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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解夏 ...
回想起来,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夏日午后。
闷热的空气中蝉声嘈杂,午休时间的校园显得有点空荡荡的。而她正甩着刚洗好的便携饭盒上的水滴,踏上教学楼前的楼梯。
头顶毫无预警的压下来一股热风,她站住。
然后在她的面前,“啪”地一声。
世界碎掉了。
一 心情要打扫
半夜突然下起大雨,一声声炸雷,鼓点般的雨滴敲打在雨蓬和窗上,闹得很,房间里是昏暗的,听得到电风扇在努力地咕哧咕哧作响,偶尔一道闪电飞射进来,白炽灯光般将一切照亮,便看见了正趴在床上睡得昏沉的人的脸。
她的脸是侧着的,短发,长长的浏海偏到了一边,被汗水湿成一绺一绺,眉头皱得死紧,浓翘的睫毛覆盖下的眼睑,有清晰可见的黑眼圈,鼻头贴着一道OK绷,稍稍有被响雷惊动,于是嘴唇抿了起来,是不悦的弧度。
她想醒过来,但是梦境太深,挣都挣不出。
梦中她似乎仍趴睡在床沿,是闷热的夏日午后,窗外蝉闹声声。床头的风扇呼呼地,把热空气搅过来搅过去,炙热的阳光透过窗帘射进来,呈现一种蒙昧而混沌的暗黄色,她没有睡着,抬眼看着床边的落地镜,映像里所有物事都是面如土色。她看见他背对着她,低头收拾起行李,低低地看也不看她地说了一句,对不起,我走了。
然后起身,关门的声音。
她皱起眉头,拳头攥起来,突然太阳就隐去了,天昏地暗,狂风呼啸而来把房间里一切都卷起,土黄色被绞成了碎片散成了灰尘,一齐堆积到她身上,压得她动弹不得,张口发不出声音,只有汗水一直流一直流,流进眼睛里生涩的刺痛。
闷,闷,闷,她需要爆发,不然会死掉。
“去死!”攒积全身的力量嘶喊一声,她扬起手拿起了什么猛地砸向那面镜子。
“喀喇”一声巨响,惊得她浑身一颤,清醒过来,原来是电风扇被她用枕头扔得摔到了地上,仍在傻兮兮得咕哧咕哧着。
她嘟哝了一声,一把提起电风扇放回原处,爬起来抹了把汗,去客厅里倒了杯冷茶。
有够难喝,她又把眉毛皱起来,忍住没把玻璃茶杯摔飞,拖了把凳子坐下来,看着窗外雷雨交加的天色,发呆到了天亮。
*** *** *** *** *** *** *** *** *** ***
星期五放学的时刻,每个人都应该很开心。
一周学习日结束了,轻松的周末即将来临,即使对于刚进高三的人来说周末不会太轻松,但,那又怎样?起码不用睡得比狗晚起得比鸡早半死不活地背着书包来炸学校了。眼看着三年二班几乎每个人都喜气洋洋地准备回家了,晏邻才从座位上起身,懒懒踱到教室后面拾起一把扫帚,准备完成分配给她的值日任务。
“晏邻!”清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偏过头来瞥了一眼,小P笑容可掬,正诚恳地望着她。“我是副班长小P。”
她面无表情的应了声,“嗯?”
“啊,那个,你应该知道我们学校有个传统的学长制度吧?就是升上高三的学长学姐们,要一对一照顾一个高一的学弟或学妹,这个嘛,就是要以自己高中生活的经验来引导后辈们的健康成长,保证他们……”
“不知道。”她打断小P的激情自白,转回身去,开始扫地了。
“呃……总之就是有这样一个制度啦,开学后我们班每个同学都分配好了各自的学弟妹呢,像我的就是一个超级可爱的小学妹啦,长得可爱得咧,每次看到都想捏捏她的脸颊……”
“所以?”她眉毛皱起来,开始不耐烦了。
连续两次被无情地打断亲切家常,小P也有点尴尬了,她干笑几声,“所以想请你快点跟你分配到的学弟联系啦,全班同学只有你没有联系了哦……”
“没兴趣。”她弯下腰,把座位移开,好清扫桌子底下的垃圾。
冷汗滑下了小P的额头,“这不是有没有兴趣的问题啦,是一种传统,一种制度,每个人都要遵守的啦,你的学弟是一年七班何祈,要去联系哦,请快点去联系哦!”
“凭什么?”她挑起眉睨小P一眼,直接走开去清扫另一处。
小P站在原地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这个转学生居然这么难搞!小P瞪着她无情的背影,命运交响曲诡异地开始在她脑子里不断盘旋盘旋,节奏越来越急她的怒火越来越高涨,控制不住了!
“你怎么那么令人讨厌!”扭头走开。
她听到了,却低着头只是撇了撇嘴,仍然没什么表情。
*** *** *** *** *** *** *** *** *** ***
初秋的夕阳是橘黄色的,火烧云是艳红的,烧了半边天,美得很耀眼。
晏邻没有去欣赏美景。沉默着打扫完教室,最后还得把垃圾倒去教学楼背后的垃圾场。
三年二班教室在四楼,她拎着垃圾袋,吃力地走下楼梯。教学楼里没剩下几个人了,脚步声在楼道里踢踢踏踏的有回声,几乎让人产生错觉,像是有别的什么人跟在背后走动。
她静静地走到二楼,突然站住,蓦地回头望。
冷汗悄悄地滴下来。小P正一脸无辜状地站在她身后。
“被吓到了吗?被吓到也是这样面无表情的呢……”她做个鬼脸,“抱歉对你说了过分的话,还有一年七班何祈,记得,一年七班何祈噢。”
说完便轻轻松松越过她身边,跑下了楼梯。
她怔了一下,忍得很辛苦才没有牵起嘴角。考虑了一秒,啧了一声,脚步一转,往二楼右边的教室走去。
印象中一年级的教室就是在二楼没错了。仰着头一间一间看过去,过去,到一年七班。
这时夕阳已经燃尽了焰彩,暮色降临,学校钟楼正好敲响了第七下。
教室门掩着,她拿脚轻踢一下便开了,借着模糊的光线,这教室里的情景又让她吓了一跳。
乱七八糟的桌椅翻倒在地上,横七竖八的扫帚,似乎是清扫过的垃圾又被四下散落,一片狼藉。
一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蜷缩在角落,教室门一敞开,光线照进角落,他下意识地抬头仰起脸。
漆黑的发,苍白的脸,漂亮的五官,脸颊上泪痕错乱。
晏邻只觉一阵猛烈的晕眩袭来,脚步虚浮地倒退两步,她快要窒息了。
“谁?”他问。
“Hana?”她同时开口。
带着颤音的清亮男声与她沙哑紧绷的声音交汇,奇异地谐和。
是个男生。猛跳的心脏稍稍缓和了节奏,却又开始了熟悉的疼痛。她攥紧手里的垃圾袋,深呼吸一次,终于缓过神来。
男生已经停止了哭泣站了起来,贴着墙壁,校服的衬衫已经被扯破了,瘦削的身子好像仍在发抖,瑟缩又拘谨地看着她。
她又环视教室一圈。理智告诉她向后转齐步走,刺痛的心脏却战胜了大脑下达别的指令。
“被打了?”才开学第一周而已。
男生没有回答,用力地咬着下嘴唇,脸屈辱地撇到了一边。
她走进教室,沉默地,开始把翻倒的桌椅一张一张整理好。斜眼看见那男生仍呆站在墙角手足无措的样子,她沉重地叹了口气。
“把扫帚捡起来,然后把垃圾重新扫起来。”好久没一次讲这么多个字,真是累。
那男生呆了好一会儿,才快步走过来。两个人一起,很快把脏乱的教室打扫干净,然后锁教室,扔垃圾,不知不觉一起走到了公交车站。
男生再没有开口说过话,低着头默默地听从指令,晏邻直到这时才想起她找去一年七班教室的初衷。
“你是一年七班的吧?我是三年级的。”她开口。
男生像是因为她突然出声而受到了惊吓,愣了一下才轻点了下头。
“认识何祈?”
