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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夫妻陌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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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十数天。
最近这些日子几乎是算得上平静的,朝堂安稳,而葛瑶与云赋的关系则似乎在反复又隐晦的相互确认中,得到了彼此更深层次的信任。
春天也在恍惚间来到了。白塔占地不少,里头的花园比御花园也不差到哪儿去。葛瑶在傍晚十分靠在荷花池旁,半眯着眼睛懒洋洋的饮酒,一双玉色的脚一下下轻轻摇晃,长发半垂在湖面上,旖旎美好的拖出点弧度来。
她在湖边自斟自饮,云赋自然也不可能随时随地都陪着她——眼下朝局未定,虽是看似安好,实际上却是许多事情搅和在一起,安排起来也是麻烦。更何况他们长久别离,如今虽是心意相通,其实却也完全能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葛瑶把那半杯酒饮下,同时听见了身后细微的脚步声与长裙在地上拖出来的沙沙声响。她半阖着的眼睛睁开,瞳色深黑,长睫轻轻的扑扇着。半晌后她笑道:“静姨怎么过来了?”
静夫人在她对面坐下,神色轻松,伸手把她眼前的杯子拿了过来,放在鼻下嗅了嗅,先没有答话:“陈年的花雕?你这是从哪里弄过来的,大祭师也就由着你胡闹?”
“这种事他管得了我……”葛瑶懒洋洋的嗤笑一声,眉眼慵懒,但却带着点精致的味道,叫人挪不开眼睛:“我总归不是他的人,这些事情怎么可能什么都听他的?”
这话是真话,但听的人倘若稍稍有点转念,便不免会往偏的地方联想,毕竟这句话的诱导以为太浓厚了。
在葛瑶看来,无论她与云赋是否已经几乎是将全身心都相交,到底却都还是独当一面的人物,怎么着也应该互相尊重与信任。儿就像她自个儿喝喝酒这种事,自然是没有向对方说明的。云赋也在忙正事,小事本来就没有必要说得太清楚。
然而这话,却似乎带着点……白塔在京城的两位主事者,面和心不和的意味。
静夫人没有说什么,只是平静的坐在葛瑶对面,自己也抿了一口酒液:“这酒还是少喝点为妙,阿瑶,早春时节你也别折腾,小心再病了。”
“我自然明白,静姨不用担心,”葛瑶笑了笑,起身道:“时候也不早了,静姨,你回去吧。”
她状似无意的又补充了一句:“我过会儿也回去歇着了,明天还是有场硬仗要打呢。”
“嗯,”静夫人的目光不受控制的抖动了一下,然而那也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甚至没有再追问下去的想法,只是平静道“阿瑶,你今晚回去早点睡吧,我最近也管不着你,但总归身体是你自己的,可别折腾坏了。”
“……是,”葛瑶一手支颐,笑道:“静姨说什么就是什么,阿瑶自然听从。”
静夫人有些心惊,她这些日子一直有些害怕。
葛瑶五官明艳,大约是饮酒的缘故,此时双颊上带着点晕红,眼神极为明亮,竟是美得没心没肺又倾国倾城。
但……谁知道此时,这个女孩……这个她一手陪伴长大的女孩,此时此刻到底在想着什么呢?
……
第二天的朝会,确实是好一场腥风血雨。
阿醉这次的信甚至没有寄到白塔,而是直接寄到了彦初帝手里——彦初帝由阿醉一手带大,虽则是关系有点说不清的诡异,然而到底却是正经的师徒,彦初帝归根到底,是相信阿醉所言的。
如果是阿醉真正的想法,彦初帝素来无法违背。这是一个将他从泥沼里一手拉起来是女人,这也是一个骄傲到甚至不屑于说谎的女人。阿醉狡诈如狐,素来便用一张笑脸掩住情绪,说话也是迷蒙不清。
但若是真正说明白的事,那便一定是真的。
当她的信鸽在半夜敲响宫中的窗户,彦初帝身边的内侍小心翼翼拆下鸽子脚边的竹筒,把里面的信拿出来,交给坐在明明灭灭烛火前安坐的少年天子。
烛光浅黄,还在空气中细微的抖动着,在彦初帝的脸上打下一点阴影,投射出隐隐约约的朦胧印记。他的表情也在烛火的印照下晦涩不清,然而却是说不出的阴沉。
今天晚上,彦初帝是在沈皇后的宫中。而此时沈皇后正半靠在软榻上,手中也执着一卷书籍。当她看到信鸽的时候,目光下意识地一凝,然后转过头来——她明白,这不是她应该关注的东西。
彦初帝看完那张纸条——看起来再平凡不过的纸条,被折叠得整齐,上面的墨迹分明又工整,是最标准的行书。在最后面,则草草勾画出了一个“醉”字。
阿醉虽然看似恣意随性,但归根到底其实是逻辑完整,做事滴水不漏的。正如她的笔迹,循规蹈矩,是最正统的标准。
这是阿醉亲手写出的信,上面详细地交代出了西部对巡查队审问的结果,还有她对京中局势的简洁分析——阿醉在给彦初帝的信中几乎没有立场,甚至是置身事外,以一个局外人的角度提出种种建议,并言明了自己即将云游四方,这是她所参与的最后一件事。
彦初帝看完信,沉凝片刻后把那张白纸搁在火盆上,看着它慢慢打起褶皱,最后化为灰烬与一缕青烟。沈皇后默然的坐在旁边,最后哑声一笑。
“陛下……,”她轻声说:“明天,应该就差不多能结束了吧。”
彦初帝目光复杂,带着种种说不清的意味:“皇后,后宫不得干政是祖训,皇后向来也能做得很好,怎么今日犯戒了?”
