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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一章 ...

  •   庆历三年春。
      开封城郊有一座古旧的庭院。
      灰白的院墙依稀可见斑驳裂痕,道道隐于杂藤之下。庭院内的屋舍因太久无人打理而积尘如枯井,屋顶的红瓦也因年久失修而失了华丽朱色,变得灰暗破败。风过时,几乎听得见屋檐上的残瓦相互碰撞而发出的噼啪声。院内土地杂草丛生,青苔挤满地缝,湿嫩嫩散发着霉味。
      无论何人从这座宅院前路过,在听见破败的声响和闻到浓郁的霉味后,都不会认为里面有人居住——这只是一座空宅,在遇见风雨天气进去躲避倒是不错的选择。然而事实上,也的确经常有人进去避雨,或路过时天色晚了便进去歇息一夜。
      不过……今儿个来这儿歇息的人有点多啊。
      “外头又没下雨,怎得这么多人……咳,少爷,喝水不?”一个书童模样的孩子,在看见身旁男子的目光后不禁咳嗽一声打住话头。他明白,少爷那眼神是让他别多话。
      唉,少爷这严谨认真的性子,连带他都不准对日常琐事抱怨一二,想将人逼成神么?想归想,他可不敢将这些话说出口的。
      “不必。”莫怀卿闭上眼,轻声说道。
      他正盘膝坐在一堆稻草上,微微低垂了头,背靠在布满尘埃的灰墙。那一身藏蓝长衫看起来并非廉价布料,腰间的绛色玉佩色泽沉厚,更显示出他绝非身无分文之人。
      他静坐一处,显得沉稳内敛,眉宇间尽是抗得起天下担得起江山一般的气度——这不是寻常富贵人家公子哥儿能有气质,一看便是个有不少责任负在肩的人。且这责任,该是已担了很多年才是,否则,如何能浸入一个人的眉宇、渗入一个人的眼?
      这样一个人,缘何不去投宿客栈而在这破旧古宅过夜呢?自找罪受不成?
      在场的另外几人皆身着布衣,有人抗了把锄头,有人身旁放着在市集上卖剩的小玩意儿,有人甚至脚踝处用粗线绑着斗鸡……这些人,一看便知是路过此地贪那几钱房钱才进来过夜。
      “少爷啊……”书童细声唤道,他知道他没睡着。
      莫怀卿微微睁开眼。
      “少爷,这宅子房间不少,咱们换间住住如何?”他实在不想和鸡一起睡!
      “为何?”
      “呃……少爷你看,咱们在这宅子也住过不少回了,次次都睡大堂。咱们偶尔睡睡卧房,不也……咳咳,好吧,少爷你接着养神,小的不吵你了。”书童灰溜溜地缩了缩肩膀。
      少爷什么都好,人好貌好身材好……就是脾气不好!每次不等他说完就瞪眼睛,从小被瞪到大的他现在只要看到少爷眼睛微微一眯,他就立刻闭嘴,否则下一刻少爷的眼神就会让他想找桌子钻。
      真不明白少爷为何这么中意这座破宅子,每次从老家赶来京城都要在此过夜。虽说天色暗了点,但凭少爷和他的脚程,进开封城找客栈住宿是绝不成问题的。
      烛火噼啪作响,烛烟徐徐升至屋梁遂逐渐消散。
      诺大一个正堂,唯独香案上点着两盏烛,无法照亮整个厅堂。坐在香案旁的书童再次扫了一眼不远处那几个正在打盹的陌生人,然后躺下睡了,似乎确定了那些人不具攻击力。
      夜半时分,烛火即将燃尽,独剩一滩蜡底闪着最后的微光。
      屋外月色幽明,从堂内看去,见如刀的银白月牙独挂天空,令屋内更显阴暗寂静。间歇听得见几声微沉的鼾声……
      在烛火彻底熄灭的瞬间,突地闪过几道星芒,迅猛得无声无息。
      咄咄咄——
      “少爷!”猛地惊醒的书童立即大叫道。叫声未落,他已翻身跃起直击暗器来处。
      啪啪几声响,原先那几个市井小名装扮的人已飞身来袭。
      黑暗中几乎分不清究竟是谁与谁争斗,只听得一阵兵器相击之声,偶见闪过的刀光剑影。
      片刻后,传来衣衫被利器划破的嘶啦声,打斗方停歇下来——
      “少……唔……”正欲再度呼叫的书童被人捂住了嘴。
      少爷受伤了!