他听到这句话,脸上突然现出一种奇怪的光彩,略带湿润感的双眸,先是睁得大大的,然后慢慢的,慢慢的,弯成了一个无比柔和的弧度。
“学姐,我就是何祈。”他笑了,却是一副安心得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这时天边隐隐响起了闷雷声,看样子又有大雨要来,这样多变的天气,像是夏天还没有滚开。
而老天爷仍在愚弄她。
二 饭要吃好
新的一周,太阳底下无新事。
一上午瞌睡不断,总算熬到第四节下课,晏邻垮下肩膀,懒洋洋起身走出教室。
教学楼往食堂去,是一条林荫大道,两排枫树夹道而行。九月时节,枫叶层层叠叠,明黄为底色,中间红叶如火,映照着阳光,给人铺天盖地的温暖视觉。
晏邻似乎受到了感染,抿嘴仰起头来,深呼吸了一口。
“怎样?灵魂升华了没有?”戏谑的声音来自身后,晏邻霍然转身,果然是小P。
这个人神出鬼没上瘾了。
晏邻斜她一眼,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
“我说小邻……”她奇怪地停顿一下,“咳……晏邻,原来你去联络了师弟了啊!你还是没想象中让人讨厌呢,哈哈,怎么样怎么样,你的师弟是什么类型的咧?是像我师妹一样可爱活泼型的,还是忧郁深沉惹人怜爱型?”
晏邻不理人。
“欸?都不是吗?哇,那是怎样的?帅吗,个子呢……”然而小P连丝毫放弃搭话的意思也没有,自己一个人也说得格外起劲。
“我说……”晏邻开始不耐烦了,“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小P睁大眼睛,无辜地笑开,“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啊。”
“为什么?”晏邻挑起一边的眉毛,撇下一边的嘴角,“你想学说人话?”
“什么?”小P一时没转过弯来。
“我确实记得……小P是一只猪的名字吧。”她的眼睛里闪动着恶作剧的光芒。
“小P才不是普通的猪!”某人握起了小小的拳头,激动地为自己的人格象征物争辩。
“哦——”晏邻拖了个长长的尾音,嘴角一扯,“是神猪?”
“不是啦!”
“猪神?”
“不是不是啦!啊,你最讨厌了!”小P脸都涨红了,气呼呼地抛下她,走到前头去了。
“戚。”她的嘴角,难得地牵了起来。
*** *** *** *** *** *** *** *** *** ***
快到食堂门口,迎面而来是将近五米长的鲜红横幅,斗大的字写着:食堂如战场,上!
晏邻头皮麻了麻,这个学校的恶趣味,不管已经来了多久,都还是有点适应不良。
身边有几个男生飞奔而过,左手饭盒右手饭卡,一脸杀气腾腾,一路冲撞直奔打饭的窗口,把晏邻撞了个趔趄也毫无感觉。
晏邻不耐烦地啧了声,刚才的好心情一下便被撞得无影无踪。她在台阶上停下脚步,冷着脸看阶梯下食堂里那沸腾的景象,考虑着是不是要放弃午餐。
正准备转身走人,像是沸粥里的一个气泡“啪”地破裂,一阵突兀的嬉笑声让她停住脚步。
接近门口的一张四人桌上,三个男生围着另一个男生,看起来似乎是吃得开心,三个人大笑着,一个把汤碗在那男生面前顿来顿去,汤水四溅,一个举着筷子在男生菜盒里挑挑拣拣,另一个干脆地起身来把自己饭盒里的残渣往他的饭碗里倒。
那个男生一动不动坐在自己位子上,微微低着头,正对着晏邻的方向。
漆黑的发,苍白的脸,尖瘦的下巴。眼熟得不像话。
晏邻站直了,冷冷地看着这四个人,传进耳里的那些笑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
她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走进食堂。
那三人仍在开心地玩闹着。她走到桌旁,抄起左边那人的饭盒,往他脸上一拍,动作流畅,毫不拖泥带水。
右边那个盖了一头的剩菜,隔桌的那个,凌空泼了一脸番茄蛋花汤。
“我说……”她皱着眉,语气凝重,“饭要好好吃才行。”
“你谁啊?!”隔桌那个最先反应过来,脸一抹,怒骂道。
“午餐监督员。”晏邻的语气很不耐烦,斜眼过去,原本低着头的男生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眼神凝望着她,湿润的眼眸,让整个表情都显得雾蒙蒙的。
突然有种挫败感从心底某处钻出来,她的脸阴沉得更厉害了。
“午餐监督员?哪里来的啊……”一脸米饭的男生被她的脸色吓到,嗫嚅着。
“校长办公室。”她用食指敲敲桌面,“吃完了就滚。”
三个男生面面相觑,终究还是带着怀疑的神色速速退场了。
“……学姐……”剩下来那个男生,站起身来,对着她艰难地微笑,但那卑微的笑容让人一点也愉快不起来。
是何祈。
“你就是被这种欺软怕硬的人打?”晏邻语气隐忍。
他摇头,惶恐的神色,气氛一下子僵硬。
“在干什么呢?”活泼泼的声音突然插进两人中间,是无所不在的小P。她看看晏邻又看看何祈,视线转过凌乱的桌面,“啊”地一声惊呼,“还不去打饭吗?菜都快抢没了!”
