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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稚童喊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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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府衙中,一小童正在狼吞虎咽中。刚想睡觉这枕头就被人送上门来了,谢云湘很满意。
韩子昭细细打量眼前这孩童,拍花子一案关系重重,难以下手,不想这小儿误打误撞地给面对一团死结无处下手的他一个线头。
“小娃娃,你有何冤情?”见谢云湘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出声问。他心里的疑问又何止这些,那拍花子分明拍了这小童,他却跟没事人一样,当真古怪。
“草民要替父鸣冤!”谢云湘抹了抹嘴巴,义正言辞地说。
“哦?”韩子昭挑了挑眉。
“小民名叫谢云湘,建阳镇人士……”谢云湘一一诉来,听得韩子昭直皱眉。
谢云湘虽是在这具身体父亲惨死才穿过来的,却说着说着义愤填膺起来:“狱事莫重于大辟,大辟莫重于初情,初情莫重于检验。但那县令单凭一具被毒死的尸体,就断定家父治死人,实乃冤枉!”
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说起道理来引经据典,高谈阔论,可见家学渊深,韩子昭心想。
却不知,谢云湘是前世电视剧看太多了,将台词拼凑在一起,讲道理自然顺溜。
只见谢云湘忽的站起来,走到他身旁。这是要干什么,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却见这小儿扑腾地跪了下来,一反方才大人样,嚎哭起来:“青天大老爷,小民幼年丧母,又因此变故丧父,落得孑然一身,无依无靠,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还差点给卖了,您要给小民做主哇——”
喊冤也是一种技巧,太过冷静反倒容易让人觉得可疑,表情要充满凄惨之色,声音要充满愤懑之情,肢体要充满敬畏之状,但又不能如泼妇般令人产生厌恶反感。谢云湘在碰得一头血后,更是深谙其中道理。
韩子昭是在大风大浪里翻滚过的人,却哪曾见过这般架势,更别提垂髫小儿替父申冤。正常的平民小娃,在这个年龄,还流着鼻涕穿着开裆裤窝哪个角落里挖泥鳅都不知道呢!
谢云湘哭得他有点头疼,不过却也让在场的人动了恻隐之心。细看这孩子,宽大的衣袖下是一截枯枝一样的手臂,明显的营养不良,可见他所说的也并非虚言。又见他言辞慷慨,声泪俱下,字字句句,皆是血泪,让人感同身受,对那昏庸的县令亦是愤怒异常。
韩子昭沉吟片刻,说:“此案本府接了,夜深了,明日本府再来问你。”
谢云湘这才感激涕零到:“多谢大人。”
虽然韩子昭答应了,但谢云湘知道他肯定不会单听自己的片面之词,毕竟要重审这砒霜案需要推翻以前层层审批过的结果。
虽然对古今中外的司法制度一窍不通,但经过这一场人祸,谢云湘还是大概能搞清楚了。报案并不是电视剧里击鼓鸣冤那么简单,首先得练得好口才,因为得在公堂上机灵应变,其次得练得一手好文笔,因为得写讼书。讼书是告状前的必备用品。
所谓的讼,即为“争”的意思。这个词放在哪一朝都与华夏国千年来以礼治天下的儒学文化格格不入,因而讼师是下/贱的职业,为儒生所不齿,有才华的人都考取功名去,再不济当个私塾先生,哪个肯干这个?因而,在这个素质教育未普及的年代,要找个写讼书的人可不简单。谢云湘从没提过毛笔,那一手字简直无法入目,更别提呈状诉冤了。
律法规定,不服判可以上诉,但必须层层上诉,最早的上诉制度可追至唐朝,《唐律疏议?斗讼》:“诸越诉及受者,各笞四十。”意思是越级上诉,要被打鞭子的。
此后,历朝律法制度沿袭了大唐的这一制度。为了避免贱民诬告,上诉惩罚制度越发严厉。本朝开国来也秉承了前朝的制度,但当今天子为了避免冤案的产生,特设建邺第一府衙,专断天下冤案,也免去了越级告状必须的滚顶板。
果然如谢云湘所料,次日清早,韩子昭唤了她前去,细问案情。这大半年来,谢云湘的祖父四处上诉,却处处碰壁,还险些被杖刑,官官相护在封建国度里体现到了极点,而那陷害之人又花钱打点了上下。在这种危机四伏的环境中,谢云湘早就练出泥鳅的油滑劲儿。
