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欢颜

1、漫卷思忆午梦长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桠的昨日又要
　　错过今朝

　　今朝仍要重复相同的别离
　　余生将成末路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向你深深俯首请
　　为我珍重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最后终必终必成空
　　——席慕容《送别》

　　彩霞漫天的黄昏，我又经过那个路口。梧桐树仍整齐地侧立在旁，风轻柔地贴着地面前行，敲打在我空空的手指上。空气中有甜面包的香气，偶尔飘过唱游人的浅吟低语。熙熙攘攘的人潮，红绿灯不停变换。我静静站着，看天上的流云，从我左边眼尾，划到右边眼尾。
　　似乎一切都循着旧日痕迹，连五十米外破旧的雨篷也颤巍巍地立在原地。有一批穿校服的中学生经过，青春无敌的脸上绽着我们的旧时模样。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走离我的视野，似青春一般与我渐行渐远。
　　原来有什么已经不同。站在这里的我，曾远远凝望你的背影，期待你能回首。而现在连这点机会也落空，只能觅着相熟的景象，将织进心头的丝丝记忆重温。
　　从此，天大地大，却再也没有你。

　　高一的军训，我第一次做了“重色轻友”的叛徒。有天放学后，我照旧在车棚附近等着要好的女友。你骑着车，从我身前闪过，却又倏尔转身，微笑地看着我：“一起走吗？”
　　我本该拒绝，话头到了唇边却蓦地一转：“好啊。”心里虽有对女友的愧疚，却立刻飞身上车，头也不回。那一瞬间，心头滑过满满的惊喜，似浸过水的棉团，沉甸甸的幸福感坠的我几乎落地。
　　我们骑着车经过人民大街，然后是西安大路。到达那个路口时，天突然变脸，三两点的雨滴之后，暴雨开始滂沱。我的惊喜被惆怅取代，一边恨恨地在心头抱怨老天的不体谅，一边狼狈地吸着冷气。你望着我，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单件T－shirt，眼神懊恼。我的嘴角轻轻上扬。不用你像罗曼剧里的男主角，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身上，只要你一个懊恼的眼神，我的全身就已经温暖，温暖得让我想要落泪。
　　你于是提议去附近的雨篷避一下，我当然同意。只想延长与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无论初晴，还是大雨。
　　于是到了那个雨篷下。你皱着眉头望天，闷闷地说：“好像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你的侧脸。檐下的光线有些暗，你的轮廓蒙上一层朦朦的阴影，眼睛却亮的像月光下的湖泊。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大抵是一些初中时的旧事，和现在班级的情况。
　　“知不知道我的幽默细胞被你扼杀很多！”你叹着气，看着我说。
　　我有些茫然。
　　“我一讲笑话，你就笑的咳嗽，有好几次还差点背过气去。我为了对你负责，才不得不收敛我的幽默感。”你故意严肃地沉着脸，眼底却藏不住满满的笑意。
　　“对你负责”——仿佛甜蜜的符咒，我的心智瞬间被俘获。什么矜持，什么学习，通通见鬼去吧，我只要把这一刻深植脑海，时时给它浇灌，让它长久鲜妍。
　　我吃吃地低笑，眼光不经意地掠过你的额角。曾经的疤痕已被时间抚平，只在边缘残存一圈浅浅的白色。其实你也是个很淘的男生，不然怎会和人打闹时撞破额头？看着你遮遮掩掩地蒙着纱布进教室，脸上挂着毫不在意的笑容。那一瞬间我竟也感到疼痛，那疼痛甚至比我自己受伤还要重上十倍，百倍。什么是感同身受，当你喜欢上一个人时，他的喜忧自然就会揉入你的，如月色揉进山中，每当夜凉如水，就会触你心中隐痛。
　　之后的历史课上你和同桌讲话，老师冷着脸叫你起来回答问题。你沉默地站着，面色如常。老师动了怒，用手指戳着你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斥责：“这么简单的问题怎么不会？”
　　我不知哪来的勇气和冲动，高声喊道：“不要碰他！”
　　大家惊诧的视线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
　　我蓦地反应过来，自己也觉得惊讶。脸腾的红了，讷讷地低下头去，心里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后悔。
　　老师愣了愣，这才注意到那被额发覆住的小块纱布。她移开手指，叫你坐下，轻声警告：“下次注意！”
　　我其实是欣喜的，那瞬间的冲动虽给我带来尴尬，却帮了你。喜欢一个人，无非就是只为他喜，不以己悲！

