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7.花影 ...
-
不知不觉间,月上树梢。
素来宁静的将军府忽然在这时分热闹起来,桃林深处的花厅设下了酒宴,四周高悬起琉璃明灯,映着一片粉红的桃花,于十分华丽中平添三分妩媚。
洛少谦自营中回来便命人安排好美食,端坐席上等候卫悠,几名女侍候在一侧,各自忙碌着。
园中阡陌纵横,中植千株桃树,夹着青石小道,蜿蜒至一泓碧湖。林间缕缕花香混着叶片的清馥芬芳,淡雅袭人。
更衣后的卫悠盈盈而来,她在柔美的光影中缓步走来,眉梢隐蕴几分恹恹的倦怠,乌亮的长发柔顺地披垂在背心,光洁如玉的肌肤惊人地苍白着,几乎透明。但是,绝美的月华花影映衬下,她的明丽仍是咄咄逼人。
待她踏入花厅,他立即起身相迎。
“我不能见见父皇么?”她一见他便开门见山地发问。
自晨间来到将军府后,他便将她丢给了使女,自己一头扎入军营,没有留下任何解释。
“没有陛下的旨意,公主尚不能入宫。”他淡淡一晒,答复也来得快,不带任何回转的余地,只云淡风轻地陈述事实。
似是意料中的答案,卫悠浅笑点头,眸中蕴有一抹急于掩饰,却深刻呈现的悲哀:“我知道,父皇不会原谅我的。”
他亦点头,算是认同她的话。
她瞪着他,眉尖深蹙,今天是第三次见他,感觉却和前两次完全不一样,或许统领全军的缘故,他虽一身便服,俨然是一副风采飘逸浊世佳公子模样,但那眉宇间却总生出一段浑然天成的凌厉霸气,令她又感觉回到从前相争的时光,令她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不见洛夫人?”
她记得洛夫人独爱兰花,每次丈夫洛仲从边关回来,总是亲自到永宁的花市搜寻名种,只可惜洛仲对兰花的优劣一无所知,买回的名种十中无一,不过洛夫人却依然当做珍品一般,细心种在小小的花园里。自洛仲战死沙场后,兰园便成了洛夫人每日流连的地方,常常静默着坐在这些兰花旁,脸上带着梦幻般的微笑,轻轻抚弄着娇柔的花枝。
她爱极了兰花的清雅,某日忍不住命侍女摘了几枝把玩,素来沉静温柔的洛夫人第一次用薄嗔的眼神向天之骄妇表达了自己的不满。
“公主,花儿是有生命的,以后请别再摘下她,任她在枝上盛放不好么,这些兰花......她们不仅仅是兰花而已,她们还盛载着我对少谦父亲的思念啊!”
当时,她懊恼极了,她自幼失去母亲,虽有父皇宠爱,但仍希望有位能触及她心中柔软的女性长辈代替母亲的位子。洛夫人慈爱安详,待她极好,完全有别于宫中女子的功利,因此年少的她虽不懂洛夫人的深意,却在此之后,再没摘过一朵花。和洛夫人一样,她也忽然喜欢上枝头生意盎然的花儿。现在,她自然可以体会洛夫人当日的心情,她亦曾遇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陷入回忆中的卫悠,唇边不知不觉的浮起了一朵温暖的微笑。
“母亲在三年前的一个冬夜过世了。”
她心头陡然一痛,双眸隐有潮意。
“用不着难过,陪伴父亲,是母亲心之所求。”他挑眉一笑,亲自为她斟上一杯酒,“这是府里酿制的桃花酒,入口甘冽芬芳,回味悠长,一点儿不醉人,来试试看。”
她一怔,桃花酒?满眼的桃花......,她眩惑了,目光在娇艳无俦的花间游移,直到对上他那清朗的目光,慌忙垂下长长的睫毛,端起酒杯,浅尝一口,却是食不知味。
“味道如何?”
她不愿作违心之论,轻轻摇头道:“我品不出味道来。”望着他认真的眼睛,心下一阵迷惑,他是要和她闲话家常吗?应该不是,他聪明绝顶的脑子里素来装的只有战事,闲话家常这般婆婆妈妈的事怎会是他要做的。想到此处,自己亦觉好笑,不由“嗤”地轻笑出声。
他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心底忽地涌起一阵莫明烦躁,忍不住咳了一声,问道:“怎么了?”
她忍笑,假作欣赏花色,“我们从小玩在一起,我却从不知少谦喜欢桃花。早知你亦是爱花之人,早年宫中桃花灿烂时,我便叫上你来赏花了。”
他摇头,淡言:“我从不爱花,在我眼中,百花都一样,没什么分别。”
“啊?”她睁大眼睛,惊奇之后打趣道:“那么将军府中种植桃花倒全是为了酿酒用的?”
