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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子规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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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冬天罕见的寒冷。在呼啸而过的北风中,大团的乌云迅速掠过京城铅灰色的天空,低飞的云絮几乎能擦到光秃秃的树梢。转眼间,青黑色的雨变成白色的雪花,上下左右翻飞,打得人直睁不开眼睛,然后才蓬蓬扬扬地撒在铺满黄色纸钱的路上。
整齐肃穆的人流缓缓西行,沿着凄冷寂静的街道,只见一排排悲哀的面孔、比雪花还要白的素衣,一直绵延无尽。寒鸦的厉叫如一把把锋利的刀片,划过送葬的队伍,消失在大雪弥漫的迷茫天际,消失在远处苍黑的山脊线。
人人都各怀心事。
人人都筋疲力尽。
我们回到廉王府时,雪已经变得稀疏,昏黑的傍晚景色像一幅水墨画。我扶着胤禩的手,缓缓走在银光闪烁的小径上。
走到桥边时,太阳忽然奇迹般地从厚厚的云层中探出脸来,一刹那,像是被谁用笔圈出来的一样,它从干枯的梧桐枝头猛然照出所有带颜色的东西:胤禩黑得发亮的眼睛——漆黑中点点浓烈的红色,是他眼中的血丝。还有随处可见的素幡,在北风中晃晃荡荡,有一根被风吹落了,在宁静的雪地上拂出一条条风纹,象一行透明的血迹。
雪在我们脚下发出干涩的声响,象是被谁堵住了喉咙。
我微微咳嗽一声,道:“要不我们坐轿子回去?”
身后,小顺子带人抬着两顶软轿,一直跟着我们。
“你先回去,我到书房看会书。”他勉强对我笑了一笑,道:“我心里乱得很,想一个人静一静。”
我凝视着他脸上不断浮动的点点积雪反光,绽颜笑道:“好,但是不要看太晚了。”
他没有说话,轻轻碰了一下我的面颊,缓缓转身离去。
他在书房自闭了三天。
没人敢进去,也没人敢吵他。
“姐姐,王爷三天没有吃饭了……”素心踮起脚尖,往窗缝里看了一眼,担忧地说。
我看着朝云无所谓的表情,心头倏然腾起一股怒气,淡淡说道:“天气冷,你们在这里站着也不是办法,还是先回去吧。王爷出来了,我再派人通知你们。”
素心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屈膝道:“是,有劳姐姐了。”
我的眼睛冷冷地扫过朝云,吩咐才叔:“送二位主子回去。”
寒风叩打着木樨树,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响声。在冰水一般沉重的冷空气中,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白色,一层一层淡紫色的暮霭,在刺眼的雪光中萦来绕去,却怎么也融不到一起。
我静静伫立在书房的廊下,凝望着白雪覆盖的叹息桥,直到她们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中,才对小顺子说:“把门撬开。”
书房里只有一片深蓝色的寂静。映着积雪的微光,隐约看见书案前一个一动不动的身影。弘昊看了一眼,立即冲出门,把候在一旁的太医带了进来。出门时,他带倒了一个疏梅盆景,发出巨大空洞的轰隆声。
我只是抱着他,眼泪都流不下来。
这个懦夫!
“你要是敢死试试!”我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
他的睫毛动了一下,象一跟柔软的羽毛拂过我的脸颊。
“没有什么事不能过去的,我陪着你,到哪里我都陪着你。所以你敢抛下我看看,上天下地我也要找到你!”