潇洒地一手拽上一个,冲上了午餐战场的前沿阵地。
*** *** *** *** *** *** *** *** *** ***
从那天起,每天的午餐小P都邀好何祈,然后拉上晏邻,不时还加上她的小师妹,一起到食堂吃饭。
晏邻莫名其妙深陷于这样荒谬的午餐聚会,五天过去,总算让她盼到了一周的结束。
周末是难得的好天气,超市里收款机旁数条长龙。
晏邻提着一大篮子日用品,趿拉着人字拖,随意走到其中一条长龙的尾后,面无表情地开始排队。
一个人搬出来住,到底有些不方便,每个月都要记得采购生活补给品,周末不能在学校食堂混的话,还得出来找食物。
对她这种特别容易不耐烦的个性而言,实在是一种不小的试炼。
队伍移动缓慢,她木然盯着前方,浏海太长以至开始妨碍视线,于是抬眼,右手一下一下轻拉额前垂落的发梢,要去剪了吗,想得专心得忘记了移动。
“喂!走不走啊?!”后面站着的一个人恶声提醒。
她把眉头一皱,慢慢回转头,眼神冰冷。
她想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大概像刚出狱的杀人犯,加上不成型又显乱的头发,皱巴巴的T恤松垮的长裤,懒散的人字拖,那个大叔很不自然地在她的盯视下倒退了两步,眼神里有着明显的厌恶。
她几不可闻地哼了声,正想转回头向前移动,那大叔身后突然探出个人来,轻唤一声:
“学姐……”
居然是何祈。
她却未作半点停顿,迅速转过头来,装作没有听见。
幸好身后再没有声响,晏邻扯了扯嘴角,继续放空表情,等待队伍的移动。
*** *** *** *** *** *** *** *** *** ***
终于结完帐,提着满满两大袋的东西,晏邻走到超市出口。
上午十一点,阳光正炽烈,天空蓝得让她一阵心悸,不由得停住脚步低头深呼吸。这时身后又一声温温的轻唤:
“学姐。”
这次实在猝不及防,她的心脏剧烈跳动了一下。就像整个胸廓在呼吸的瞬间紧缩,完全被吓到了。
“干什么!”她怒声回应,抬眼却看见何祈就站在面前,身后还有一对中年男女,而他也被她的怒气吓到了,一脸的紧张无措。
“对不起,阿祈好像惊吓到你了……”应该是他妈妈,母子像得很,娇弱又温柔的样子,身边的男人戴着眼镜,也是斯文秀气的长相。
脑子里嗡嗡地响,记忆里的另外两个人,有气质相同的这样两张脸。
“不是,是我语气不好,对不起,吓到你们了。”像是另外一个人说的话,诚恳地从她的嘴里说出来。
何祈惊讶地看看她,抿着嘴又慢慢地微笑起来。他伸手提走晏邻手上的重物,扭头对那两个人说道:“爸妈,我先送学姐回去再回家。”
他们微笑点头,晏邻却马上拒绝:“不用了,我还要去买午餐。”
“不在家吃饭的吗?”何祈的妈妈柔声询问,“阿祈说你不是住校的呢。”
“嗯。我家离学校比较远,这边一个人租了房子在外面住。”晏邻有问必答。
“啊……”何祈的妈妈赶忙把手里提着的袋子递给她,“不介意的话,拿这个回去做吧,外面吃营养不好,要好好照顾身体才行。”
她微微地笑,温润的表情,像春风。晏邻怔忡间,袋子已经提到了手上,他们夫妇挥手告别。
“学姐,怎么走?”何祈打搅她发呆。
她回神看看他清澈的眼睛,看看手上一袋子的食材,终于决定还是说实话比较好。
摇了摇手上的袋子:“我连淘米都不会。”
“啊……”
*** *** *** *** *** *** *** *** *** ***
事情进行到这一步也不是她可以掌控的。
望着饭桌上热腾腾的三菜一汤,崭新新的餐具盛着菜肴色彩格外清新,诱人食指大动。
何祈解下身上的围裙,白皙的面孔因为油烟的熏烤稍稍泛红了,清秀的眉眼间多了些活泼的气色。
“学姐,饭做好了,我回去了。”露出略略腼腆的笑容,他真的转身就朝门厅走去。
“你……”晏邻端坐在饭桌旁,第一次觉得有点无力,咬咬牙,她扬声道:“吃完饭再走。”
“诶?”他转身,虽然不明显,她还是看到了他小小欣喜的表情,然而闪亮的眼神一瞬便黯淡下去。他仍在微笑,轻声说:“还是不了,会打扰到学姐。”
“哪里打扰了?”晏邻皱起眉,讨厌他的磨磨蹭蹭,语气有几分火大。
“学姐……其实很讨厌看到我吧……”他奇怪地笑了一下,“我知道的,没关系,学姐再见。”
转身去开门,搭上门锁的手腕一下被大力扣住,他愕然转身。
晏邻冷冷地看着他:“我什么时候说过讨厌看到你?”
“难道不是吗?”他呆呆地看着她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瞳,幽深不见底。
“你觉得自己很讨厌吗?”她也反问。
他垂下视线,没有回答。
她大力甩开他的手,看着他的脸,一字一顿:
“你听着,就算你讨厌你自己,我也不会讨厌你。”
何祈抬起头来,眼睛一下睁得大大的,呼吸停顿了几秒后,脸色一瞬间爆红起来。
“真……真的不介意吗?”他嘴角的笑容无论如何也藏不起来了。
“你是蟑螂吗?是的话我介意。”晏邻的语气冷淡得可以,却起身帮他添了一副碗筷。
何祈一下子笑开,带着幸福满溢的表情坐到了她的对面,那表情让她呆了呆,有什么突然一把揪紧她的心脏,让她喘不过气来。
他们真的好像。
都是这样子,温柔又体贴,别人的一点点善意就可以让他们幸福得不得了,然后会尽最大的努力回报。
像花儿一样,柔软又美丽,全心全意地绽放自己来取悦他人。偏偏却有这样一些人存在,看准了他们的荏弱,一探手便将他们折断采摘,欣赏完他们的枯萎,再一甩甩进垃圾筒。
这个世界总是把强者捧到峰巅,把弱者踩到泥底,再扔一把廉价的同情把残忍的真相遮盖起来。一切都这么恶心。
恶心!她突然激动起来,把筷子重重地戳进碗底,“咚”地一声钝响。
“怎么了?”坐对面的何祈应声抬头,眼睛眯起来弯弯的。
“吃饭不准笑!不准说话!”
