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僧》灯笼壳子

2、第2章 安乐侯府

　　正是春寒料峭、积雪消融的时分，充沛的水汽氤氲，一连数日，天色都阴沉沉不见半点日光。

　　安乐侯府上的几位主人也似乎要被这将逝的冬日牵绊而接连卧病，仆妇侍从行走来往间无不压低了动静，唯恐脚步声惊扰了主家。

　　西北角上的一处幽静跨院内，琥珀提着食盒步入院内。她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相貌不说多么清秀，确是端正可亲，脚步轻快而无声，行走间仅衣袂翩飞间发出些许摩擦之声。

　　院内，小厮白檀正候在门外。

　　二人眼神略一相接，琥珀轻轻松了口气，将手中食盒递给白檀，自己略整了整衣襟发梢。轻敲一声门扉，待里头人应声准了，便提着食盒轻巧步入。

　　房内正是这安乐侯府名义上未来的继承人，正儿八经金尊玉贵的小侯爷温柔。

　　温柔今年年方十二，因生来体弱多病，惟恐年少夭折，故而安乐侯府的老夫人一力做主，起了个女孩儿一般的名。

　　兴许当真有这名儿的作用，作为安乐侯府上顶顶尊贵的三代单传，虽然命格极轻，导致从小到大温柔小病不断，但随着年岁渐长，到底算是立住了。

　　他刚从一场大病中捡回一条命来，面颊上的稚气都似乎消磨许多，如今面庞消瘦，下巴尖尖，一张本是玉雪可爱的精致小脸显得近乎雌雄莫辨，若非梳着童子发髻，光瞧着那张脸当真是如同小女孩一般。

　　如今小侯爷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有些苍白，然而目光湛然清澄，神光熠熠，显见精神不错。

　　琥珀在外间圆桌上放下食盒，打起帘子，只见他端坐在窗前的一方桌案前，不急不徐地提笔摹写。虽是小童模样，却气度俨然。

　　一旁香炉内一注白檀上燃起袅袅轻烟，慢慢腾于空中婀娜辗转，日光投影，仿佛无数曼妙围绕在他身边翩翩起舞，真仿佛画上的仙童一般。

　　说来也是奇怪，这位温大少爷打从五日前从病中醒来，便与往日有些不同。

　　仆从里有些老人们窃窃私语，只道是长大开窍了；只琥珀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却觉得不太对。

　　她还记得少爷五日前醒来刚看到自己时眼神的陌生和疑惑，这几日下来，那种奇怪的陌生感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在少爷身上。

　　他的行事性格也都有了许多改变：

　　像少爷从前手不释卷的那几部科考经注、诸子百家，这几日是全没翻开过，放在书桌上纹丝不动，权且做了抄经时候的镇纸——安乐侯府何时又能短了大少爷的文房呢？

　　反倒是往日他不屑一顾的佛经，本是为讨好老夫人才添置到书架上的摆设，如今一有空便翻阅；还要白檀去前院的外书房搜罗了几卷道藏搬来。

　　哪有生个病就连性格喜好都一下变那么多的？

　　若非温大少爷记忆完全、行止有据，又兼越发的风姿神秀，看待她们的目光也是分外的清正澄明，让琥珀莫名就升不起半分警惕猜忌，她真要疑心自己这位大公子是不是被人悄悄下了咒。

　　额，便是真下了咒，应当也不会巴巴着意去接触这些佛经道藏的吧？

　　琥珀心中乱麻似地想过一通，面上依旧沉静，一言一行无不展现出当家主母亲自调教过的良好素质。

　　待温柔写完一句，笔下略一停顿，她见隙询问对方可要布菜。

　　温柔略一点头：“姐姐稍等，我抄完这一段。”

　　案上素绢已有数列清秀端丽的字迹，这一段正写道：

　　“若诸有情，其身下劣，诸根不具，丑陋顽愚，盲聋喑哑，挛躄背偻，白癞癫狂；种种病苦，闻我名已，一切皆得端正黠慧，诸根完具，无诸疾苦。*[1]”

　　写完最后一个字，温柔搁笔。顿了顿，似乎又觉得差了些许，双掌合十，轻声诵念了一句“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这才一切停当。

　　琥珀第一次见他这般认真抄经时还颇觉诡异。毕竟这么小小一个孩童，从小锦绣堆丛中精贵养大的膏粱子弟，却作这般虔诚模样，总是有些怪异的。但见了几日，琥珀也不免被他的认真模样感染，当真感觉出一丝庄严来。尤其每当他诵声时，仿佛空气微尘也会增添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肃穆之感。

　　“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琥珀吓了一跳，不意自己也跟着念出了声。

　　她连忙放下手站定，其实声音不大，只是西跨院本就清幽，温柔又是喜静的性子，为求清净连伺候的人也没要多少，这便显得她的动静格外明显。

　　见温柔闻声看来，她连忙羞赧地垂下脑袋。

　　她虽是精心挑选给小公子的侍奉丫头，自小跟着温柔便也随意学了几个字，但毕竟只是奴婢，也没见过多少市面。加上打从温柔醒来，她就莫名对他有几分畏惧，见这有些怪诞的景象免不得被唬住，下意识竟也稀里糊涂跟着念了声佛。

　　温柔却没有责怪的意思，反而露出一个挺真切的微笑：“这很好，姐姐不用不好意思，只是不仅要念佛，更要修持参悟才更好。”