“吵死了!”轻轻的一句话让我的眼泪立刻决堤,漫到他冰凉的脸上,似一股热流,迅速融化了寒冰。
喝过太医的药,他的脸上才出现了一丝血色。
我一夜无眠,不停地为他换额头上的毛巾,辛苦得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老了、老了。”我喃喃自语。
“傻瓜!”床上有个人嘲笑我。
“不知谁更傻,差点把自己饿死。”我不客气地反唇相讥,一边说,一边眼泪哗哗地流。“你答应我,再也不要这样吓我了。”
他轻轻嗯了一声,紧紧将我搂在胸前。
第二天下午,加新来了,说了会无关紧要的话,仍然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看看他的表情,笑道:“我出去一下,你好好照料王爷。”
胤禩握住我的手,“不用,你在这也一样。”
加新明白他的意思,知道不用再避讳我,连忙站起身,从怀里拿出一封信,双手呈上,道:“王爷,这是阎进中午派人送来的。”
胤禩瞟了一眼,淡淡地说:“你交给福晋罢,我精神不大好,不想看这些。”
加新一愣,立即恭敬地把信函呈给我。
我的手有些颤抖。
那个神秘的阎进——他的世界终于向我敞开了。
但是我宁可自己没有看这封可怕的信——信上说胤禟和胤俄正在加紧活动,已经有相当多的大臣支持抚远大将军回来登基,后面还附有一个长长的名单。
胤禩脸色平静,只让我把信烧掉。
临近新年,京城的气氛无比压抑。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股流言,说新皇登基的遗诏是伪造的,圣祖本是要传位十四子,结果被人篡改作“传位于四子”。
这人指的是谁,大家当然都心知肚明。
顿时各种版本的谣言纷纷出炉。有人说圣祖当日喝了四阿哥进奉的一碗人参汤,然后就七窍流血而死。还有人说四阿哥逼圣祖改了遗诏,等等等等。
我看着铅灰色的天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胤禛最看重的就是名正言顺,偏偏命运跟他开了一个这么大的玩笑。不仅生前饱受谣言的折磨;死后几百年,还被人编成各种故事,说他篡位、逼死自己的母亲。
下雪的时候,天空是淡淡的灰色,总是暗不下来,象无穷无尽的黄昏,只有雪花簌簌地落着。
它们即使能覆盖万物,却不能遮盖人心——那颗心就是这样变得越来越冷酷的吧。
胤禛当然命人严查此事,可最终什么也没查出来。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他唯有以胤禩、胤祥、大学士马齐和尚书隆科多为总理事务王大臣,共同掌管京中事务,并召抚远大将军胤禵回京奔丧。
胤禟以为计谋成功,江山马上唾手可得,整天得意洋洋。
我听了他的话,只能暗骂他糊涂。
他无非是仗着胤禵手上有三十万兵马,只要班师回京,必然可以将胤禛赶出紫禁城。但是他低估了年庚尧的能力。只要年庚尧切断西北后方的补给,就算胤禵有天大的本事,也是寸步难行。更何况京城的兵力全都在隆科多手上,而西山骠骑营只听从胤祥的指令。
胤禛的谋略不是一般地高明。
胤禩对我的分析不置可否,只淡淡地说:“这不完全是胤禟和胤俄在闹事,四哥在八旗中威望远远不如胤禵,平时他也很少跟朝臣打交道,而且他办事一丝不苟,不留情面,现在突然登基,自然大家都不服。说到底,这是八旗内部的斗争,每个亲贵都有自己的所属人口和亲信奴仆,每个人都在争夺储位的斗争中形成了自己的一股势力,谁胜谁负直接关系各派势力的切身利益。当日许多领主看见皇阿玛对十四的态度,都把宝压在他的身上。现在即使胤禵不愿闹事,也会有人逼着他闹事。”
可还是都被胤禛的铁碗政策镇压下去了。
胤禩表现得中规中矩,没有让他抓住任何的把柄。只要我们没事,总能为胤禟和胤俄想想办法。
但是接到那拉氏命我进宫的懿旨时,我还是忐忑不安。
胤禩沉默片刻,说道:“可能他们是想让你劝劝太后娘娘不要为难他。”
他还是不愿称呼胤禛为皇上。
“德妃娘娘要求为圣祖殉葬,他流泪不止,娘娘才打消了这个念头,但是她坚决不接受皇帝的行朝贺礼。马上就要举行登基大典,倘若娘娘坚持不参加,那么他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胤禩语气客观,没有一丝的幸灾乐祸。
我想起那次德妃对他和胤禵两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心中微微有些发酸,立即更衣入宫。
果然不出胤禩所料。
一个小太监候在乾清门广场,直接把我带到毓秀宫。宫门外增添了不少侍卫,守卫森严,需令牌才能通行。
我吩咐小如留在外面,独自走进大殿。
毓秀宫已不复曾经的温柔富贵气象,大殿内凌乱不堪,几个宫女愁眉苦脸地立在一边。德妃尚未梳妆,披头散发地坐在椅子上,双眼空洞,不知看向何处。几日不见,似乎老了十岁。
“廉王妃吉祥。”她的大太监于志连忙向我请安。
“公公免礼。”我抬了抬手,走到德妃面前,轻声唤道:“姑姑、姑姑……”
德妃心神恍惚,对我的话置若罔闻,半天才抬起头,忽然伸出手指,缓缓抚摸着我的脸,一面淌下两行眼泪。
我拿出帕子,轻轻拭去她的眼泪,“姑姑,让灵犀为您梳妆吧,圣祖也不愿看见您这样……”
“圣祖……”她咬住牙齿,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啕哭,断断续续地哭道:“圣祖……我要是跟你去了该多好……”
我环住她的肩膀,任由她哭。
哭出来就好了,憋在心里才真正难受。
待她哭完后,我简单地为她绾了一个发髻。早有宫女捧着洗漱等物在一旁伺候着。我一边给她擦脸,一边低声劝慰。
她冷静下来,问我:“是他要你来的?”