她僵硬地,有点脸红地骂道。
三 牵了手就要负责
时间摇摇摆摆,一个学期一晃就快过去了。
下课铃打响快十分钟了,晏邻才从习题本里抬起头来,摇摇混沌的脑袋,起身去吃午饭。
没有同伴,她在班上的人缘是如她预计的差。然而有时候又会没什么把握,三年二班这个奇怪的集体,同学的相处方式似乎有些与众不同。
没有谁会特意来亲近,跟她成群结伴,却更没有谁有排挤她的表示。她对班上一些事务表现得疏离,不耐烦,惹人厌的样子,却从并没有遭到想象中的责难。
然后仔细观察下,就发现,居然每个人都跟她一样的特立独行,只是各有各的表现方式。于是本来感觉是孤立着的她,看起来却像是以一种特别的方式融入在了这个集体中。
初发现这个事实时,她有些愤怒跟挫败,在日复一日的沉默后,却越来越觉得这种氛围的舒适自在。
叹了口气,她走出教室。
“学姐……”清清爽爽的男声在前头唤她,她抬头,何祈微笑着,站在楼梯口等着她。
那儿的窗户没有关,十二月的寒风吹进来,冻得晏邻打了个冷颤。视线扫过他的脸,那秀气的鼻头已经通红通红,瘦削的下巴止不住地轻颤着。
半年时间,他已经长得高过她一个头,脸上的青涩还未褪去,但比起初见时的漂亮轮廓,现在比较多了分俊美。
她不耐烦地抬起脸瞪着他。
“为什么等?”她的语气很凶。
“啊……为什么……没有为什么的……”他白皙的面颊上浮现红晕,辨不清是冻的还是其他,“……只是想跟学姐一起吃饭……”
“下次再等的话就不要一起吃了!”她恼怒地说完,转身先走,半晌意识到自己说得多么奇怪后,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跟在后头的何祈,他果然正抿着唇,笑得像个傻瓜一样。
于是她的脸悄悄地发烫了。
在说了那么像撒娇的话以后。
*** *** *** *** *** *** *** *** *** ***
日子一成不变。
在结束期末考试后,班长提议假初一起去郊外登山看雪景,他无耻地提出用一套很不错的某校内部模拟题作为对参加的人的奖励,并嘱咐尽量带上自己的直属学弟妹。
买账的人可耻的多,其中有晏邻一个。
大家约在山脚下集合,何祈一看见她,隔得远远地便招手,一脸微笑地跑过来,谁知道才跑了几步,一脚踩上了路旁的冰块,“哧”,“砰”,重重滑坐在地上。
他的笑容还在逗留,惊愕同时浮现,那表情让晏邻忍不住噗哧一下大笑出来,然后走过去拉他起来。
周围同学的视线突然集中在了她脸上,她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迅速敛起了笑容。
小P走过来,一脸欣慰地大力拍打她的后背,“晏邻原来会笑呢!”
晏邻脸微微红了,瞪她一眼,一言不发走到登山人群的外围等着出发。何祈跟了过来,静静地站在她身边。
直到开始登山,他才在背后,用很小的音量说着:“学姐笑起来……好漂亮。”
*** *** *** *** *** *** *** *** *** ***
前几天下了场大雪,路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嘎吱嘎吱地响。
这是座小山,道路比较平缓,只是偶尔在转角的地方,雪已经化成了冰,踩上去要小心翼翼防止滑倒。一行人一路欢声笑语,穿行在银装素裹的世界里。
晏邻跟何祈静静走在队伍的最后。山里空气凛冽却格外清新,头顶的树枝上,有鸟儿被惊起,扑楞楞飞走时带落积雪坠落在他们的肩膀。
前头突然一阵骚动,一群人决定岔一下道去山腰的一座文昌庙里拜拜,然后再转回来。晏邻垮下肩膀,一矮身坐到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好久没运动,现在已经累得腰酸背痛了。
何祈望望前面走上另一条道的同学们,又看看晏邻,站了几秒后正准备在晏邻旁边坐下来,晏邻却踢踢他的腿。
“跟他们一起走。我想一个人爬。”她没有看他,脸上表情冷冷的。
何祈有几分迟疑,她抬头瞪了他一眼,他这才背好背包,走向另一个方向。
石头太过冰冷,她略坐片刻就站起身来,独自一个人向原定目标进发。
她其实不该来的。这种快乐的集体活动,温馨舒适的团队气氛,越沉溺,就越眷恋。
她不配拥有。所以在自己无法割舍之前,要尽早抽身才行。
像是证明自己的决心,她开始迈开大步向前走。
身后突然一声惊呼,一群鸟儿振翅惊起。晏邻一下子分辨出那是何祈的声音。
搞什么?!她愤怒地转身奔向他离开的方向,不过几步远,发现队伍里殿后的几个人围在山路旁,全是一脸惊慌。
“你、你学弟滑下山坡了!”小P一见她就开始惊叫。
她奔上前,挤开人群站到路边往下探看,何祈黑色的羽绒服在雪地中很显眼,他被卡在山坡下十几米远的杂树林中,正在困难地试图往上攀爬。
“喂!能不能爬上来?”晏邻冲他大声喊话。
“……学姐……我扭到脚了,很难上来……”他万分抱歉地回答。
“让一个男生下去背他上来不知道行不行。”小P出主意。
“不行,山坡比较滑,一个人还好上来,背一个人又没有其他工具支撑的话还是很困难。”班长沉吟着,“只能等110和救护车过来了。”说着拨通了号码。
大家沉默下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山腰的寒风刮过来,让刚刚一直在运动现在乍然停下来的他们,冷得骨子里都开始打哆嗦。
“我们先去庙里避风吧,这里太冷了!”有人这样提议,于是几个人走开了。
班长小P和晏邻留在原地,懒散的班长大人赖在小P身上取暖,小P迫于形势躲进了他的怀里,两人一起仿佛共振般打着哆嗦。
晏邻目不转睛地盯着下面的那个身影。他倚在树干上,不断地搓着手呵气取暖。
“我下去了。”她自顾自的说一句。小P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她便一脚踏下,向何祈的方向滑过去。
何祈睁大眼睛看着她迅速接近,几乎要擦身而过时,她一把挽住那棵小树,何祈同时伸出手来拉住了她。
“学姐……你怎么了?”他一脸惊惧。
“不小心滑下来了。”她面无表情地说道,无预警的面对面贴近他的胸口,握住他的手,连同她的一起,放到了他羽绒服大大的口袋里。