      他闻到捂着他的嘴的人身上所传来的浓烈血腥味。
      呼——莫怀卿暗暗长舒一口气,调整内息,然后迅速将书童拉至自己身后。
      “你别出手。”莫怀卿沉声道。这些人绝非寻常杀手,方才那番较量怕是只为试探他的深浅。若独他一人,要胜亦是困难……
      “唉……真是笔不划算的买卖。”暗处,听得有人叹道,那语气满是抱怨。
      莫怀卿不语,只看向大堂门边的阴暗地,然后转头望了望梁上——五人。其中三人善暗器,一人执刀一人执剑。
      “想法子离开这里,我绊住他们,你回莫府。”
      “不行!少爷一人怎能……”
      “你很碍事。”
      “……是。”的确,方才若不是少爷护住他,他此刻怕是已身首异处了,而少爷好似也因此受了伤。
      打斗的功夫他是不怎么样,但逃跑的功夫他可是从小就练的。
      莫怀卿暗沉一口气,然后飞身而起——书童立即飞速冲向门口,旋身用匕首挡掉身侧之人的暗器,一气跃过院墙直奔开封城去。
      “少爷,你可一定要撑到我搬来救兵啊!”书童一边逃命一边大声叫道。
      那五人似是并不在意有人逃跑,反倒讨价还价起来。
      “大人,这笔买卖要再加五百两……咳!”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说道。
      正说着,莫怀卿一掌袭上他胸口,他急急旋身躲开,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
      “五百两?老四你忒看不起这莫怀卿了吧……”另一个更为苍老的声音接口道,“至少一千两,俺都不觉得俺们能做成这笔买卖。”
      这莫怀卿自那书童离开后,身形越发灵活迅速,似是抛开顾虑全力出击了。这比方才那初次试探时的功力要深上好几分。此人若非朝廷中人,定能在江湖上立个不小的名号。
      “成交。只要你们结果了他。”
      “大人!这么大的数目,咱们得报请上头才……呃……?”
      话未说完,此人喉咙便已血如泉涌——莫怀卿的剑稍滑过他的颈,只因他的视线离开了莫怀卿瞬间。
      “哼……看吧。多麻烦的对手……”最先开口的老头自两袖中射出三枚暗器,逼莫怀卿后退,然后身形隐入暗处。
      几乎同时,另外四人也隐了气息。
      莫怀卿站在幽暗的大堂内,自门□□进的月光隐约照亮他的身影。
      嘀哒——他手臂上渗出的血浸透长衫而落在地上。
      他一动不动,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今夜,怕是险了……是及时脱身好,还是问出些消息好?
      莫怀卿思索着,要脱身是很容易的,只是如此一来便会错失了机会。这几人中至少有一人知道内情,留此活口,然后灭其他三人——成功与失败各占五分,但败则很可能丢命。
      尚未想出万全之策,十几枚暗器便由三个方向同时击向莫怀卿。
      莫怀卿一边闪避一边继续想着——要胜,唯一的法子就是近身战。善使暗器之人,近身战则可短其长处,同时亦可封住另外两人的暗器——除非他们不顾同伴之命也要至他于死地。
      打定主意,莫怀卿凝眉,猛地一脚踏地旋身飞起,如电光火石的一剑刺向梁上之人……

      一个时辰后——
      “小姐,他快死了。”
      耳边幽幽传来轻语,这声音悠远而飘忽,隐约似是带着空灵……
      莫怀卿盘膝坐在几具尸体旁,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胸前灼痛如烈焰焚烧一般。方才,他预料错误——不想那些人竟真不顾同伙生死也要将他杀了,棋差一招险些满盘皆输。虽未能留下活口,但他也未被当场击毙便是……只不过,他离死也不远了。
      “那是自然。独身一人击毙三位暗谷长老,自然要赔上自个儿的命。真是了不得呵……三哥曾说过,暗谷中,一位长老即可颠覆黑白两路豪杰。而这人,竟以一人之力对抗了三位。该是个风云于江湖的大人物才是……怪了,没听三哥说哪位江湖中的大人物要来开封啊……”
      这声音……是男是女?
      清隽中略显低沉,沙哑中却又带了几分女子妩媚……好奇特的声音,竟令他有些昏沉。然而每每呼吸一气,胸口便是沉沉一痛,痛得他又清醒了几分。
      “小姐,要救他吗?”
      “嗯?为何?”
      她唤她小姐,那么……当是女子了。
      “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吧。”有些不确定的声音,好似努力找了半天才找到的理由一般。
      “麻烦。不救。”
      “不麻烦的。他只是中毒,凭我的医术,几枚银针就解决。”
      “本小姐太久没生病,你们无聊了么?”
      “是呀……再不动动手,小悠的医术都要忘光了。”
      “是呀是呀……小然也想试!”
      三个人!?