我眼睛眨也没眨一下,道:“不是,皇后娘娘传我进宫叙旧,我听说姑姑精神不大好,所以特意来看看您。”
“胤禵、胤禵不知道怎么样了?”她抓住我的手,“他们都不告诉我胤禵的消息……”
“十四爷在军中一切安好,皇上已经命他回来奔丧,您很快就会看见他的。”
她冷笑,忽然大叫起来:“不公平啊,不公平……“凄厉的声音回荡在寒冷空旷的大殿中,象外面吼叫的北风。
我只听得毛骨悚然,猛地打了个寒战。
以胤禛的性格和目前的状况,他绝不会任由我来劝德妃。这四周不知有多少他的人,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她再这么说下去,只会害了胤禵。
“姑姑,您冷静一点……”
“你也怕他,是不是?我不怕,哈哈,胤禟也不怕……”她歇斯底里地大笑。
我苦笑。到处都是不怕死的人,可偏偏都是他在乎的人。
“皇上也是您的亲生骨肉,您难道就不能稍微为他考虑一下?他小时候不能在您膝下承欢,这难道是他的错吗?他性格内向,不能象十四爷那样讨您欢心,可是他待您的心,却与十四爷是一样的。”
我的一番话说完后,大殿内只剩下各人的呼吸声,寂静得难以置信。
德妃睁大眼睛看着我,一言不发。
我知道她被我的激动吓到了。可是此时此刻,我怎么能不激动。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不激动,就要换那个人激动了。他一激动,大家都要遭殃。
我叹口气,“姑姑,现在外面有很多不好的流言。您当然知道圣祖确实是把皇位传给了皇上,但是众口铄金,只要有流言,就会有相信流言的人。皇上现在处境艰难,如果连您都不支持他,您让他如何面对天下的百姓,如何统治满朝文武大臣,又如何面对圣祖皇帝呢?”
德妃听见我的最后一句话,突然又哭了起来——她也害怕自己没有面目去见康熙。
我趁热打铁,“从来只有额娘盼着儿子做皇帝的,独独我姑姑是女中丈夫,不屑于这些浮名。但是您也要为皇上考虑一下啊,历朝历代,从未有皇上登基,生母不接受朝拜的情况。如果您不来,皇上怎么能安心接受百官的朝贺呢?而且民间又该冒出多少对他不利的传言,好歹他也是您十月怀胎生下来的,您真的忍心这么对他吗?”
德妃长叹一声:“可是胤禵……”
“您放心,只要十四爷不触怒皇上,皇上一定会好好待他的。他只有这么一个亲弟弟,不对他好,还对谁好?”我虽然心里不信,嘴上却说得十分流利自然。
德妃凝视我半响,突然说了一句话:“你待他真好。”
我心中一惊,连忙笑道:“谁都知道我和十四爷更加亲厚,只是皇上身负社稷,不容有半点闪失,否则也辜负了圣祖生前对我的疼爱。”
“知道了,你让她们准备纸笔吧,本宫拟旨就是。”
我松了口气,笑道:“姑姑,以后您要习惯改称‘哀家’了,哗,多有气势的一个词。特别是衬着我姑姑的花容月貌,简直是绝了。”我摆出一个东方不败的姿势,德妃纵然愁肠百结,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盖上玉箸篆玺宝,“你把这个拿给他吧。他说不定就等在外面,他从小就是这样,想要什么从来不说,只是站在一旁候着……”
我心头一紧,连忙应了,双手接过太后懿旨走出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