“冷。”仿佛若无其事的语气,脸上却有奇怪的红晕。
何祈看着她靠在自己胸口的头顶,口袋里两人紧贴的手心散发着热度,浑身都开始暖洋洋的。他像是明白了什么,羞涩而又腼腆地微微笑起来。
“学姐,总是会来救我呢。”他轻轻说道,“虽然很丢脸,但又忍不住觉得开心。”
晏邻一颤,缓缓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说道:“我不会每次都来救你的。我不会。”
警察叔叔很快赶到了。他们用绳索套着同伴,下去把何祈跟晏邻带了上来,然后将何祈送上了救护车。
何祈一直不肯放开晏邻的手,直到要上救护车了,在他期盼的目光中,晏邻决然地松开了他的手。
松开了那样的温暖。
*** *** *** *** *** *** *** *** *** ***
新的学期很快开始。对于高三学生而言,这是一个炼狱般的学期。
讲台上飞下的是如雪片般的真题卷,课桌上堆着的是再奋斗十年也不可能全部做完的习题集。
唯一的轻松时刻,是每周四的一节体育课。
“晏邻!还不走吗?快上课了哦~”小P站在教室门口亲切召唤着,于是一群人也顺势站在那里等着她。
晏邻不自然地撇了撇嘴,走上前跟她们一起下楼。
校园里樱花开得正好,淡粉色的烟云弥漫在校园中,风一起,花瓣纷纷,飘落进教学楼里,沾上她们的头发衣裳。
不远处的走廊传来一声嘶喊,众人都惊得回头观望,只有晏邻径自下楼。
“那是你学弟吧!”小P一声惊呼。
她猛地扭头往走廊那端瞄去,正是何祈。他慌乱地奔出一年七班的教室,然而才跑出几步远,背后扑上来一个男生,狠狠地把他按到了地上。
一群男生聚拢来,看着地上瘦削的身影笑得起劲,压在何祈身上的那男生一手揪着他的头发,另一只手里不知何时提过来一只小水桶,那是美术课画水彩要用的工具。
“你这家伙也是个男人吗?哈?长得跟个女人似的居然还这么爱哭,干脆给你打扮打扮装女人算了好不好?”那男生嚣张地大笑起来。
何祈整个人都在发抖,他努力地挣扎着,却自始至终一副无能为力的模样。泪水遍布那张苍白的脸庞,他抬起头来望向旁观的人,漆黑的眸子里满是祈求帮助的凄楚。
他看见了她。
他看见了晏邻,她就站在不远的人群中间,没什么表情的脸,没什么温度的眼,他却像看见了最为耀眼的光芒。
救我。他直直地望着她,用尽所有心中的虔诚,连颈骨都要折断似的仰望着她:救我!
她却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时间为何像是已经静止,是不是因为他的心跳与呼吸都已经紧张得快要停止?
她为什么什么反应都不给他,是不是因为时间已经静止?
可为什么这漫天的樱花仍在飞舞,纷纷扬扬如柳絮飘扬,当风一停,坠落的姿态便如此绝望?
他闭上了眼睛,恸哭出声,周遭的喧哗嘲笑像冰冷的潮水漫溢过了他的身体。再睁开眼,他发了狂似的猛地一挣。
压着他的男生正笑得开心,不料他突然使力反抗,一下子便被掀翻在地上,手里的提桶被高高抛起。
“哗啦”一声,洗过水彩颜料的污水悉数泼溅在了何祈的身上,雪白的衬衣霎时被染得五颜六色。
他埋着头,像是一头受伤后仓皇的小兽,奔离了教学楼,奔离了她的视线。
而晏邻自始至终,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身旁的小P拉起她的手。
“要流血了。”小P无奈地叹口气,摊开她的手掌,是被指甲掐出的五个鲜明血痕。“真不懂你在忍什么,想帮忙过去不就好了吗?”
“我怕他不信我的话。”晏邻轻甩开她的手,径直走到那回过神来后仍在怒骂的男生面前,一言不发揪起了他校服上衣的左领。
那上面挂着的学生名牌,告知了她想要知道的信息,然后什么也没做,如常一般下楼去上课了。
四 喜欢了就要告白
何祈不再等她一起吃午饭了。
明明只隔了两个楼层,却好像消失了一样,再也遇不到。她只能从小P嘴里听说到一点点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那天后他请了一天假没有来上学。
听说欺负他的那个同学被打得鼻青脸肿,隔天跑到他家给他道了歉,请他一定要回来学校上课。
听说学校有追查这次纠纷,给所有当时参与欺侮事件的学生都记了过。
晏邻听说着这些“听说”,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只顾埋头做着习题集,像是一点也不在意的模样。
过了两天,偶然地,在操场上看到了他,正对着她走过来。
她莫名地感到几分紧张,皱着眉迎上去,刚开口说道:“喂,你……”
何祈却就那样擦肩而过,像是没有看见她,没有听到她,整个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她火大地转身,看着他僵硬的背影走远,拳头捏起来,受伤破皮的指节微微地刺痛,咬咬牙,又放开。
*** *** *** *** *** *** *** *** *** ***
星期六的补习结束后,她拖着沉重的书包回到住处。
把钥匙跟书包扔到床上,整个人累到虚脱似的趴到木地板上。
客厅里饭桌孤零零地摆在正中央,是上个周末何祈过来吃饭了,还没把它放回原处。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回想有他在的画面,身子蜷缩起来。
明明是相同的空间,只是因为没有人陪伴而已,她就觉得自己好像缩小了,四周的墙壁拉开得又远又大,宛如连自己也不存在似的。
可恶,可恶!
她从地板上爬起来,一脚踢翻饭桌旁他惯坐的那张椅子。
然后若无其事地回到房间开始做真题集。
过了一会儿,手机响起来,有短消息。
她诧异地查看,是小P的号码:快看学校的BBS!
晏邻皱眉,但仍依言打开笔记本电脑,登录上BBS。
一进页面,她便怔住了。在BBS首页头条上,是骇人的黑色标题:三年二班晏邻的真实面目——杀人凶手!
脑子里一阵剧烈的晕眩,她整个人都恍惚起来,手不受控制地抖着,点开那张帖子。
“冷面美少女?不!她是杀人凶手!
