而下。她没时间冲向任何一栋楼，只能躲在一棵枝叶繁密的大树下，祈祷阵雨快点过去。
　　密集的雨点砸向地面，呼呼的风把裙子吹得像鼓足了劲的帆。然后，大雨透过树的缝隙坠落，她东闪西跳，肩头仍淋了不少雨。风飕飕刮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凄凉地靠着树干瑟瑟发抖。
　　如果这时候，是和另外那个人一起躲雨，即使狼狈，也是快乐的。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一把亮色的伞出现在洛茵眼前，没有犹豫地遮在了她的头顶。
　　“谢谢。”她说完，人像被闪电击中。
　　那个迷人的微笑是——萧江。他喘着气，发丝上滴着水，肩头淋了雨，甚至连沙滩裤上都是透湿的水迹。抬头一看，不远处他宿舍的窗口影影绰绰挤满了人，大声的叫嚣让洛茵恍悟，他是从宿舍里冲出来“救”她的。
　　风雨中，洛茵幸福地笑了，她知道，此刻的她也成了风景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