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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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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成了今日的全部任务,待办清单上画满勾,日历随即被翻往下一页。在誊写明日安排之前,夹印在“24日”与“星期二”之间的三个小字平静又迅猛地扑进我眼里。
平安夜。
一个西洋节日,源于宗教,除此以外我对它毫不了解。许多年了,我们一直陌生着,它不关心我,我也不关心它,如此互无耳闻。只是像每一个已经丧失了青春的人会遭遇的那样,在猛然面见与其相关之物时,被思绪的一条线,或者一把刻刀,抑或别的一些什么,突然拽住,问我:“你还记得上一次亲近这三个字是什么时候吗?”
于是我回想,其实也用不着回想,答案几乎是鲜明的,斑斓地在眼前舞蹈。我当然记得。和平安夜有关的记忆,都只在高中时期被创造和留存,之前未曾在意,之后不再参与,它们是断裂在那个年纪里的独有的快乐和新奇,在年复一年的枯燥生活里已然与我挥手而去了。是青春,久远又美丽的东西,遗忘或麻木是何等可惜!于是无可遏止地,我主动而艰难地去回想那些年的那些天,去努力拼凑那些褪色了的脸,去想一些当年亲历时不会想的东西。
首先是不经意间的谈论。相好的女同学,坐在身边,玩笑间忽地说起,将要是平安夜了,可有做什么准备。那时才进高中校门,与友人们的关系尚隔一层自设的壁障,又因着先前在乡下念书,与新友们的初中生活故事是隔绝的,为着不露怯,只笑答:“还没有,你们呢?”于是知道了,原来这是个要互相送苹果,以此谐音来互赠平安祝福的节日。多么新奇!那一年的平安夜,便是奔走在一栋当时认为很大的教学楼中,去找分离在各班的旧友,把超市买来的苹果送到他们手上。沉甸甸的袋里随便抓一只。有麻点有什么关系,红白不均有什么关系,在喜悦的笼盖下没人在意。自分班后联系渐少了,好容易这样一个缘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到他们的地盘,向门口的陌生同级打听。这个时候是绝对不用羞涩的:“请问某某在吗?”若此君在场,那便叫出来见一面,送上平安祝福,彼此久违地笑笑,你还挂念我呀;若不在,那只好又劳驾了:“那可以帮我把这个放到他桌上吗?谢谢同学。”于是添上一张便利贴,署上大名,现编一句文绉绉的祝福话,没带纸便现借,笔也现借。没熟人?当然没关系——在这样幸福热闹的日子里,年少的人,平素再一毛不拔者都会是心甘情愿的大方,最多在发觉你的赠礼对象是异性时促狭地笑笑,回转身去或在一两天内传出些无伤大雅的绯闻,也是趣味。晚自习课间,楼上楼下地跑过一通,罢了连上课铃的尾巴都不曾捕捉到,素来严厉的班主任竟也似乎有意放人一马,在大部队飞奔着迟到而来,佝偻着身形从她办公室外窗下滑过时,只是低头。我滑回自己的座位,喘着气,像她一样低头,也像她一样地看见了自己桌上满满的苹果。有压着纸条、再庄重一点是贺卡,或心有灵犀的各色便利贴,哎呀,我这趟出去,错过多少人呀;也有不拘小节的光秃秃一个果子,叫人挠心挠肝猜不着;哎呀,这是谁送了我的来,我若漏送了他,岂不负了人心。想着,都装进桌斗里。苹果香呀,大寒天里,处处都是果香,弥得整个教室入春了一般。四望望,没几个静下心来的,儘偷摸着看、说、笑,你同我我同他比比多少。祝福是人际的战利品,相较着所得的喜爱,或是明目张胆地对垒,或是不动声色地计较,这个年纪里无关钱权欲的小竞争,得意或不甘,如今看来却是十分天真的可爱。
到了第二年,这种仪式感随着学子们春笋抽芽般的成长也更进一步了,校门口的文具店,超市的柜台,流动的小摊上,都垒起高高的礼盒。是纸片,一捏一折一插便成了型,红色、粉色、金色,各色都有,大都绘着圣诞主题图案,苹果已经装在里面。这是更漂亮有面儿的,多使出些钱,其余的全不用操心了,只拎去人眼前献礼就行。角落里还藏着一小叠绘爱心的,太过明目张胆,大家几乎不买。这样有棱有角的祝福已不再适于用两毛钱的大红塑料袋装裹,于是人人都背着书包,进货一般地穿梭在拥挤的客流中。盒子要挑好看的呀,挑好了盒子,总得打开看看吧?漂亮的盒子能配一个生白的果子吗?那多招人笑。那便细细挑吧,可挑多少呢?买礼盒苹果可不能像去年那样,随意称上一大兜。苹果多买了可以自己吃,礼盒多买了做什么呢?留待明年?可那时的我们谁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么久远的事,那时候的一年,预想起来似乎比过去所经历的小半生都要长,是那样望不到呀。于是人人都掰手算数,要多少呢?要给哪些人呢?这时才惊觉!已经有变化了!去年的祝福名单,到今年来竟砍去一半有余,新增的倒有许多,时间倾倒着手中的器皿,于是友谊流动了,无可避免地从曾经流向现在,流向朝夕相处。年少时的友谊原来不够坚定,曾以为的天下第一好败给了距离,败给时间。