沈皇后疲惫的仰起头,笑了笑——但那抹笑直叫人看得不舒服,带着深入骨髓的无奈与凄苦,仿佛割裂了这个女子一向云淡风轻的面具,露出里面绝望挣扎着的内核。
脆弱与无望。
然而那也只是一瞬。就在彦初帝感受到那点属于女子的绝望后,沈皇后的保护壳又密密地重叠起来,她又是那个看似柔弱实则刚强的女人。
“皇上,我也不管其他的,但……总归告诉我,我的父亲与我的家族,他们能怎么样,好吗?”
彦初帝叹了一口气,没有再难为自己的发妻,即使他们与其说是夫妻,更像是合作伙伴与政治敌人,但至少现在,他升起了一丝微妙的……歉疚情绪。
“令尊是会被处死的……他毕竟是你的父亲,朕不会多为难他,大约也不过是鸩酒罢了。”
“好,”沈皇后点头,然而脸上殊无血色:“臣妾明白,这也是他该得的。”
沈濂这一次是真正的弃子,被所有势力放弃,那么赐鸩酒……也是必然。沈皇后心里自然明白,甚至于这是她一早就料到的事情,然而事到如今,也不免……寒心而已。
她清楚的知道,沈濂不能再活着了,否则无论是哪一方都会不舒坦。他太愚蠢太自以为是,于是在势力的倾轧下成了顺理成章的牺牲品。事到如今,大约唯一想要他活下来的便是沈老爷子,然而沈老爷子一辈子活得太清楚,他不会提出什么异议,让大家难办。
毕竟,仕宦家族,他们的家族荣耀,早就超过了某个人的重要性。而既然沈濂已经被推到了这个地步,那就更不可能为了他一个人打破家族的稳固。
而沈老夫人与沈皇后,则是实际上推波助澜的人。
“你无需愧疚,”彦初帝低声道:“这不是你的错。他的所作所为早就超出了朕能忍受的范围,更何况白塔在这件事上立场也很坚定。”
“是,”沈皇后低声说:“那其他的呢?”
她的话指向并不明确,但彦初帝几乎是在同时就听懂了。
“沈老夫人举报有功,但毕竟不好宣扬,免得……”彦初帝停顿了一下,省略了他与皇后都明白的内容,毕竟夫妻一把年纪还阋墙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沈老夫人此次算是完全抛开了与老爷子的夫妻情面:“然而令尊是你们沈家的人,真要算起来,功过相抵。”
“这自然不好明说,沈家如果一点亏不吃也不好交代……朕这一次会处置不少人的,”彦初帝淡淡道:“朕会削点沈家的爵位,但我心里有数。”
“虽说是空口无凭,但皇后明白我是怎样的人,自然不会虚言的。至少现在,后宫中没有人能够质疑皇后,没有人能够在任何程度上威胁你。”
他最后用了“我”而非“朕”。
沈皇后低头,嘴唇苍白,肩膀削瘦,看上去柔弱无害。她思索了片刻,在纯理性的角度回答:“是,臣妾自然是相信皇上的。”
“朕知晓皇后懂事,”彦初帝一只手搭在沈皇后肩上,神色极淡:“朕不会难为你的。”
“一年之内,你会怀上朕的孩子。在你没有生下朕的嫡长子之前,后宫没有任何妃嫔会怀孕。”
这是一个皇帝给他的皇后,最郑重的保证。里面没有多少温情,但却是实打实的信任与安全。
沈皇后仰起头,她修长的脖颈绷出美好的弧度,神色脆弱却又坚定。她深黑色的瞳孔与彦初帝交织在一起,目光中带着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与无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后,她放下手中的书卷,缓缓跪伏而下,姿态谦恭而优雅,仿佛一只受了伤的天鹅。
“臣妾……谢主隆恩。”
第二天早上,葛瑶站在白塔的门口,而云赋则亲自陪她一起出去。
在葛瑶上了马车后,云赋看了她一眼,短暂的犹豫了一下,自己也起身上去,执住葛瑶的手。
葛瑶笑意盈盈:“怎么,你今天陪我?”
“今天我是有点不放心,”云赋短暂的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答道:“今天怕是场面不小,还是我陪你去吧,就算不能和你一起进去,好歹能在外面等你……”
他留了句话没有说出口,但他们都是心知肚明。
好歹能在外面等你,你倘若捅了娄子就帮你善后,你倘若害怕,便权当为你壮胆。
葛瑶确实戎马十几年,然而血淋漓的沙场,都不见得有杀人不见血的朝堂般,步步机锋,笑语间便是性命,定夺后不知能影响这世间多少人的命运。
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而葛瑶哪怕回京已有一年,却还不曾真正意义上的适应这个环境。
“也好,”她叹了一口气:“我总归有些不放心。”
“有我,”云赋简洁道:“我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