      莫怀卿不禁吃痛地凝眉,此处竟有三人……是因伤势过重而让他无法察觉?他竟感觉不到身边有人,独听得人声而已,且其中两人的声音是完全一样的,让他无法分辨。
      “他该不是普通人才是……能令暗谷一次出动三位长老,可见其造孽之深啊……不过无妨,你们想救便救吧。”
      “哇……太好了。谢小姐!”同一个声音自两人口中传出,犹如同声叠音一般完全听不出二致。
      莫怀卿缓慢吐息,想要睁开眼睛。
      不知何时,一双手开始解他衫子……他猛地咳出一口鲜血,奋力起身——终于看清了眼前的场景。
      两个长得一摸一样的孩童正仰头看他,那两双空灵的眼静澈如清泉,镶在白净得如陶瓷般的肌肤上,头上两个羊角辫垂至肩头。
      “哎呀!他起来了!”其中一个大叫起来。
      “起来了,起来了!”另一个笑着做应声虫。
      噗咳——莫怀卿再度吐了一口血,踉跄两步后向后倒去。在倒下的瞬间,他的眼角闪过一个颀长的身影。
      那是……月牙白的衫子似是映了朦胧的月光,乌黑如瀑的发长至脚踝。白与黑的鲜明色泽似乎灼痛他的眼,令他无法辩明那人的样貌。
      他的眼睛……是毒素的关系么?好似什么都瞧不见了……不过至少确定了此刻在场的确是三人,莫怀卿缓缓闭上眼。
      她们,并未对他怀敌意——在明确这一点后,莫怀卿稍稍安下心来,但他依然不肯就着胸口的痛昏睡过去。在未明状况之时,他是绝计不能失去意识的。不过,依现在的他又能如何,她们即使不会武也可轻易要了他的命……
      “小悠小悠,他昏过去了。”
      “小然,他没昏哦。只是因为双眼不能睹物而索性闭上而已。”
      “哇哈哈……他身上好多伤哦。这下有的玩了!”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莫怀卿的耳边始终唧唧喳喳没个清净。这两个孩子一边替他疗伤一边玩得不亦乐乎,兴奋得大呼小叫。尽管如此,他依然不觉得身旁有人,只有那来去的银针和银铃般清脆的声音表明她们确实存在。
      为何会如此……莫怀卿的眉头一直皱着,一是因伤口的痛,二是因想不明白这三人的来历。鬼怪之说他是从未信过的,但此时却不得不往怪力乱神的方向上想了。
      “好啦!”
      “好啦,好啦!呀哈……”
      这两个孩子中,有一个似乎很喜欢重复另一个的话……在她俩为他治伤期间,那个小姐始终未发一言。因此,他不确定她是否还在这里。这种隐气灭息的功夫,怕是江湖顶级高手也望尘莫及。
      无论她们的动机是什么,她们救了他的命是不容质疑的事实。
      他,应当道谢的……醒来后,就道谢吧……然后,如果可以的话,要问明她们的来历……莫怀卿最后的意识停留在此,他终是昏睡过去了。

      **********

      开封城莫府。
      “少爷!少爷你醒了?太好了……唔,小阳以为少爷你……”
      莫怀卿缓缓起身,他的伤好似痊愈一般没一点痛觉了,连手臂上的刀伤也结了疤痕。那两个孩子的医术真是了得……他轻出一口气,然后下床。
      “少爷!你伤未愈,还是别……”
      “小阳。”
      “啊?”
      “你那日返回古宅时可看见什么人了?”莫怀卿一边穿衣服一边问道。
      “没有啊。只看见少爷躺在那里……”
      果然如此,想来她们也定然不会等到人来了才离开。若不是他身上的伤确实有治疗过的痕迹,他会以为那是梦。
      “对了,我去叫老爷!”书童说着便往屋外跑。
      “不必了。”莫怀卿一手整着衣襟缓步走上前,“我去见爹。”
      “少爷你的伤……”
      “不碍事。”
      莫怀卿说完便出了房门。
      他料到会遭伏击,自皇上那道密旨送抵莫府时起,身边的眼线便多了不少。无论他去办何事都有人盯着,因此每每需要外宿时他都会选择人少的地方,以免伤及无辜。只不过,没料想连暗谷的人都出动了。江湖中人通常不会想与朝廷扯上关系,看来他们开价不小,欲除掉他的决心也格外坚定……可惜的是,没能问出幕后之人的确实身份。
      此次一击未成,他们定不会善罢甘休。
      穿过莫府庭院,莫怀卿来到一间书房。
      叩叩——
      “进来。怀卿?你的伤没事了吗?”一位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书桌前站起身。
      “爹。我的伤不碍事了。”莫怀卿走到桌前。
      “坐。知道是谁下的手?”