　　琥珀见状松了口气，她知道温柔的性子，说不介意就是真的不介意，便也大着胆子问道：“奴婢听人人只念诵‘阿弥陀佛’、‘观音菩萨’的佛号，少爷为何却念‘南无药师琉璃光如来’？”

　　温柔道：“姐姐也知道这些都是佛号。佛号，就是佛的名号，我们学佛修持，诵念佛号，实际上是发心祈愿，想要受到他力量的影响和照应。如药师佛，就是我方才念诵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传说他建立东方净琉璃世界，修持他的法门，便可追求治愈、智慧与光明。”

　　琥珀似懂非懂地点头道：“那少爷不念阿弥陀佛，是觉得阿弥陀佛没有用么？”

　　有没有用？

　　这可就问倒了他。若说按照温柔“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标准士大夫思维，那自然是不认为念佛有必要。但是现在的事实是，这些怪力乱神的确存在。

　　然而凭他的聪明才智，虽然只短短读了几天的佛经，但当他用上前世参加科考钻研经学的劲头认真研读之后，又岂会不知道这个问题的“无意义”。

　　但与此同时，要与琥珀分说有用无用，又同样显得有些“无意义”。

　　温柔哂笑了下，想了想只能道：

　　“与其说有没有用，不如说是我还没有参过阿弥陀佛的法门，既然尚不理解，再去念持便不大妥当了。”

　　琥珀闻言越发困惑：“那奴婢全然不懂，方才也学着少爷祈愿药师佛，这是不是也不好？”

　　设有毁犯，闻我名已，还得清净，不堕恶趣。*[2]

　　令诸有情，所求皆得。*[3]

　　温柔脑中浮现起这两句经文，他心想我不念诵阿弥陀佛，也只是我自己觉得不好罢了，又哪里能对你置评呢？

　　他便只道：“我也不过早走一步，又哪里能误人子弟？你若真想学，不若往后随我一起，自己去想这好不好。”

　　琥珀吓了一跳，不知道温柔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当然，温大少爷的确是不像开玩笑的样子，只是作为一个卖了身契的奴婢，这是她想都没想过的事呀！

　　琥珀支支吾吾，不敢作声。踌躇着瞥一眼桌上那摊开的佛经，又瞥一眼，再看看温柔含笑的眉眼，犹疑半晌，终究还是低头转身，掀起帘子要去迎温柔落座。

　　温柔也没什么反应，只听凭她自己琢磨。

　　*

　　他扫了一眼今日的饭菜，略一皱眉，琥珀忙道：“近日正倒春寒，厨房说庄头上的菜皆不大新鲜，少爷可是觉得不合胃口？”

　　温柔摇头：“不，只是想必母亲的病尚未好转，有些记挂。”

　　琥珀一愣，道：“少爷多心了，只是近日府中事物繁多，所以夫人难免有些顾应不及……过几日想必夫人便也是要来看望少爷的。”

　　温柔摇了摇头，没有再说。

　　但他心里清楚，母亲是对生活再精细不过的人。如今二月正是去旧迎新，增补生机之刻，理应协理阴阳，滋补脾胃。若是母亲做主，想来今日这餐食应多添些如春芽一类时令之物，又添鱼虾禽蛋等滋养，汇成时鲜。

　　——而不是眼下这些一看就是着意从庄上寻来的精贵冬菜，或者是那用高汤九蒸九煨精心调配出来的一碗“清粥”。看起来精细中尽显高门尊贵，实际只是无用的雕砌堆叠，并没有什么意义。

　　他如今大病初愈，正该滋补之时，母亲连他这里都顾不上，除了病情依旧迁延不愈导致管家之权旁落又还能是为什么？

　　当然，如今的温柔其实无所谓这小小安乐侯府的权力，我也觉得母亲没必要为这种事在意。

　　只是回到十二岁，才发现原来其实很多事早就已经有蛛丝马迹。

　　比如正常来说，母亲就算病重难以料理家务，可历年循例也清晰可数，厨房的人就算不去特地打扰母亲，只消翻出往年的记录，配上经年掌管此事的管事，循规蹈矩地办也不会有意外。

　　可现在偏偏就有人做主改了母亲的规矩。

　　父亲虽然早对母亲不满，可他向来以大丈夫自居，从不沾手这些所谓“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左右谁管家也不会短了他的衣食住行；祖母吗，这造作豪奢的作风倒的确是祖母喜爱的，但祖母这个冬天确实实打实地“病”了，自然也没精力删改这些细枝末节。

　　所以，想来早从这个时候起，父亲便开始有心抬举白姨娘了吧？所以等到日后母亲一病重，便二话不说将权力平顺移交给白姨娘手中，没有引起半分波澜。

　　打从回来之后，前头两日刚醒时每天母亲都特地前来看望，当时他便察觉出母亲面上的病容，只是每次他提及要她好好休息，安心养病，母亲却只故作无事地避开话头。那么母亲又是否察觉到他们处境的变化呢？

　　思及此，温柔心中不免有些叹息。

　　当然，他知道母亲这一遭其实不只是病，更是多日劳累过度之下导致的小产。也知道这次的小产并不会真正危及母亲生命，对母亲而言，这其实可以说得上是一件好事，算得上福祸相依。

　　母亲的身体并不好，并不能支撑她在这个岁数还继续为父亲拼命生下一个孩子，而且这个孩子就算生下来也没有意义；反倒是在这里失去，还能唤起父亲一点微末的良知——

　　当然从现在的情况看来，这点良知甚至有些太微末了。

作者有话说

　　注：*[1][2][3]《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