义中三年二班晏邻,三年级开始转进本校,一度因其漂亮的面孔和孤傲的态度被八卦版封为冷面美少女。然而这位美少女,心灵却是可耻的丑陋!
据确实调查,相关知情人士透露,她在之前的学校里,曾因打架斗殴被记下两大过,临近被退学的边缘,已经是一名极端不良分子。更令人发噱的是,她毫不知耻地抢走了她最好朋友的男朋友,导致好朋友伤心绝望之余,跳楼自杀!
如此卑劣的人,居然混进了我们义中,每天过着安定愉快的学习生活,丝毫不见她有任何赎罪的意愿,实在是荒天下之大谬!
这样的人,难道不是义中的耻辱?!难道可以见容于这个世界?!
……”
长长的正文后,附上了几张旧照片。照片里是盛夏时节,两个女生,一个男生,在浓绿的树荫下,笑得青春肆意。
太阳那么耀眼,蝉声那么刺耳,他们却只顾欢笑,什么都没有注意到。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一阵尖锐的疼痛刺穿了心脏,痛得她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
*** *** *** *** *** *** *** *** *** ***
“阿邻,你会永远保护我的对不对?”Hana曾经这样问过她。
“是啦!”那时她这样不耐烦地回答着,被打破的嘴角疼得她嘶嘶痛呼,却把Hana的手牵得紧紧的。
“最喜欢阿邻了!”Hana的笑脸,就像美丽的花朵。
后来才知道错了,她不应该做那样不负责任的承诺,她应该告诉Hana,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两人从初中开始成为邻居。晏邻的母亲早逝,父亲是职业拳击教练,经常不在家。因此晏邻呆在Hana家的时间比在自己家还多。Hana家是开花店的,住在被花朵簇拥的房子里,美得像画一样。Hana从小身体很不好,病恹恹的,又经常缺席课堂,因此她在学校总受人欺负。
每次她被欺负,晏邻就会跑去找人算帐,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把哭泣的Hana挡在背后。
良辰,是住在同一个街区的同学,个性温温吞吞的男生,一碰到新奇好玩的事物便会浑然忘我。
他们结成了三人帮,打打闹闹磕磕绊绊地,过完了初中三年。
高中开始了,Hana跟良辰分到了同一个班级,晏邻在另一班。
良辰迷上了一种叫做恋爱的新游戏,他邀请晏邻加入。两人开始玩得好开心,这个游戏里好多新鲜,好多甜蜜,他们整天粘在一起窜来窜去,像一对快乐的小耗子。
快乐到,疏忽了Hana。
疏忽了她每天被弄脏的白色衣裙;疏忽了她见到他俩在一起时眼中失落的神色;疏忽了在听到她的父母闹离婚的传闻后,看到的她红肿的眼;疏忽了她日益的沉默寡言……
高一整整一年,过得如此轻薄,直到有一天,良辰告诉她,Hana跟他表白了。
她情绪混乱,什么也不想,就直接跑到Hana家敲开门,问:“你要良辰吗?”
她为什么会这样问,她想要做什么,直到现在,她都不清楚。
当时她想,只要Hana说要,她便会接着说:“给你。”
这是一种侮辱。她以为她可以施舍爱情。
而Hana只是惊望着她说不出话来,然后惨白着脸,把门重重关上了。
那以后,她没有来得及道歉。
一直没有来得及。
Hana就躺在她的面前。凌乱的衣裙,被割破一道一道的口子,还用彩笔画得不像样子。
她呆呆地看着,不敢动,不敢呼吸。
她以为那是梦。周围聚集起人群,有人尖叫,有人叹息,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他们不断地说,好可怜,真是好可怜。
就是这些人,在Hana真正遇到好可怜的事情的时候,从不见他们停下脚步。
后来,她麻木地继续上学生活。然而学校里开始有奇怪的流言,那些往Hana身上泼污水的女生们,这时聚在一起对她指指点点。
是的是的,是她是她,两个人争男朋友,所以所以。
良辰休学了,很快办好手续,飞越重洋。
只剩她在这里,如行尸走肉,不哭,不笑,不说话。
爸爸带着她看心理医生,吃药,流着泪请她原谅没有照顾好她。一年后帮她转学,她提出要一个人租房子住。
该受惩罚的是她,不能被原谅的,是她。
*** *** *** *** *** *** *** *** *** ***
被冻醒的时候,窗外已经黑了。
早春的湿寒从窗缝里渗进来,如同扎染布上的图案,慢慢地在空气中扩散开来,侵入皮肤。她睁着眼呆望着窗外。风吹动树影在窗上摇曳,声如鬼哭。
醒着,入梦,反反复复,眼泪没有停止过。
手机不断响起来,她拿起来看,小P发了很多短信,她没有力气查看。
门铃突然响起来,刺耳得让人心慌。
开门,外面站着的,竟然是何祈。
他微微喘息着,鼻头上有细细的汗珠,一看见她,眼睛便睁大了。
晏邻知道自己的样子不堪入目。衣服皱皱巴巴,头发凌乱,一直在不断流泪的眼睛,应该早就已经肿起来了。
“走开。”她的嗓子粗得好似沙砾,手一动就要把门关了。
“学姐!”何祈一把撑住门,大步跨进屋来,门在背后轻轻关上。
“你怎么了?”他开口,原本清亮的声线变得奇异的沙哑。
才几天没见而已,他就突然进入了可笑的变声期。晏邻很想不屑地嘲笑他一句,嘴巴张了张,却徒然地发不出来声音,眼泪直直地坠落下来。
忘了,不能惊动它的。
她的脑子空了,身子软软地坐倒在门厅的小地毯上,呆呆地任眼泪无休止的流淌。
一只手伸过来,正好接住了她的眼泪。透明的泪滴在手心化开,变成花瓣一般的形状。她愣愣地,抬起脸来。
俊秀的面容在她眼前放大,温软的触觉停留在额头,轻柔得让心都不由得颤抖了一下。
“学姐,我喜欢你。”
她听见一阵耳鸣。“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个杀人凶手,是个冷血卑鄙的家伙,抢自己好朋友的男朋友,然后害自己的好朋友跳楼自杀了,这样恶心的人,你还喜欢?”她的声音高昂得滑稽,遍布泪痕的脸扭曲着,表情已经陷入彻底的混乱。一把推开他,她跌跌撞撞走进客厅,碰倒了墙壁旁置物柜上的花瓶,她索性拿起来往地上狠狠一摔。
“别开玩笑了!”花瓶的碎裂声巨大得吓人,传入耳里是让人窒息般的痛苦,“你应该讨厌我才对啊!”