韩子昭连夜调了建阳镇的案卷,细细查看。按本朝律法制度,审判结果必须通过层层审批,而后又得交至大理寺封存。大唐朝之前,县级官员有权判罪犯死刑,大唐朝后,县级要判死刑须得通过州县的审核,州县审核完毕上交刑部复核,最后交由皇上审批。此后,这制度便沿袭了下来,也避免了许多冤案错案的产生。
然而,谢云湘这具身体的父亲死得倒是很冤。建阳镇首富杨家独子杨业因常年游荡于青楼中,沾染了不干净的疾病,寻遍各地名医都无法医治。
最后,杨家亲自上横屏山求医谢父,谢云湘之父虽隐姓埋名于深山老林中,但医绝天下。时下有句话,医圣回春手,无常绕道行。
迫于杨家的权势,谢云湘之父最后还是写了张药方给杨家。不料,数日后,那杨家独子居然暴毙而亡,杨家将这事闹上了公堂,口口声声称谢云湘之父治死人。建阳县县令命仵作当众尸检,唱报结果。
杨业尸体停于义庄数日,虽早已腐臭,但县令召集了县内大夫与仵作一道验尸。
按照律法,验尸一事于众目之下进行,以防仵作做伪。尸体抬出时,恶臭熏天,却并无蚊蝇缠绕。这尸体虽然停放多日,但时缝隆冬且那杨业是个瘦子,所以尸体腐烂得并不严重。站得近的人还可以看到尸体已经僵硬得不成样,面色和十指指甲皆呈青黑色。
验尸的结果如预料的,谢云湘也清楚,因那杨业确是中砒霜而死。县令当场喝问谢父,谢父自然喊冤,原因何在。
只因那杨业犯的病属难言之隐,常人难治,谢父以前人未曾用过的法子砒霜外敷来以毒攻毒。初几日,确有成效,只是突然间死于砒霜之毒,让人不得不因此生疑。
这案子复杂之处在于涉及医理,究竟这位杨公子是因外敷砒霜而死还是误食砒霜而死。谢父虽是一介布衣小民,却铁骨铮铮,坚决不认这莫须有罪名。最后,县令上报了死刑判决,只是还未等到上头的审批,谢父已经瘐死狱中。一代名医竟然以治死人而入狱作为下场,不可不谓莫大耻辱。
犯者已死,最令谢云湘愤怒的是,衙门拒绝家属领尸体。等见到谢父尸体时,那尸体早已腐烂不堪,在仵作行业中,这种尸体又被称为坏尸。意思是,尸体腐烂得连爹娘都认不出来,蛆虫遍布,苍蝇盘附,恶臭盈鼻,已无法检验,即便是名医如谢父,也只能从骨头判断大体生前情况,要确认尸首和死因并非易事。到底是科技落后的古代,就算是换成现代,这案子也不见得轻松到哪儿去。
细述详情后,韩子昭面色如常,只是他身边的主薄秦智脸露难色,民告官如果不能一击必中那是要被判诬告的。《唐律•斗讼》有诬告反坐条:“诸诬告人者,各反坐。”意思即,诬告人是要按所告的罪名被罚,而诬告品官则是罪加一等。后代皆以唐律为蓝本制定律法,且越发严厉,直至当今圣上即位,倡导仁治天下,废肉刑,轻刑法重礼教。但即便告赢了,一顿打总是逃不过的。
秦智见韩子昭沉吟不语,心知他多半和自己想到了一块儿去了,只是昨日答应接案,今天又反悔,未免有不信小人的意味。
为免去韩子昭的难堪,他看向这个小童,同情到:“前不久大人接了镇国公刺杀一案,你父沉冤一事恐怕得暂时搁置。况且,云湘,你可知民告官,若告赢了要杖刑,告输了那就是诬告,要砍头的!”他有意加重口气,想要吓退这个弱不禁风的孩子。告赢了又怎样,如此孱弱的身体怎经得起那群虎狼衙役的木杖!
说完,他又想起了这只是个孩子,担心他会哭闹。谁知谢云湘点了点头,冷静地说:“我知道,镇子里大家都在说这事。”
秦智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却听得韩子昭温润的声音:“谢云湘,宴会那日可是你?”
谢云湘平静地点头:“我在。”像是早预料到韩子昭会问这个问题。
“既然你救下了镇国公,为何不趁机请功邀赏?”
谢云湘摇了摇头,说:“小民担不起。”
说罢,她不再多嘴。她女扮男装入宴会确实是抱了诉冤的意图,但已是犯了大错,如果当时向镇国公喊冤的话,势必要澄清身份,到时候跟刺杀一案肯定扯不清关系,倒不如及时全身而退。
韩子昭和秦智只道这孩子怕与刺杀案扯上关系,所以才不邀功,不由得对她又多了几分激赏。不骄不躁,揣时度机,心性淡泊,实在难得。
见这孩子性子实在难得,韩子昭心生爱才之意,不由得道:“要帮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须得办一件事。”
“什么事?”谢云湘见他一双清亮星目看向自己,不由得站直背。
“此去建阳镇,你得从旁协助我。”韩子昭正色到,一双星目更是清亮异常,如同黑夜中的明星。
谢云湘见他一身朴素蓝色便衣,却一派从容自信,更是英姿勃发,浩然正气,不知道要迷倒建邺多少闺中女子。到底是生活在纸醉金迷的现代社会,她对韩子昭的美色倒有十足的抵抗力,却也抱着油然而生的敬畏心,点头:“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