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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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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柳絮飘摇,瘦西湖边上,迎亲的队伍一路敲锣打鼓,鞭炮不断。
听人说那是威武将军裴焱裴五郎的新娘子,可是听抬轿的汉子说,轿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套还没做好的嫁衣。
一年前,扬州城里来了位美貌的绣娘,邻里都叫小娘子三娘。这位三娘一看便知不是普通人,杏眼顾盼生姿,一头青丝又黑又亮,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要说人美也不算什么,扬州自古出美人,邻里们也不致太惊讶。李三娘手上可是有绝活的,一来就给刺史大人的千金做了套精致的嫁衣,知府大人向来挑剔对掌上明珠更是宠爱,整个江南的绣娘来来去去好几回都没能让他满意,这位三娘甫一出手,他就拍板定下了。
嫁衣做成那日,绣娘们都跑到三娘的铺子里。这铺子不大不小,前边摆了不少手绢荷包一类的小物件儿,后边是三娘做样绣图的地方。
绣娘们过来,三娘笑着把嫁衣摆了出来,也不说什么,就站在一边儿,等大家评判。
绣娘们不用走近去瞧就觉七色的榆翟似是活了一般附在嫁衣上,鲜亮的颜色又不喧宾夺主,恰如其分地依附着火红的喜色。
细密的针脚和精致的绣工自不待言,绣娘们自然是服气了的,说笑着与三娘亲热起来。
三娘将嫁衣交给刺史家人便与同行们吃茶聊天,说说笑笑,便去了外乡人与本地人的隔阂和防备。
三娘为刺史千金做嫁衣的事情传遍了扬州城,三娘的铺子日日门庭若市,生意红火,连着带起邻里的生意,为此左右店家都对这新来的姑娘十分热情。
两个月后,三娘照常开张,远远就看见柳二娘提着一袋早点向她走来,脸上是灿烂的笑容,“三娘,早啊。”
三娘让自己的小厮回内屋才迎过去,“二娘今天倒是偷懒了,我都收拾好了你才来。”柳二娘是隔壁布庄的老板娘,两人一见如故,感情也日深。
“哎,你可不知我是为的谁。我今儿个早起就听见喜鹊在屋外叫,我心想这肯定有好事啊,一出门,还真让我撞上了。”柳二娘看了眼转身进屋的冷酷小厮一眼,眼里的笑意从未减半分,拉着三娘进铺子坐下。
三娘笑笑,“你倒给我说说撞上什么好事儿了?”
柳二娘邀功似的笑道:“你可得好好谢谢我,我给你找了份好差事。”
“什么差事?”
“裴员外的孙女要成亲了,前些日子就来我这儿定了东西,今儿个我碰上他们府上的妈子,说是姑娘自己做不来嫁衣,说了好几家绣坊都不满意。我就跟她们说,就让李三娘试试,这要是连三娘这样的手艺都看不上,那就真等着御用裁缝来了。”
柳二娘兴致极高,那裴员外是什么人啊,人家的胞兄过去可是皇帝倚仗的首相,虽然人走了,但他的公子可是年方弱冠就封了将军的才俊啊。
三娘听到“裴员外”三个字时不禁绞紧了手帕,待二娘看向她却又什么都看不出来,“二娘这般帮我,我真是不知该怎么报答了。”
二娘轻拍她的手,“说什么呢,你以后记得给我留几个精致的荷包手帕就成。你要是应下了,咱吃了中饭就到裴府去,你意下如何?”
三娘轻笑点头,“那自然好。”
裴家在扬州是一顶一的名门望族,门第辉煌,门前的狮子也比平常的富贵人家贵气。
三娘和二娘从偏门进了裴家姑娘的院子,下人们都听闻三娘手艺了得,不是一般绣娘能比的,因此也对她二人十分礼待。
裴夫人带着裴小姐出来,二娘少不得对着人家姑娘一顿夸奖,给两人讨了个红包。
“这位便是……”裴夫人看清了三娘的样貌,说话不由顿住,三娘啊三娘,确实是三娘。三娘向夫人点了点头,“我就是三娘。”
裴夫人恢复笑容,“不必试了,小女的嫁衣便有劳三娘了。”三娘点头,柳二娘心中却是相当惊讶的,面上虽不表示,却忍不住看向三娘,三娘微微摇头,便不再多做动作。
事情定下来,二娘便回了布庄,三娘留下给裴小姐量尺寸。
在裴小姐的闺房中,三娘拿着自己的布尺认真地量着,当她量好所有尺寸时,却发现裴小姐脸上挂着泪水。
她笑道:“小姐是害怕离开家里吗?”