平素是不会觉得的,每天忙忙碌碌,或为学业,或只是为了玩,前进的道旁有太多花样在等待探索,彼此都没空回头看。直到这时,直到一是一二是二地数起来,才会发现这变化已悄无声息地做出裁决许久了。去年执手而笑的某君,竟已大半年不曾面见,明明在同一个学校呀?去年留下那么满满当当一张贺卡的某君二,上次食堂偶遇,她的友人拥着她,我的友人携着我,相视之时竟是连个笑脸都不曾相与?这么想来,我若巴巴地找过去,还合适吗?鸿沟在不在,不知道,那他们呢,他们是如何想?便哀戚起来,可年少实在有它的好,连哀戚都不长久,前方可望见的快乐太多,回头都需要自虐的毅力。这时候,身边一个单手提着礼盒耳柄的人匆匆走过,摇晃着,盒子也摇晃,底下的透明胶想是没粘牢,一个艳红的果子甩脱出来,众目睽睽中滚出去好远。大家都笑了,心头的乌云似乎不曾来过,又都欢乐起来,盘算着多买几个备用——万一,万一某君仍当我回事呢?到了夜里,又是一阵阵盘卷的风,袭向各处,见到了许多惊讶的面孔,看吧,他们真不觉得今年你还会来呢!在他们下午采购时的阴云里,他们已然划下那条沟啦。礼盒陆续送出,临了却发现还是买少了,就像某君不觉得你会送他,你也没想到他君会来送你!那如何呢?这平安的苹果可只在今夜生效,别人个送来的祝福也当在今夜有所回馈。抓耳挠腮之下,大家都心照不宣起来——在桌肚里找出他人送来的礼盒,贺卡和纸条拆出来留下,写条新的贴上去,仍是署上大名,如何不是一种回礼呢?好朋友,不是忘了你,只是上节课下课时间太短,我尚来不及。好主意,但得千万小心又小心,若一不留神物归原主,那怕就真要被人在背脊梁上狠唾一口了。
再次年。这一年又格外不同些。高三,大家都知道它的分量,不管有没有心在这上头,离高考只有半年多一点的氛围都是包裹着所有人的。校运会、文化节,这些都已和高三生相忘江湖。快乐是要被打折的,大家都已经习惯,喜悦她蒙着头巾。不止如此,经历了去年的尴尬,大家也都变得保守起来,惊讶的面孔是多么伤人呀,于是自尊心强的少年人都只将红色伸向彼此坚定的选择。我祝福你,因为我知道你也一定祝福着我,多少友谊便是在这一年里扣紧了永远二字。礼盒的总量大大减少了,于是一些在曾经的祝福海洋中隐藏着的东西,就如同黑夜里在闪电中忽然出现在视野里的村庄一般显现出来。你和他并没有多么亲近,他几乎都不认识你,为什么你的苹果会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他桌上呢?这样的话不必问出口,都是这个年岁的人,能有什么不懂。少年少女们用着网络上流传的说法,过着并不了解的宗教节,没人去探究为什么洋节的“平安”能和中文的“苹”形成所谓传统过法的关联。这洋节是什么,打哪儿来,究竟该怎么过,这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我们是过生活,不是搞学术。而生活它说有些情感就是会在这个年龄冒头的,这种情感需要被倾诉和宣泄,要表达,所谓的压抑、控制并不是全能解。而表达,文字太过庄重,语言略显轻薄,于是碰见一个恰到好处的节日,众人互送一些恰到好处的礼物。香甜的,可食用的,美丽的,饱含祝福的,不贵重而人人愿收的,还能有更完美吗?一个果子,任你解读,隐晦的含蓄的,热烈的真挚的,友谊也好悸动也罢。可它妙就妙在任你怎么想,它实质上只是一个意味不明的苹果,多么天才的“传统”!而在这个平安夜出现的无法再被掩饰的苹果,哪怕意有所指,也不是在要求一份答复。根本没有明确提问,能有什么答复?最后不过果子换果子,至多加上祝福板板正正三两句罢了,裁下来收进笔盒,保存到毕业或者更久。我当时不懂,只知道陪着友人找上门去给人送果子,再一路嬉笑着回来,还要嘲笑她敢送不敢说,现在想来,其实这样无声的倾诉,对她来说就已经够了。对于其他千千万怀有这样美丽心思的人来说,也已经够了。在那一年的冬季,一个被冠上平安之名的日子,有很多故事开始,也有很多就终止在那里,浸着果香,成为回忆的一部分。
从高中毕业之后,到大学,到工作,身边的人似乎都猛地变成大人了,对所谓的节日,大都失去了曾有的那份热情。元旦节?只放假一天对吧。圣诞节?又不放假过什么。元宵节?拜托明天要上班得早睡。平安夜?那更是查无此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也敢来碰瓷?于是节日也好,不是也罢,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在日历上翻过的一页又一页,回想起来并不会有什么特别。可为什么呢?是因为生活已经很累,没有精力去为自己找理由创造新趣了吗?还是说见过的太多,阈限高得看不上这种原始人般的以物换物带来的喜悦了?如今的我若说起过节,也是懒懒提不起兴,说一句某某节快乐已是最大尊重,过去这么多年,谁还记得当时热衷于此的我们在想什么呢?或许只是因为,在最躁动的年纪里被围困在最规矩的城池,所以任何新鲜都能成为了不得的调剂吧,而如今脱离出来,成为所谓自由人,反倒失去了那份憧憬?不知道呀,这谁又能说得清呢?
不过我决定,明天要去买些苹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