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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月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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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的塞外。
黄沙日落,长虹蔽天。细细斟酌风色,好像就能听见远方骆驼的脖铃和商队唱起的出塞曲,一直能传到天边去。塞外的风沙很烈,塞外的酒也烈。香气不像长安的馥郁问起来呛得刺鼻,好像有尖尖的草叶在扎。据老板说是因为酒里有一种沙漠里的植物,碾成汁水,气味刺鼻可是味道却清甜。有消暑发汗的功效。在这种温差极大的时候,沙漠里的人都要饮几杯。
酒。叫落日红也叫一月红。一口下去嗓子直直冒烟,心里肚里就像起了沙漠里的守夜火,一直能烧到天明,就是狼头子看见了也不敢来叼食。
“你们是没有看见那杨夙的剑!那一柄大的起码百斤,但他一只手就能挥舞自如。像拿花枝一般。他右手就斜斜把剑往背后的沙丘上一拄。左手噌——!得抽出背上的细剑。就这样。”大汉说着拿起筷子比划几下,引得旅店里的人纷纷侧目。
“谁也没看清他的步子,只有沙子沙沙沙的声响,二十几个响马就栽了。”说话的汉子声线有一种沙漠人的粗糙,滤一下像能滤出一把黄沙。说到尽兴的地方都有些破音。每当这个时候他又灌下一杯洌洌的一月红。继续说:“那穿着黑色衣服的公子一把剑轻轻放在沙石坡二当家的脖子上,那二当家三寸厚的沙皮像小娘子的豆腐皮一样破了,要是那公子更进一寸保准是人头落地。”他形容起来就像是犹如亲见绘声绘色。
“我看啊不过是几个老爷们打架,谁赢谁输罢了。巧舌如簧。那些公子哥哪里能甩得起百斤的剑。”左边一桌的少妇提着酒灌了一口不屑道。衣着颇为清凉,褐色的皮肤油亮油亮的,面容有胡人的血统。
“我说三娘,你别不相信我‘飞沙子’尤五。这大漠里的事可都在黄沙里藏着呢!”尤五走到三娘的桌边,嘴里颇为得意。当然一对招子不太规矩。
少妇抬手拍开尤五的手,一脚踩在长椅上。鼓鼓的胸部又显示她并不是忌讳视线。“那你倒是给我说说那青年公子长得什么样,姓甚名谁?”
“这我正要说啊。你们今天是有耳福的。沙漠里好久没来这等大人物了。”尤五抓了一块桌上的羊肉说:“那夜的月光好。那公子衣裳的花纹似金似银,人好似一把出鞘的宝剑。虽然我尤五见过的美人不多可也有三娘这样的姿容长眼,那公子长得跟姑娘一样漂亮。剑眉星目,貌比潘安。”
周围的大汉纷纷嗤笑,起哄起来。因为饮了酒,三娘面上红红的,泛着光。细细的皱纹也消失了,看上去也算个大美人。男人还能漂亮过女人去吗?她不信。
“别乱七八糟瞎唠唠,那沙石坡的二当家到底怎的了?”
尤五面上也不因众人的不信而恼羞,他说“当时,那公子只是淡淡得问:‘想劫爷的什么?’”