“是。”他饮了一口酒,点头。
卫悠亦同时饮完杯中的琥珀色液体,颊边顿时晕染出一抹艳丽的粉红,恍若那清艳的桃影,弧线美好的唇边弯出一朵轻巧的微笑,眼波流转,朦胧似雾:“我离开燕国那年,宫中的桃花也开得如你府上一般明媚。那片粉色无边无际,偶有风起,落英缤纷如雨,可惜面对如此美丽,我只恼她花期太过短暂,却不知珍视年复春来的灿烂。”
他始终保持着仪态端坐,仿佛不为所动,只是心底深处却开始迷惑起来,如果那些年,他不是那么骄傲、那么意气风发、那么追逐荣誉,是否他们的相处会更加融洽?他曾以为自己迟早会忘记她的样子,但事与愿违,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那流光下的笑颜却愈加清晰。
“为何回来?他登基后待你不好?”他终于打破沉默,言归正传了。
“几曾何时,你也有了寻常妇人的无聊好奇心?”仿佛为楚灏二字所刺,她顿时神情冰冷,语气透出一股锐利的尖刻。
他眉头一皱,心下有几分懊恼,自觉失言触到她痛处,伤到了她。
“我要休息了。”她仓促地抛下酒杯,起身离席而去。
他当即捉住了她的手臂,拉她面对自己:“这样便受不了?既然决定回来,就应该有面对责问的勇气。否则,你还是离开的好。”
她当即睁目紧盯他,两人对峙良久,她缓缓垂目,低声道:“你为何要逼我?”
他不语,她的愤怒与痛楚已完全呈现于渐渐迷离的眼眸深处,这一瞬间,他只觉心正被某种难以明辩的情绪狠狠揪了一下。
“公主,这是每一个燕国人都会追问的问题?”
卫悠默不作声,像是没有听见。
忍了片刻,泪如决堤,颗颗晶莹的水珠潸潸倾洒而下,一滴一滴落在他衣袖上。他一时间无所适从,欲为她拭去泪水,举臂后却又垂下。而她已经抽泣起来,埋首于他宽阔的肩上,渐渐地哭得越来越悲伤,一头乌亮的青丝也在瞬间化作一道绝美的瀑布,温柔地流泻在他手臂上,逸着淡淡的幽香沁入他的鼻端。而她温软的身子也跟着跌入他的胸膛,他极不适应她突如其来的亲近,本想轻轻推开她的身子,犹豫片刻,终究还是任她在自己肩头淋漓痛哭,他默默等着,故意忽略心头那丝淡淡的失意,似等着她流尽泪后的平静。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慢慢停住了哭泣,抬头看着长时间僵立着的洛少谦,见他神情颇为紧张,忽然破涕为笑,“我又烦到你了。”
他活动了肩头,摇头:“我不觉得你烦。”
“是么?现在我是不知道,以前么,你到是常常觉得我烦,不要否认,我能看得出来。”她莞尔微笑,“其实你不知道,我也讨厌你神气的样子,仿佛天下女子在你眼中都是不屑一顾的,所以我偏偏就喜欢找你麻烦,偏偏就喜欢和你争执不休。”
他暗暗好笑,所幸他已不再是多年前那轻易动气的孩子了,她的伶俐挑衅无法令他气结,反而懂得释怀。
“你留着你的痛,我不问了。”
她或许是累极,异常乖巧地点点头,说:“我先回房了。”言罢转身离去。
他唤过一名侍女,吩咐:“公主有何需要,随时来报。”
那侍女褔了福,应声是,匆匆赶了上去。
当卫悠的身影从视线中消失后,洛少谦独自入席,斟上一杯酒,徐徐品味。他是好酒之人,这极品桃花酿常令他欲罢不能,但今晚入口却觉得索然无味。
忽然,总管洛伯一脸慌张地小跑过来,“候爷,陛下宣你即刻入宫议事。”
他眉毛都不抬一下,吩咐道:“备马。”
“候爷,陛下多半知道……”
“知道什么?”他倏地起身,盯着洛伯问道。
洛伯叹了口气,不无忧虑地道:“朝阳公主听说候爷将永宁公主安置府中,大为光火,或许陛下宣召,就是为质询此事。”
他只觉一阵烦燥,冷冷地说道:“这与朝阳公主有何相干?她发什么火?”
洛伯小心翼翼回道:“朝阳公主可是候爷未来的……”
话未说完,洛少谦便不悦地打断,“那是陛下的意思,与我无关。”他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淡淡道:“这事就不必惊动永宁公主了。”
“候爷,您可千万不能为这事儿冲撞了陛下啊。”洛伯连连叹气,“不如,不如将公主送回驿馆,多派些手人护卫便是。”
洛少谦冷冷睨视洛伯,“此事我自有分寸。”刚一转身,便见到卫悠苍白的脸庞。
她身子轻轻颤抖,仿佛不堪重负。
“我要进宫。”她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