花瓶的碎片溅到了蹲着的他的脸上,一丝殷红慢慢地渗出来。
她呆住,眼泪凝在睫毛上没有办法落下,想要做些什么,却一动也不能动。
何祈却像是没有感觉到脸上的伤,他走过来,第一次没有畏缩也没有问她介不介意,把她紧紧抱进了怀里。
变声期的嗓音那么滑稽,他却一点也不怕羞。
“我喜欢学姐,不管是故作冷漠的学姐,正气凛然的学姐,脾气坏的学姐还是笑起来漂亮得不像话的学姐……统统都喜欢,别人嘴里说的那些事情,我全都不会相信。我认识的学姐,没有办法让我讨厌,没有办法让我不喜欢。喜欢,喜欢,最喜欢,最喜欢学姐了……”
温暖的气息偎在耳边,他像是个魔法师,把这句世界上最珍贵的咒语,对她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最喜欢阿邻了!
可是Hana,到最后,你还喜欢我吗?还是十分十分的讨厌我呢?
无解的一季。
她终于抬手搂住了他纤细的腰,把脸埋进他的肩窝,用力地用力地哭泣起来。
记忆里那个闷热不堪的夏天里,她憋住的所有眼泪,终于可以彻底释放。
五 给我一台时光机
那张帖子,散布得快,消失得也很快。
三年二班全体班委联名作出了强硬的警告声明,限各版版主于十二小时内将转发的帖子彻底删除,并永久查封发贴人的ID。
星期一早上教学楼的告示板上,大张海报贴上了,上面大号字体醒目地写着:请停止恶意伤人的流言蜚语。下面是全班除晏邻以外五十六位同学的亲笔签名。
班上的电脑狂阿丐追查出了发贴人的IP地址,确定了该人的身份后,班委向校长办公室提请了对该人的退学处分建议。
以恶意扭曲的流言伤人,是世界上最卑劣而不可饶恕的事情。这是大家的共识。
晏邻星期一便来上课了。不成型的短发经过了修剪,清清爽爽地服贴在耳后,更显出了她清丽的轮廓。走过大厅的时候,看到了那张夸张的海报。
她一眼看出团长那华丽的版面风格,而肆意张扬的字体正是小P的笔迹。
她呆呆地伫立在海报前,仔仔细细地看了好久好久。直到身后传来小P的笑闹声,那个不知轻重的家伙一把扯起她的手腕,就往楼上拖。
再也没说过什么,再也没做过什么,却让人感觉到了无比的安心。
于是她第一次没有再摆出不屑又冷酷的表情,而是乖乖地让她牵着,然后微微侧过脸来,扬起嘴角。
此后便是昏天暗地的三个月。脑子里没有其他,只有习题,习题,再习题。
何祈怕打扰她,没有出现过了。偶尔想到他,晏邻觉得自己的心,有微微的发烫。
那天下午,她丢脸地在他怀里哭到睡着,醒来的时候自己躺在床上,被子掖得紧紧的,他不知什么时候离开的。
喜欢,喜欢,最喜欢,最喜欢学姐了……
想想脸就红了。
*** *** *** *** *** *** *** *** *** ***
义中三年二班的毕业旅行地点,在晏邻同学的大力倡导下,定在了京都。
飞机起飞,降落,一路逆风。
时间是七月初,清凉而又五彩缤纷的夏装,一张张明媚笑脸,映得阳光也格外灿烂。尽管之前花了十几天的功夫分工合作制定了细致到烦琐的自助旅行计划,临到现场,这么一大群人,仍颇显混乱,然而大家又迅速地分配好角色,晏邻和小P去问路,其余人看好行李。
三年前,晏邻来过这里的,然而那时候她什么都不用管,只负责吃喝玩乐。
哈伊,互相欠身,机场地服人员笑容亲切,用发音奇怪的英语回答她们的询问。
“记得要加形容词前缀:万恶的。”那次来的时候,趁着良辰咨询路线的当口,Hana扯着她的袖子轻声这样说,两个人便一起贼兮兮地笑。
再欠身,跟万恶的地服人员说了感谢,晏邻与小P拿好路线图,领着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转移到车站,去往他们之前订好了的民宿。
迟午,到了。一群人分成了十组,分散在那一排乌瓦低檐的民居中。万恶的民宿主人为他们开开了门,室内僻静,幽暗,走过穿廊后,视线内霎时盈满了翠绿的浓荫,那是廊中的杂树,夕阳从树叶间漏下光斑,安静地妆点着这个廊中小院。
幽静的气氛中,同行的五人脸上也只带着安静的微笑,到了住的房间,哈伊,又欠身,这个万恶的民宿主人留下她们自己休息。五个人默默地在房间里站了一会儿,视线交汇,突然忍不住欢快地笑了出来。
晏邻也在笑,无来由地从心底涌上来的欢乐,让她躺卧在清凉的木地板上,头都开始晕晕的。
“这样宁静的下午,躺在这样旧旧的地板上……”Hana风铃一般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她笑着重复记忆中的话语。
“万恶的京都,让我觉得好幸福。”
第二天大晴,银阁寺,哲学之道,圆山公园,金阁寺,最后到清水寺。
全木的清水舞台,古朴美丽。然而拥挤的人群让人着实心生畏惧,小P被挤得哀哀大叫,一边还不忘记呼唤晏邻帮她拍美美的写真照。
晏邻没有理她,一个人转去了地主神社。
阶梯旁大大的“良缘祈愿”四个字,那时Hana拉着她的手要进去,却被她嘲笑了,说进这种地方跟走进挂着“专治痔疮”的诊所有什么不一样,结果只有良辰跟Hana进去了,一人帮晏邻买了一个恋爱御守。
这次只有她一个人来,跪拜在神像前,清脆地击掌三下,虔诚祈愿。然后在柜台买了两对恋爱御守,在众目睽睽之下稳稳当当地从一边走到了另一边的占恋石。
“万恶的占恋石,隔好远,害我走偏。”Hana鼓着腮,好愁苦的模样。那时候她说过:“下次再来,我帮你走到。”
第三日的清早,同学们都还没醒,晏邻一个人出门,找到隔壁几步路的一家小小西餐室。
西餐室刚刚开门,店里好清静,播放着德彪西的慢板,店的内侧还置放着一架钢琴。
老板是三十多岁的大叔,高大斯文,围着白围单,坐在桌子上吃着自己的蛋炒饭。一见她进来,笑一笑,起身招待,恭谨有礼的模样,丝毫没有因为她是个小女生而轻慢。
后来发现她用英语点餐,明白了她的游客身份,便因为自己结结巴巴的英语而脸微微地红了起来。等送上她点的早餐与咖啡,他便继续吃起自己的蛋炒饭。忽而又转身与她搭起话来,很怕失了礼数。
太阳慢慢升起来,透过落地窗投进店内。德彪西,咖啡,小巷的阳光,还有店主诚挚的攀谈。像一首俳句的意境。
“我跟我的朋友……三年前也来过这里。”晏邻朝店主微笑,“那一次,我们欣赏了您的钢琴演奏,我的朋友……一个女生,当时她便让我问问您可不可以等她来嫁给您,每天听您的琴声,喝您的咖啡。”