“当时自然也没人敢说话,不。那也是因为没人能说话了。那二当家也是一个汉子,他眼见自己今日有来无回只粗声问:‘英雄好厉害,我今儿是栽了。留下姓名,他日我哥哥替我报仇那也有坟可寻!’”众人听着纷纷点头,觉得这个二当家还算是磊落。如此情景还敢放下狠话。
“你们猜猜那公子说了什么?”尤五问。
“小姐,您的酒菜。“小二悠悠得端着两盘小炒和一壶小酒放在桌上。
桌边的客人带着斗笠坐在角落看不到容貌,穿的一身暗红的布衣,桌布依着一个颇长的布袋。除此之外再无行李。但是小二不禁觉得这个姑娘一定长得比三娘更美。
她嗯了一声,捻起酒杯一口下去。指头很长,皮肤呢。如是没有风沙,沙漠夜里的月亮颜色便是了。指甲剪得平平的透着健康的粉红色,那些难道流到大漠这来的情爱小抄本里总是说,姑娘的手水葱一样。小二觉得却不是,姑娘的手像青竹。水葱到了大漠一刻就蔫了,还是青竹好。
“那公子收了细剑,两指在剑身上抚摸过去,剑锋一点血都没沾染。他说:‘是条汉子,也不算大奸大恶。我这把剑叫无名,知道为什么叫无名吗?’“
“因为见过我这把剑的人。都死了,哪里能知道我的姓名。说完他转身走了,哪里还有人应答他,不知在哪一刻那二当家已经人头落地了。”
客栈里一片安静。小二被安静惊醒了,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又看了那姑娘一眼有些恋恋得走了。
角落的红衣姑娘在听到无名剑的时候,举着筷子的手略略停了。然后夹了一筷子菜。
不知是哪几个人开始哄笑,客栈就回到了往日的嘈杂。外面天地里能立着的东西都在风沙中呼啸。
“你说无名剑?无名剑?笑死爷爷了。”
“飞沙子尤五你是被沙子迷了脑子了吧。”
“他就是嘴里跑骆驼,没边!我早说他能吐出什么象牙。”
三娘一脚踢过长凳撞在尤五的膝盖窝里,尤五伸出去抓肉,一个踉跄。“滚滚。哪边凉快哪边去。”
“哎。我说你们别不信。知道什么是无名剑吗?问剑峰顶自别情,凌烟阁中来神音。若论天下谁人齐,酌酒一壶问无名。这个无名可不是指无名剑。”尤五说着说着声音就小了,他坐回原来的酒桌。四周的人早散了。“我说李福,这菜你不要了可归我了……”
问剑峰顶自别情,
凌烟阁中来神音。
若论天下谁人齐,
酌酒一壶问无名。
这首并不算什么诗。但却是三岁的小孩子都能念叨的句子。第一句说的是纯阳宫的大弟子于风雪的别情剑。第二句指的是天策府的神音枪。但是神音枪并不在李小将军李今朝的手里,据说神音枪乃是朝廷亲造,用的是顶尖的天材地宝。也只能成了一把。相比之下别情剑的厉害更多是在拿的人身上。
而神音在一位公主手里,这位公主默默无名也并不是天子亲生。但是先祖与天子李家渊源颇深,神音也是一件信物。见神音犹如天子亲临,但这都不是令人唏嘘的地方。
传说神音的枪底有一方印,与高祖宝玺一般无二只是小了三四圈。有什么比天子诏书更厉害的?那自然就是天子老子的诏书了。
但是这后两句却是是两种说法。一种是,说这天下要找与这两件神兵比肩的再也没有了,只能问问那些还没出世的。另一种说法就是这天下还有一把剑,叫无名剑。但是谁都没有真真见过这无名剑,其主也不知是何人。捕风捉影的事情到处都是,信的人也就少了。尤五只当他们是楚厉王楚武王之流,不识他的和氏璧。闷闷得吃起了酒菜。
别人不信无名剑,可是李昭炎是信的。因为她正是为了无名剑而来。
她一杯杯喝着一月红,好像凉白开。这酒不错,等抓了他,回府的时候捎上两葫芦给师兄和师父吧。她如是想着。嗯……这羊肉也不错。
她解决了桌上的酒菜,拿起东西走到柜台。
“承惠五十文钱。”小二一看是那姑娘立马殷切得说。
“给。”李昭炎掏好了钱放在桌上就走。
这一抬头,小二愣愣半晌。
这姑娘。长得也太漂亮了吧。再看,已经没影了。
不知和那传说的月夜无名剑比怎么样?