　　大雨继续滂沱。乌云如树冠盖顶，迟迟不见半寸移动。我的全身湿透，在冷风中有些瑟缩。
　　“要不我们冲回去？这雨大概是停不了了！”你皱着眉看我，轻声询问。
　　我的两排牙齿在打架，心中也进行着痛苦的角逐。不愿意终止这难得的靠近，然而……你湿透的衣衫提醒我这是多么不适合罗曼蒂克的时刻。
　　我咬紧下唇，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好。”侧过头望天，心就跟这滴水的屋檐一般潮湿。
　　于是在那个路口分手。你微笑地挥了挥手，“再见。”
　　我的身体和内心在这一刻分离。心里的泪海已经绝堤，脸上却还挂着云淡风轻的笑容，也挥挥手说，“再见。”
　　然后彼此转身，各自离开。我骑上车，胸中流过一阵茫然。就仿佛音乐奏到最高潮的部分却嘎然而止，我的雨中故事这么动人却没有结局。
　　忍不住回头，凝望白茫茫的水汽中你越来越远的身影。那湿漉漉的无边帘幕下，你的背影由模糊到消失。这一幕定格成时光胶片，无数次被我在记忆中回放。我悄悄揣想，如果那天走过街角的你能够回首，看见一直伫立雨中的我，一切，会不会有不同？
　　在屋檐下的短短一刻钟，成为我和你最靠近的时刻。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更近。其实那一天看着你的背影，我就有预感。你头也不回地走出我的视野，从此走出我的人生！