      莫怀卿缓缓摇头,坐在窗下的木椅上,“他们借了江湖中人动手。”
      “真是狡猾……不过,你的伤很奇怪。大夫说有人替你治了,怎么回事?”莫允仕抚着下巴上的胡须说道。
      莫怀卿轻簇了眉,脑海闪过那银白色泛着朦胧月光的衫子,以及长及地的如黑暗深渊般的黑发……
      “怀卿不知。”
      “怎么?”
      莫怀卿微微扬眉,换了话题,“爹,关于皇上的密旨。你如何打算?”
      “唉……”莫允仕在听见密旨两个字时便忍不住起身,开始负手踱步。
      “我能怎么打算,皇上虽欲更天下弊事,但做起来难如登天啊。朝□□坏至此,那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外患将至,圣上却兴起变法的兴致来。唉……”他端起茶杯,一口饮尽杯中茶,似乎唯有如此才能稍平烦躁之心。
      莫怀卿微微垂下眼帘,目光落在地面,静静地坐在那里不再言语。
      “你是不是想了到什么?”
      莫怀卿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道:“爹,新政可行。”
      “什么?!你竟然也赞同那富弼老儿的主意?”
      莫怀卿浅浅地笑了笑,“爹,外患可缓,内忧不可缓。昨日之事便知这‘内忧’是何等猖狂。新政之说只传出风声便已令他们狗急跳墙,且不论这新政是否行之有效,逼出朝廷□□的尾巴却是绝对有效的。”
      “啊……原来如此。但,如此一来,你岂不成了饵?不行!”莫允仕瞪大眼睛,声音越提越高。
      “爹……”
      “不行!我不会在上朝时公开赞同新政的。”密旨又如何,大不了解甲归田,儿子可只有这一个。
      自皇上密旨送抵莫府时起,他已成饵了,无论莫允仕是否赞同新政。
      莫怀卿笑了笑,他明白老爹的心思,只是……
      “爹,皇上之所以传密旨与你,表明皇上是真的信任你。辜负皇上如此的信任,这也无妨吗?”
      “呃……”莫允仕顿时语塞。
      他是责任感很强的人,官拜参政知事的这些年,早已令他将朝事当作自身事。被莫怀卿如此一说,顿时激起了他无法丢掉的责任感。
      “唉……”莫允仕叹气。他这个儿子,个性严谨认真却鲜少考虑自身的事,这让他如何能真的放手一搏。
      “爹?”莫怀卿催促着。
      “好吧……不过此事关乎性命,我需要一个保证。”莫允仕坐回椅子。
      莫怀卿微微簇了眉。
      “只要你能在圣上公议新政之前找到一个人,并说服他助你一臂之力,我就支持新政。”
      “谁?”皇上公议新政估计还需一两个月,找人当是不难的。
      “蔚迟刖。”
      莫怀卿的眉头,一时间狠狠地皱了起来。
      名满天下的先知——蔚迟刖?
      “爹,那只是传言,且是八十多年前的传言。”那人是死是活姑且不论,他究竟是否存在还是问题。爹这是在找茬儿吗?莫怀卿有点恼火。
      “传言属实,且此人目前就在开封城内。”
      莫怀卿讶异地看着他,“理由?”
      “近日,开封城的城墙上出现了这样一种图案——弯月下横着一把刀。据一个百岁老人回忆说,此图案只在建隆初年太祖皇帝进京时出现过。那个,表示刖字。”莫允仕略带神秘地说道。
      “然后?”莫怀卿压根儿不信。
      “什么然后?”
      “单凭一个图案,爹便断定传言中的人物存在?”难保那图不是孩童嬉戏时的玩乐。
      “怀卿,这是爹唯一的条件。如若此人确实不存在倒也罢了……但当年太祖皇帝建都后,可是从未否认过蔚迟刖的存在,只是也未承认便是。”
      莫怀卿忍不住叹气……他爹的年纪,已经到了需要依靠这些无理无据的先知的地步了么?
      先知蔚迟刖——这的确是个美丽的传言,不知其男女、不知其身份,独传具有先知之能,一个被神话了的人。
      这的确能慰藉不少心存挣扎之人,但一个堂堂的当朝参政知事,竟也相信这种东西,实在有些……也许打破这种传言,也不是坏事。既然新政公议还需时间,在查找前日欲暗杀他的幕后人时,顺便查查蔚迟刖倒也无妨。
      查到便可知证其假,查不到也可让这传言继续慰藉人心——怎样都不会有太坏的结果。
      “好,怀卿自当尽力。”莫怀卿轻叹了口气,点头应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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