塞外的天并不是黄色的,而是一种瓦青色,远远的和大地很分明。但是配在一起很好看,回去之后她有些想做一件青色的短襦,绣上云龙纹饰。底下裁一条这沙黄色的长裙,前些年外族进贡的布匹里恰好有相似的颜色。配上那双绣百鸟的青缎鞋子,缀上夜明珠做尖,一定好看。
大漠一月的晚上是非常冷的,李昭炎这个火炉也有些耐不住。她走走停停走了四天终于到了龙门。
师兄说杨夙他一定会在龙门。但是她要怎么找他呢,总不能在城中大喊杨夙贼子,出来一战吧。
熙熙攘攘的龙门,身边是服装各异的人。还有娇娇娆娆的舞娘甩着腰上的金银妆饰,细腰扭得像风吹的火舌。全身的装饰在爆裂的太阳下刺得人眼睛发花。
李昭炎啃着好久不见的糖葫芦,摸了摸自己的腰。她带着开了一面的斗笠,脸蛋晒黑了一些,红扑扑的。鬓角有汗留下来,李昭炎的嘴巴上沾了亮晶晶的糖渍,她好像在想什么显得有些呆呆的。然后回过神来,用手抹了一下嘴。
她细细的眉毛皱了起来,她还是去洗个手吧。
龙门的前边有个月牙形的湖,其实要李昭炎看那根本不算湖,也就是一潭大些的水。她弄干净了手和嘴,盯着水面上自己的脸细细得照。这湖里的游鱼摆着尾巴,她长长的桃花眼晕开了一圈圈涟漪。这杨夙到底跑哪里去了呢?
今日沙漠里的风格外小,就软软得像小姑娘的头发蹭着你往你衣领边钻。李昭炎这么发呆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男人的倒影。
小时候她赖床不肯起来请安的时候,姑姑都从床头扑上来挠她痒痒。那时候她发现人的脸倒着看总是特别好看。她见过好看的男人,比如她师兄,比如于风雪,长得都挺人模人样的。可是,她没见过长得特别好看的,小时候姑姑陪她说话的时候她就说过。
姑姑同她说这个特别呢就不是一般的好看了,也不一定是最好看的。但是一定是你喜欢的好看呀。昭炎思考了一下点点头说,我觉得姑姑就特别好看。
姑姑,这个人长得特别好看。
李昭炎鬼使神差得在心里默默得说。
手里在灌着水的葫芦提溜打着圈漂了出去,和那人的葫芦清脆得撞了一下。李昭炎抬起头,看清了他的脸,还有他背后的剑。
他看见李昭炎之后也微微一愣,眼里闪过惊艳。不过随即捡起葫芦扔了过去。
“休走。”李昭炎脱口而出。
男人的脚部一顿,转身。
剑眉微微挑起,深深的眼窝刀削一般的下巴。皮肤竟比李昭炎还白,嘴唇浮着一种不健康的颜色。
“你就是糖醋吧。”李昭炎一口大喘气,嘴里气没放跑还有半颗糖葫芦。就脆脆得喝道。
他的眉头扭了一下,然后笑了。在笑她。
“我是杨夙。”
“你是李昭炎吧”
“你怎么知道?”