裴小姐拿帕子擦干泪水,轻轻摇头,“姐姐可有喜欢的人?”
三娘收拾着东西,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怎么这么问?”
“姐姐为那么多人做嫁衣,心中会没有想法吗?”
三娘轻笑,“自然是有的,为他人作嫁,却独独不能为自己作嫁,心中怎会没有想法?”
“姐姐芳龄几何?”
“十七了,应该比小姐大了三岁呢。”
“姐姐这般风采,我不信没人提亲。迟迟不嫁,不就是心中已有属意之人吗?”
三娘没想到这姑娘竟会这般伶俐,无奈之下只好承认,“你说的不错,你这般难过,莫不是因为所嫁之人不是心中的良人?”
裴小姐闻言,心中凄苦,掩面低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不敢忤逆,心中却不能不难过。姐姐,你定是明白我的。”
三娘不知该如何应对,她的苦楚,不就是自己的苦楚吗?可再难过又能如何,求不得,便要放得下。“裴小姐,既来之则安之,你这般情态岂非牵连对方也不得善果?我不会帮你的,告辞。”
裴小姐没想到她竟拒绝地如此干脆,“姐姐怎知我要你帮我什么,为何……”
三娘回头,眼中没有波澜,这样聪慧的女子与自己说了那么许多,可不是要自己帮着她与情人私奔吗?莫说她无法接受,就是为了裴家她也不能帮她。
“裴小姐的婚事三娘也略有耳闻,裴小姐真要将裴家当做赌注追求自己的幸福吗?”
裴小姐不禁愣住,却是半点哀求的话也说不出了,她本以为这个绣娘不过是个粗野的村妇,怎知,对上她那美艳的眸子却怎么也不敢摆架子威逼。
“三娘定会竭力为小姐做好嫁衣,请小姐安心待嫁。”说完,她转身离开。
门外的院子,她看到裴夫人就坐在院中的石凳上,身边没有一个仆人。
“夫人这是在等我吗?”
裴夫人听到她的声音忙不迭站起,想了想却不再有动作。“此次有劳三娘了,不知三娘何时回家?”
三娘无奈轻笑,“夫人多虑了,三娘只有一个家,怎样都会回去的。只是夫人还要多多小心令爱,切不可让婚礼生变。”
裴夫人点头,“多谢提醒。”裴夫人顿了一下,又道:“三娘一人在外,万事小心。”
三娘点头,“告辞。”
三娘再次踏进裴府已是两个月以后,收了工钱和红包,三娘就离开,无视了裴夫人的挽留之意。
离开裴府,三娘却没有回铺子,她向城南走去,没走几步便碰上了她的小厮,他粗犷的脸庞突然出现着实吓了三娘一跳,“小姐,你要去哪儿?”
三娘轻笑,“你们怎么个个都以为我要食言?我就是去看看老夫人,你若担心便跟着我吧,顺便买些吃食来。”
小厮思虑片刻点头,“那小姐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三娘点头,待那过分结实又过分冷酷的小厮回来后一齐向城南走去。
城南有一座乱葬岗,老夫人的坟离乱葬岗不远,乱葬岗外也只有这一个坟突兀地耸在那儿。老夫人就是从乱葬岗里抬出来埋掉的。
坟上青草葱郁,一看便知鲜少照料。她吩咐小厮修理了坟头才将将吃食摆在坟前,老夫人坟上没有墓碑,小厮也不知自家小姐祭拜的到底是谁。
不过,这位夫人一定与裴家有关。
三娘坐于坟前看着对面的山头一言不发,就这么坐着。
金乌落山,三娘才从乱葬岗往回走。小厮跟着她,却不知为何不敢看她的背影,那样的背影,孤寂得让人害怕。
从乱葬岗回来三娘就连着病了半月,所有的活都推掉了,就是铺子也全托二娘照料。
半月后,三娘又重新接活,柳二娘看着脸颊都瘦出窝的姐妹心疼不已,“你怎么照顾自己的?家人都不来看你吗,就靠这么一个大男人怎么会照顾你?”
三娘知道二娘是真关心自己,却也不想她对自己的小厮有太多怨言,连忙摆手阻止,“这半个月实在是麻烦了,我……”
“你别跟我说什么报酬,我不要啊。妹妹你听我说,你年纪也不小了,你家人对你是什么打算,便是不想成亲也该定下一门来,你这样的人物,想找什么样的人家没有?”