店主听懂了她的话,脸又略略地涨红起来,憨厚地笑着,解释着他早已经有了一位美丽的妻子。然后他站起来,紧张地在白围单上搓搓手,说:“我再为你和你的朋友弹奏一次吧。”
琴声流泻,肖邦,降b小调夜曲,最初之最初。
轻缓甜蜜的旋律回荡,晏邻紧紧地捧着手里的咖啡杯,手心滚烫,烫得眼泪一滴一滴,掉在了咖啡里。
Hana,对不起。
我找不到时光机。
我只能这样一步一步,踩着回忆的脚印,回到最初之最初那些美好的时光。希望用这样的方式,祈求原谅。
原谅我一个人,还是想要幸福,把来不及幸福的人的份,一起加起来幸福。
六 解夏
七月中,蝉声喧闹。
晏邻回到学校领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再去拜访老师们,作告别以及感谢。
走进教师办公室,向老师们问好,笨拙地散发自己手里提着的大袋糖果。这是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做的事情,如此地不熟练。
走进第二间,正递出手里的糖果,抬起头来却愣住了。
何祈正站在一位老师的办公桌旁,似乎正在挨训。他也看见了她,侧过脸来,眯起眼,微微地冲她笑。
他又长高了一点,白皙的皮肤晒黑了一点,美好的侧脸,微笑的侧脸,带着炫目的神采。
晏邻微微一窘,下意识想藏起自己手里的糖果,好不容易忍住,再看向他,敏锐地发现他的嘴角带伤。
“三年二班晏邻?”那位正在训话的老师停下来,转头跟晏邻说话,“来得正好。你是何祈的直属学姐吧?虽然你已经毕业了,对学弟的引导还是不能松懈啊,这小子居然跑去跟人打架,你当学姐的应该好好训话才行。”
那老师脸上一副我已经骂够了换你接手的表情,对晏邻摆摆手,让她带走人。
晏邻还来不及动作,何祈便走过来,牵了她的手,走出办公室。
*** *** *** *** *** *** *** *** *** ***
两个人走在图书馆后花园的小路上,没有说话,听知了一声声吟唱。
贴着的手心,微微地湿热了,而指尖偶尔轻触,却让心感受到平静清凉。
为什么可以这样自然地牵起手来?明明什么都还没有约定。
“你跟谁打架?”晏邻终于忍不住开口打破静谧。
“嗯……没有谁。”他的声音不再那样难听的沙哑,也不同于以前的清亮,变成了一种温醇的男中音。他放开了手,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庞,嘴角带着羞涩的笑。
“谁是没有谁?”晏邻被他看得脸红了红,立马拒绝美色的诱惑,皱起眉头来。
他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轻颤,有几分犹豫地说道:“小P学姐告诉了我,那个发帖子的人是谁。”
就是那天在走廊上打他的那个同学。
“我问过他,他也承认了。毫不知错的态度让我太生气,忍不住动了手……对不起学姐,我不会再犯。”
晏邻扬起眉:“以前他打你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忍不住动手?”
他低头,不回答,又抿起嘴来温温的笑,笑如诗篇,眼神里有阳光翩跹。
为自己就不会动手,为她的事情就会忍不住……是吗?
她觉得太阳晒得头晕晕的,呼吸有些不受控制地加快,身上一阵燥热,嘴里开始大声地咳嗽。可恶,可恶……这样丢脸的系列反应到底是要怎样,真是让人觉得很可恶!
“对了!”她开始恶声恶气,咬着唇,手探到背包里摸索着,拿出一个小小的手绘纸袋,精致轻巧,封好了口。
她把袋子别扭地递给何祈道:“毕业旅行的纪念品。现在不要拆。”转身向前走。
“啊,恋爱御守。”身后传来他温润的嗓音,她连忙回头,小小的御守挂在他的指尖上,悬在他的眼前,随着微风缓缓旋转,旋转,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它,笑容里幸福四溢。
“你……你……”她气恼不已,伸手想要抢走御守。
他一侧身躲开,牵住她的手。
“谢谢你,学姐……晏邻。”侧着头,笑得如阳光般纯净透明。
晏邻愣住,面颊在一瞬间爆红起来,可恶,她低咒着,忽然欺近他的身边,一踮脚,吻上了他优美的唇线。
感到晕眩的一霎,她退开,咬唇:“美人计,我也会用的,才不会输给你!”
他脸红红的,笑出了声。
“下一次,可以跟我一起去旅行吗?”何祈轻声问。
晏邻看着他,没有回答。
这样的他,始终对着她温和微笑,从不计较她表现出多么讨厌的模样,即使被她伤害了,仍然在她脆弱的时候赶来陪着她,对她诉说喜欢。
他其实……一点都不懦弱的吧?
对自己的事情可以一再忍让,但为了保护她,却会突然变得勇敢起来。
看到他,想到他,忍不住会微笑脸红,又忍不住想掉眼泪。这样子,说明了什么?
“快长大吧,小鬼!”她故作不屑的撇撇嘴。却在转身后,眼睛都笑得弯起来。
远处,天空蓝得清澈,阳光透明。
解夏终至。心中欢喜,无法言说。
终于写完了。又隔了这么久没写了,连字数都有点把握不住,等把想写的写完,已经有这么长了。
希望不会遭到厌烦。希望有人喜欢。
三年二班的同学们,现在总共出场十一位了。
天啊,一共有五十七个,何时是个头……orz
==================
谢谢大家的留言,我看到你们的留言也觉得超幸福^_^
总收藏有100个了耶!(对我来说是了不得的成绩)
下一篇写大叔吧,总是写正太,会越来越忍不住对正太伸出魔爪的orz
谢谢^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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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解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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