杨夙指了指她的鞋:“喏,你这个鞋是军备吧。我只见你师兄穿过。”
李昭炎刚想说胡扯,哪里能因为一双鞋暴露了。就听他说。
“我也听李今朝提起过你。”
有一瞬间,李昭炎的呼吸停止了。她有些恼羞成怒,大概是因为师兄完全没和她提过,又或许为了自己那一刻的失神,抑或他那种温和的笑容哪里有大恶人的样子,还是和她想象中如临大敌剑拔弩张的场景不太一样呢。
“我是来抓你的。”李昭炎拿起那个一直蒙着的布袋说。
“来吧。”他后撤了一步,轻剑犹如一道烈阳窜出了剑鞘,挽了一个剑花。
李昭炎更加气了,他这轻飘飘的一句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还是忍住了。
“你有内伤,我不跟你打。”
杨夙脸上闪过惊讶,微微张开嘴。
然后倒下了。
…………
“喂!”李昭炎连拖带拽得把杨夙扶起来,拍着他的脸。把他刚刚栽倒时,脸上的沙子拍得掉了下来。后来慢慢得用手把他额头上的沙子都抚了下来。他的身上怎么这么冷呢。
后来李昭炎问他那时候怎么就能倒了呢?杨夙说,因为你看上去那么厉害,我当然要全力对待,提起了一口真气,可是你不攻过来,又有内伤。一下子真气乱窜就晕过去了。李昭炎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脸上别提多得意了。可她知道他大多是说谎的,但是她听得高兴。
没几天,龙门就传来了陆危楼被神秘高手所伤,高手杀了一路消声觅迹的消息。
李昭炎还在沙漠里走走停停,可是这次她是跟着杨夙走的。路线有些飘渺,杨夙走走停停总是能在日落找一个落脚点。李昭炎觉得这路线比她过来的时候妥帖。
杨夙:“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李昭炎:“我不能让你跑了。”
杨夙笑了:“我不跑。”
李昭炎挑眉:“……”
循环了几个日头,杨夙渐渐有些了解她。
李昭炎有点呆,还不傻。有点倔,倒是也大方。心肠有些软,可总也说要抓他。安静的时候一天都不说话,高兴的时候看见他也笑。
她不娇气,每天睡前都会练枪。并不比李今朝差,竟还多些凌厉和细腻。杨夙也会练剑,但是大多不用那把重的。两人都不避讳。李昭炎第一次进入塞外,踏在沙地上舞枪,步伐总是不稳。每每练到一些地方就打摆。
她只听杨夙的无名剑一声轻鸣,他长长的辫子和剑就刺了出去,黑金色的衣摆在空中展翅,矫若惊鸿,力有万钧。她看他或在空中,或在沙上几个腾空。招式跟平时有些许不同,多了许多震剑,转腕的动作。再细看之下,发现与她的抖抢,旋刺暗暗应和。再看他的步伐,李昭炎不禁有些顿悟。她把神音划下,好像划开了天地。也一声轻鸣,幽蓝色的枪她舞得格外畅快。
月下,两个身影交错飞舞,天地间好似再没别的了。
沙漠里难得下起了雨,杨夙的伤好得差不多了。李昭炎站在失修的屋檐下,雨就直直得打在她的手心里,带来了久违的一种畅快和凉风。驿站外面许多人跑来跑去,几乎把家里所有的瓦罐拿了出来,孩童们在水里一步一个水花得追逐,家人也不约束。掌柜也招呼着小二出去接些无根水,勺了一些放在财神面前祈福以后也有这样的好天景。虽然拜的神仙不对,但是沙漠里的人好像总是这样不拘这些。
李昭炎听着铺天盖地水声,突然有些惆怅。
“你为什么要杀那个一品大员?”她问杨夙
“因为他贪赃枉法谋财害命。”杨夙端着缺边的陶盏就好像拿着玉杯一样,他的眼睛清亮亮,像盏里的酒光一样打了个圈看了李昭炎一眼。
“听师兄说那个南边什么派的掌门和前年那个什么大侠也是你杀的?”
“假仁义罢了,一肚子男盗女娼最为我不齿。”
“这天下的恶人可多了,你要杀光?”
“如果能,那自然。”
“我觉得王遗风也是大恶人,你怎么不去?”
“他不算。”
李昭炎在心里想,那是你打不过吧。
其实杨夙不是坏人,起码看上去太不像了。他端坐着像哪家的少爷,走起来很磊落,行动之间凭昭炎在宫里养出来的眼睛也挑不出错来。
“那为什么要杀人呢?”