　　之后很长时间，我们都没有接触。直到高二初的文理分科。我选了理科，教室在走廊的东侧。而你去了文科，教室在遥远的西侧。不知什么原因，你突然积极起来，几乎每晚都会给我电话。一开始总是郑重其事的问数学题，三角公式，解析几何，立体几何…….然后就开始跑题，东拉西扯地胡聊。我后来仔细回忆，竟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聊过什么。似乎信手拈来一个话题，就会被我们很热烈地讨论。也许我们只是喜欢那种交谈的感觉，话题其实一点也不重要。
　　那段日子，我整个人就像飘在云上，兴高采烈的不行。班级有了饮水机，我一下课就非常积极地跑去接水喝。同桌笑我：“水桶！”
　　我讪讪地笑，心中有不愿让人发掘的秘密。饮水机右下30度角是篮球场，你的身影会在固定时段出现。激烈的起跳，潇洒的侧身，时而虚晃，时而勾手远射。我的视线追随着你，一颗心就像装上启搏器，脉冲是你进攻的频率。你投篮成功，我呵呵笑：你截了对方的运球，我几乎跳起来；你的罚球没有进去，我的心就像那颗桔红色的篮球，险险地在筐上兜了个圈儿，然后失望落地…….
　　以为这样的幸福会延续下去，即使走不到结局，至少也会伴我走过漫长的高中。然而你却又消失了。突然之间，电话没有了，篮球场再也找不到你的身影。我每日恍惚四顾，身边熙攘的人潮，却始终找不出一个你。你去了哪里，明明还在，为什么竟像隔了我千山万水? 而我又做错了什么，甚至得不到你片语解释，就又被你从生命中拉离？
　　等待。迷茫与日俱增。原来这个校园真的不小，我们甚至只隔着一段走廊，却始终没有见面。终于有一天，班里大扫除，我爬上靠窗的桌子，挥着抹布大力擦洗。一低头，竟看见你从窗下经过。
　　你穿着白色的运动衣，步履沉着。我激动地想要喊住你，然而理智冲出来阻止了我。只好一瞬不瞬地盯住你的头顶，拼命动用意念力让你抬头。
　　你竟真的抬头，目光和我的相撞。我一怔，却不肯移开视线，于是红着脸继续和你“对视”。你似乎笑了，回望着我，脚下却没有停步。时间像是凝固了，每一秒都无限漫长。终于你消失在拐角，我迷茫的视线再也找不到落点，只好讪讪地收回，盯着手上的抹布。心中有些怨，为什么每次都是你走出我的视线，而我只能远远凝望？而你，究竟有没有一次也望着我的背影，痴痴地舍不得移开眼？
　　后来偶尔见面。我们只是淡淡微笑，问好，寻常的就像普通朋友。错了，我们一直都只是普通朋友，只是我的心，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被你列到特殊位置，所以在事实来临时，才会这么不甘愿，难受得我恨不得没长这颗心。
　　我们就这样走完了高中，然后各自上大学，生活从此失去交集。
　　然而你的影子始终挥散不去，就像穿越时空的电波，时时劈刺我的大脑。于是午夜梦回，流光倒转，那些以为忘却的画面又重新闪回。篮球场上你的敏捷身姿，滴雨的屋檐下你凝着笑意的眸光，你说对我负责，你一天一通电话……居然有这么多的回忆，你是否还记得？
　　连午睡时你也跳出来。在梦里似笑非笑地望着我，说：“知不知道我的幽默细胞被你扼杀很多？”揶揄的语气，隐含笑音。
　　我觉得很幸福。然而你很快转身，在那个路口处抛下我。我伸出手想要抓住你，喉头涌上一股涩意，想喊却喊不出。挣扎着醒来，心有余悸。
　　于是发疯一般找你的联系方式。从初中的同学录，找到你高中班级的人人网校友录。终于辗转寻到你的寝室电话。忐忑地拨号，屏住呼吸等待接通。你的室友让我稍等，我听着他的拖鞋声劈劈啪啪地消失在电话线彼端，有一种塌实的要接近幸福的感觉。
　　你讲话还是那么耍宝，轻易就把我逗乐。又谈到一些旧事老友。多么奇怪，我们在一起时总在回首过去，却从不敢涉谈将来。是不是已经预见终将远离，所以都默契地选择逃避？我固执地守住回忆，是不是仍改不了落空的结局？
　　你说你有女友了。我愣了愣，奇怪竟没有心痛。是那冬眠的爱情还没有回醒，还是我已经失掉那般爱的感觉？
　　插科打诨地跟你玩笑，吵着要见嫂子。你爽朗地笑，说：“好啊，寒假领给你看。”
　　我不客气地哈哈笑，说：“你跑不了的。”
　　挂上电话，心中有些空落落。我默默回身，趴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摸了摸眼角，没有潮意。原来曾令我那样流泪的爱情，在回首时，也不过恍如一梦。
　　室友在听音乐广播，F.M 51.3的“走过旧时光”，正在放陶喆的老歌－《普通朋友》。
　　我随时随地在等待
　　做你感情上的依赖
　　我没有任何的疑问
　　这是爱
　　我猜
　　你早就想要说明白
　　我觉得自己好失败
　　从天堂掉落到深渊
　　多无奈
　　我愿意改变(what can i do?)
　　重新再来一遍(just give me change)
　　我无法只是普通朋友
　　感情已那么深
　　叫我怎么能收手
　　但你说
　　i only want to be your friend
　　做个朋友
　　我在
　　你心中只是just a friend
　　不是情人
　　我感激你对我这样的坦白
　　但我给你的爱暂时收不回来
　　so i
　　我不能只是be your friend
　　i just can’t be your friend
　　no,no,no,
　　我不能只是做你的朋友
　　不能只是做普通朋友

　　我无法只做你的普通朋友，而你却一直暗示我缘尽于此。那投出去的爱情就如河水，不能流向大海，却又无法回收。只好等着时光将它慢慢烘烤，蒸干，最后只剩一滩水迹。
　　我翻了个身，望着天花板。脑中一遍遍放着老唱片，唱针却卡在你的那一格。拿身旁的趴趴熊蒙住头，眼泪流了下来。
　　终于，成了你的普通朋友。这个早就注定的结局，终于实现。

　　后来我也有了男友，爱情的感觉又开始回归。甜甜密密地走过热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回首那段来时路，我的心中始终无悔。我所流连的青春，和那苦涩的暗恋心情，就像那个路口，已经与我渐行渐远。人生路上的风景，我们纵然渴望，却始终无法驻足。唯有微笑挥手，静静驶过，才能看到更多新景。
　　我们的路口，已经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