三娘愣了一下,道:“家里已经给我定了亲了。”
柳二娘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个回答,她应承了莫老板的,还以为能说个煤,原来是定了亲的。
“再过个把月我就回家成亲了,二娘不用为我操心。”
二娘也不知该说什么,她听不出三娘有多快活,反倒听出她的不快活,这样的姑娘,家里人怎还舍得委屈她呢?
三娘的生意依然红火,就在她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时,听到了扬州百姓传来的消息,“裴将军从南诏回来了,听说打了大胜仗,南诏王服服帖帖地称臣了!”
这位裴将军,便是过世的裴老丞相的独子,听说不仅相貌英俊还是为文武双全的好儿郎,人人都说裴焱有乃父之风,与公主又情投意合,将来尚公主是肯定的,年纪轻轻便平步青云,真是谁也羡慕不来的。
三娘看着门外热闹的场面,不禁松了口气,回来了,平安回来就好。
“小姐,该启程了。”
她点头,在众人热闹庆祝时,她坐上马车,回家。
大明宫中,那个在扬州消失了的绣娘李三娘正坐在宫殿之中,身披凤袍嫁衣,静静地等待她的夫君。
“公主……”她最贴身的丫鬟红苕怯怯地唤道。
她挥手将所有宫人屏退,问道:“怎么了?”
红苕将手中的荷包手帕递给她,“娘娘让我扔了……”
荷包上面有没绣完的鸳鸯,手帕上是一个火红的“焱”字。三娘拿过手帕和荷包,道:“拿火盆来。”
红苕瞪大了眼睛看她,恨不得从公主手里将东西抢回来,“公主,你……”
“相见争如不见,留着这些东西作什么?”她要嫁作他人妇,还要他看着这些东西痛苦纠缠吗?还是要她留在身边,时刻不忘?
红苕不敢忤逆,拿来火盆和蜡烛,到最后关头却不敢将蜡烛给她。“红苕,拿来。”
红苕不禁流泪,当初,当初如果裴将军能早将公主娶进门,公主就不会与吐蕃王遇上,更不会有皇上赐婚,公主和将军……
三娘——靖和公主将蜡烛拿了过来,毫不留情地将曾经针针赋予真心的绣品烧毁,脸上却又流出了泪水,“五郎,待五郎回来,告诉他,男儿志在四方,他要为我守着这大唐的江山,守着,我们……”我们最美好的曾经,最珍贵的回忆。
火光将靖和的泪水烘干,将这所有的倾心付出,通通燃尽。
宫门外,身披火红嫁衣的公主与皇帝皇后拜别,站上马车回望生养她十七年的皇城,只一眼便低头进了马车。
皇城的大道上,只有迎亲的队伍大摇大摆地经过,喧闹的喜乐大概是为了掩盖新嫁娘那悲戚的心绪而奏响的吧。
红苕站在宫人之中,流泪看着马车远去,直到只有沙尘涌进她的眼眸。
半月后,裴焱班师回朝。
红苕冒着性命之危将一套未完成的嫁衣交到他手里,他才肯相信,那位远嫁吐蕃的公主真的是那个固执牵着他的手到三生树下许愿的女孩……
“公主曾经反抗过,陛下说如果公主能在你出征前将嫁衣做好他便给你们赐婚。可是,直到将军你出征,公主也没能将嫁衣做好。”
她依然记得在裴焱出征前的那个晚上,公主抱着嫁衣,痛哭不已,直到天明。
嫁衣被公主的母妃亦是皇后收走,原以为皇后是为了断女儿的念想,却不曾想竟是为了给裴焱。
“她还到扬州住了半年?”裴焱怔怔地复述了红苕的话。他记得他曾告诉过她,他的生母,在裴家真正兴盛前就在家族的勾心斗角中惨死。
老夫人不能入裴家坟地的原因已不可察,父亲对母亲的感情也无法考究,但裴焱却一直没有机会孝敬她。
三娘这番去,为的是他和他母亲。
三娘,你这般,我倒宁愿我死在战场上……
三日后,皇上却下旨,裴焱与三公主靖和三月成婚。
公元二零一二年,陕西西安考古又发现一墓葬,通过墓志铭可判断其为一位将军与一位宗室女子合葬墓,主墓室存放双人合葬棺椁,但合葬棺内却仅有一具男性尸骨。
意外的是,墓志铭上该宗室女子封号与史册记载的一位同时代的和亲公主封号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