杨夙盏里浅酌之下只留下小小一汪。“因为这是我的天下。”他往桌上一放,这一敲,李昭炎的心被扣了一下,心里那一汪水被水滴撞得跌宕起伏。他的话里有看尽天下的远。
“原来你是要做心系天下的大侠。”她端起酒一饮而尽,含糊得说。
杨夙也不反驳,其实李昭炎知道,他跟侠义二字并无关联。
所以她说:“什么时候我们打一架。”
沙漠的天边每天都在变颜色,李昭炎知道再走就要出了大漠了
夕阳西垂的时候,天上像敷了一层粉黛。一片抹干净的地方已经透出了几颗星子,沙漠的星星格外得闪亮,比宫里嫔妃爱用的金刚钻还要闪亮。李昭炎喜欢红宝,不爱那些。可是她还是觉得沙漠里的星尘美极了。
她想起小时候,姑姑告诉她,宫里的天和外边的天是不一样的。那时候她不懂,现在,她觉得塞外的天跟以前的天也是不一样的。
她和杨夙远远就看见沙坡上亮着一团火,五颜六色的火。从他们这里看过去,似暗还明天色像胡女脸上茜色的面纱,沙漠里打着旋的地形冷青到淡金间度过了一段芙蓉色,火光里投射下来的人影走马灯一样旋转,拉得很长。
杨夙说他们运气好,遇到了沙火会。沙漠里行走的商人很多,天南地北的都有。往往晚上歇脚时就会遇上,各自留一半的人守夜。有时候能有四五个商队遇在一起,还有各种过路的行人。沙漠里的人说这是天赐的缘分。沙火会往往就会办起来,各自拿出货物来做交换,或者凭比试来赌赛。助兴的歌舞自然也是免不了的。
杨夙说这里往往能遇到好东西。他以前有一只玉箫就是这里赢来的,是一整块暖玉雕的。听得李昭炎眼里亮亮的。李昭炎问起那箫在哪,杨夙说给于风雪了。
沙丘上燃着数不清的火堆,最中间一个三十个拉手才能围住。他们穿着最鲜亮的衣服,转圈起舞,火星噼里啪啦得像烟火。周围还有许多小火堆,有人在交换物件,也有人摆在地上出售。琳琅满目,许多李昭炎都不曾见过。杨夙还说沙火会里不卖假货,否则大掌柜是要把他赶出商队。
逛了一圈的功夫,外面渐渐有更多的篝火点亮,再看竟看不到边际了。天色已经全暗了。林立的小摊位面前都插着小旗子,用最简单的棉布扯了扎在竿子上。样子毫不讲究,但是说法很有讲究。比如白色的就是一些小玩意的摊子,比如投壶猜灯谜之类。也就能赢一些平常的物件。大多都是大商队的凑趣。李昭炎投壶就赢了一顶蒙古族的帽子,她之前挽了一个髻怎么戴都不平整,后来索性把头发拆了。那顶帽子也并不是多规整传统,但是艳红橘色蓝色绿色各种宝石串在一起,两个大大的坠链挂在脸颊边。头顶一颗硕大的玛瑙压在额前,头顶的头发挽了一个弧线,像帷幕一样别在耳后。露出一张精致的脸庞。李昭炎的发质软软的,也不是墨黑的,而是一种深深的棕色。在夜色火光下显得特别柔软娇媚。
她甩了甩发边的链子问:“好看吗?”
“好看。”杨夙摸了摸她的头顶夸道。
相比之下黑色旗子往往就能有好东西了。因为那往往要靠一比一比试。黑色旗子插在中间,左边就是摊主用来赌的东西,右边就是他赢来的东西了。李昭炎看到一个小山一般的汉子面前一道黑旗,右边的东西五花八门,堆了一地。其中不乏珍品,就随便得放着。而左边只有一个细细长长的小匣子,她不禁细细看过去。
是一支玉簪子,漆黑色的簪身,簪头赤红色雕做一朵花。花型有千瓣层层叠叠,花瓣像火舌,花蕊是鹅黄色。真不知要什么精细的雕工。旁乘着墨绿色的叶子,笔直得像竹。最难得的是,这簪子是一体的。应是多色玉,李昭炎细看发现,连那花蕊竟然也是长在一起的。除了巧夺天工,也没什么可形容的了。
杨夙大方得把匣子拿起来,用指尖摸了摸,了然得一笑把匣子递到李昭炎面前说:“你摸摸看。”
“这是……”李昭炎轻轻触了一下。
“对。这花的地方跟我那笛子一样是暖玉,但是叶子和簪身不是。”
周围围看的人们一下吸了一口凉气。居然有如此神奇的造物,原本蠢蠢欲动的人表示愿意重金求购。也有人愿意比试一把。但是汉子只是摇头,他指了指那堆战利品说:“谁能说出这簪子雕的是什么花才能来比试,这都是那些猜错的人留下的。否则就拿出能比得上的物件来赌。”
看热闹的人群纷纷说那汉子莫不是傻子,也太不懂规矩。既然拿来赌就不应再刁难,况且这是什么花还不是由得他空口白牙来编篡。若是有奇宝的人也不会来同他赌,因为这黑棋的规矩是由摊主来提出比试项目,他尽管挑上最拿手的就行。可是这样的宝贝,没有人不眼热的。就算拿不到还能看看热闹。也有人纷纷拿出东西给那汉子相看,全都无功而返。
“你们不要瞧着我呆傻就来糊弄我。”那汉子粗声说,引得周围人顿时哄笑起来。
“要是他那重剑还可一赌。”汉子指着杨夙的背后说。
杨夙的重剑。
第一次李昭炎见到的时候也惊叹不已,她也是凭着这个认出他的。李今朝在她走之前同她说,杨夙啊,你看到他的剑就能认出他的人了。她一直觉得有人拿着这样的重剑招摇过市一定会被打劫,简直是暴发户。
“那爷就跟你赌一把。”杨夙脸上带着笑。算你识货和凭你也想赢爷之类感情撮合在一起,他在人群中总是明亮得像骄阳。
杨夙握住腰间的剑柄,捅到那汉子的黑旗前。连沙地好像都陷了半寸,一下埋进去半个剑身。
要说杨夙,其实稳重成熟都不会拿来描摹他。
他有一种无边的锐气,隐隐的狂傲。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有一种理所当然,不会让你不适,也让人想不到去质疑。
他大多时候不会表现出来,就很温柔。像太阳,暖暖得照着你,但他永远在你头顶上。
杨夙宝贝那把重剑就像李昭炎宝贝神音一样。他拿去赌自然是因为他绝不会输。
如果那汉子耍些旁门左道呢?那就杀了。如果问他一定这么说。
“那是神音花。”李昭炎伸手把杨夙一拦。
最后自然是杨夙赢了。骑射之流他不会输。
“你怎么知道那是神音花?”
李昭炎散着头发,抱着赢来的小匣子。有些喝醉了。眼神茫茫得,眼睛弯弯得笑。
“一月红你知道吧。里面有神音花的叶子。闻着特别特别特别辣。”
“可是呢,喝着就甜甜的。”
“大家都说神音花神音花可是神音花是不开花的,没人见过开花。”她跑到杨夙面前叉腰倒着走,合着步子的节奏说。
“但是呢?我见过它开花。”她停顿了一下,打了个饱嗝,拍了拍胸口说。
杨夙见到前面有推车,拽了她一把,她直直得朝他扑了过去。
“见过两次。秘密呢。”昭炎按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凑他耳边轻轻说。
“天下最烈的酒就要用它来酿。第一次我爹喝了就再也不醒了,第二次我姑姑喝了也没再醒过。宫里的人也极少知道,那酒叫——长醉。”李昭炎笑了起来,第一次笑出声,银铃一样。她转了一圈像孩子一样拍着手说:“来他一个长醉不醒。”
杨夙把李昭炎紧紧抱住,她的珠坠嵌得他胸口好疼。
“皇上说,这是我们家才有的殊荣。”
“你说他是不是个大好人呀?”
天上有流星划过,周围的人纷纷驻足,指着天空。没人去注意他们,杨夙的余光里无数白萤像箭矢一样飞过,又像烟火一样灿烂。
杨夙的手按着李昭炎不安分的脑袋说:“傻丫头。”
第二天李昭炎是被冷醒的,她爬起身一阵天旋地转又栽到了沙堆上。脑子里像有无尽的千军万马踏过,一阵阵的疼,李昭炎体会了人生第一次宿醉的感觉。
她提起身上的衣服,伸手去捏了捏杨夙的手,冰凉的。
李昭炎一头青丝散在沙地上,她缩起身子看着天又侧头看着坐在旁边的杨夙。
这样看他的睫毛竟然比她要长得多,下巴尖尖的。不怪飞沙子说他美得像女子。“你的睫毛怎么这般长。”李昭炎伸手过去。
其实伸直了也堪堪不够,但是杨夙竟然丝毫不躲。李昭炎的掌心触到了什么,杨夙看她,低头眨了一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她的手心就这么刷了一下,一直痒到骨子里。
她呆了一下,慢慢把手臂缩回来,把手掌藏在怀里。
“别闹。”这时他才淡淡接了一句。
她就这么跟杨夙分开了,他去添些火的时候。她站起来带着满头的沙子,很邋遢狼狈,杨夙的重剑平放在不远处,她的神音在旁边竟然显得小乔秀气。李昭炎看了一会儿拾起神音朝着另一个方向走了。他的天和我的天也是不一样吧。
李昭炎一路向南边赶,去找了李今朝。
烛龙殿也算是武林的前线,驻扎着百里的营地,互相呼应成围剿之事。
中间的议事厅里错错落落坐了几个人,李今朝隔着二郎腿在翻着公文。
李昭炎过去拍下枪,把他手里的公文抽掉了。
她劈头盖脸得问:“于风雪呢?”
以前李昭炎就问过师兄,你要是跟于风雪打有几成赢的把握。李今朝摸了摸鼻子小声说三成吧。李今朝问她为什么要跟于风雪打,她说等她打赢了于风雪就再去捉杨夙。
风轻第一次见到李昭炎的时候左左右右得瞄了她许久,其实这一片已经传遍了。李小将军的师妹红着眼睛,散着头发,形容憔悴,张牙舞爪得来找于风雪,许是来讨情债的。
李今朝同于风雪是一段有些故事的旧时了,但是没想到杨夙跟他们其实也是故交。于风雪跟杨夙更是不足为外人道也了。这些天,李昭炎听于风轻和夏清八卦了挺多。几个女孩子早就打成一片。等她摸清了切磋的门道,又去师兄那边讹诈了一些好东西,她就开始提着彩头,三天两头去找于风雪打架。
李昭炎自小算是极有天赋的,武功也没有输过师兄师姐。但是跟于风雪打起来还是不行,她倒是打出了一股火气。不过苦了李今朝,这段日子都愁瘦了一圈。
李昭炎时常还去李今朝那边翻查一下公文,看看追捕杨夙这个杀人狂魔的案子进行得如何了。勤快的程度让李今朝大叹师妹长大了,只有找别的男人的时候才能想起他这个师兄。杨夙就算了,怎么于风雪这个混蛋也比他重要。所以他暗自告诉了李昭炎一个损招。
没想到,果然旗开得胜。李昭炎一枪挑飞了于风雪的剑。她还有些愣愣的,她也只是兴起一试。破罐子破摔的心态。
李今朝当时跟她说了四个字——攻其剑穗。
可是她完全没有高兴的感觉,反而心情出奇得郁闷。提着枪就走了。
这算赢了吗?也算是那她可以去找杨夙了。不,这哪里算赢,不过是旁门左道。但这样她就不能去找杨夙。她要是能把杨夙抓住要怎么办?不不,她一定抓不住他。李昭炎的心好像被两手翻过来又翻过去。
想着,有人推门进来了。
于风清捧着一个瓷罐,后面跟着夏清、叶九枝和萧久。
“李师姐,我师兄让我给你送彩头来。”风轻招呼她来看。
“于师兄可是个有钱人。会是什么好东西?”夏清拉着叶九枝在桌布坐下来,叶九枝已经托着下巴观察起来那个罐子。
李昭炎对什么彩头丝毫没有兴趣,何况也没有心情刚刚想开口还回去。
“咦。”萧久出声了,萧久和李昭炎算是室友,她师承苗疆的五毒教。说起中原的话总是有点变扭。
她把瓷罐的口揭开,掏出虫笛吹了一个音节。
只见一条金色的小蛇爬了出来,在瓷罐口打转,它只有两指来长,通体金色的鳞片,红莹莹的眼珠子和舌头。
“果然是金蛇呀。”萧久咕哝着说。
她消化了一下夏清她们七嘴八舌的问题,理了理头绪接着说:“这个金蛇在我们五仙教也很久没有出现了,中毒的人如果吃了它可以解天下百毒。”
李昭炎觉得这蛇的形态在哪里见过,就听萧久说:“我师父以前拿它练过一种剧毒,后来成了一把剑。”
“那人是不是叫杨夙?”
“正是,他每年都来拜会我师父,算算日子就在不久之后了。”
心里一个念头闪过,她没有抓住。李昭炎把盖子合上,推给了萧久:“萧师妹能帮我把这个交给杨夙吗?”
除夕夜的长安像一个盛装的贵妇,扫了胭脂,绘了花钿,带着梅花装。缓缓提了裙摆,扫落了一地花瓣。
含元殿外下着雪,片片落在李昭炎的锁骨上马上就化了,如果杨夙见到她一定认不出来。她梳着盘桓髻,一朵朵用红宝雕成的梅花点缀,中插金齿玛瑙梅花小梳,两鼓水红的丝绦从云鬓间垂下。吹起来飘飘欲仙。她手腕上带着一只蓝翡玉镯,雕琢成云龙形。垂在她艳红的袖子外,露出一段雪白的皓腕。
四个宫人把殿门打开,李昭炎垮了进去。走了十余步,宝蓝色的裙摆才全滑进了殿里。门外提着宫灯的侍女缓缓拉上门。从殿门口延展看去,莹白色的宫灯一盏、一盏穿过抄手回廊,像两条光河包绕着皇城。中间汉白玉铺成的大道已经雪落满街。
没人知道除夕的含元殿里秘谈了什么,李昭炎回去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零散的片段一下子在她脑海里重叠组合。
他说:“你们家最是忠烈,得高祖重托,你说这前朝余孽要如何处置?”
他说:“他和你也算有缘,跟朕说说,让他好得一个舒坦的死法。”
他说:“朕的天下怎么能让姓杨的活着。”
他说:“这是我的天下。”
他说:“姓李的管不好,那就由我来杀。”
他说:“我不做什么大侠。”
原来他那把重剑叫帝恨。帝恨无名。原是一对。
原来他没那么聪明,反而愚笨得可以。
原来他的天和她的原本就不一样。
她有一千种理由不说,可她也有一千种理由必须说。
她答应姑姑一辈子不对李唐说谎,但是她也骗不了自己。
她对皇上说:“用长醉方能万无一失。”
如果他死了,也只能由我来。
开春的时候,李昭炎那套新裙子做了出来。沙黄色百褶的边在脚后收成一个圆摆,瓦青色的短儒用银线绣了云龙,两条银龙咬着一颗东珠扣子缀在她胸前。领子微微立起弧度像打开的扇子,衬托她细白修长的脖子。
她随便把头发挽成一个垂环,斜插神音花的簪子。红艳艳的花枝从云鬓里长出来,除了李昭炎没有姑娘会在衣服上绣云龙纹,用这么张扬的坠饰。她自有一种无边的明艳。
她再也不去校场了,也不练枪。像个小姐一样过日子。
翌年,十二月的时候。李今朝给她捎了一封信。
上面写着:神音花开,可缓缓归矣。
是了,去年这个时候她正是往大漠去了。她同他讲过神音花在一月中旬开放。
李昭炎久久压抑的情绪爆发了,她笑了,可还是忍不住哭了。
把新做的衣裳都抹脏了。
只有她李昭炎才是杨夙的神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