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死之人》逸兴湍飞

18、情书

　　从办公室里出来，柴璟看一眼时间，12：16，实验中学的上午放学时间是12点整，想必现在教室已经空无一人了，他还要返回教室锁门。

　　没料到教室此刻还有人，柴璟看向仍然坐在座位上的女生，她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低垂着头，柔和的长发自然而然顺下来，遮挡住白皙的脸颊，柴璟站在讲台上，向下看去，只能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剧烈眨动。

　　他走过去，伸手打开一扇窗户，柔声问她：“徐莹璐，已经下课了，不回家吗？”

　　他刚来没多久，还记不全火箭班全体人的名字，也对不上脸，但这位女生他有印象，她也坐在靠窗的位置，在苟枫的后面，第四排最右侧。

　　徐莹璐闻言，身形略动，微微抬起头，目光盯着柴璟的淡蓝色衬衣下摆，似乎也没想到柴璟能记得她的名字。

　　她咬紧薄薄的红唇，双手在桌下抓着什么东西，敛眸小声说：“我……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声音很轻，也很软，如一阵清风拂过，让人想到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

　　“什么事？”

　　徐莹璐没有说话，像是在做艰难的思想挣扎，她蹙起秀气的双眉，嘴角微微上扬，露出洁白的牙齿：“请你…把这本书送给苟枫同学。”

　　一双白皙的纤纤玉手突然从桌下伸出来，厚厚的书呈现在柴璟眼前。

　　“苟枫同学已经很久没来上课了，我一直见不到他，也就没法归还这个，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请学长帮忙归还。”

　　柴璟接过，把书拿在手里，厚厚的一本，触感沉重，垂眸凝视女孩儿娇羞青涩的模样，神情微顿。

　　他见过很多个这样羞赧青涩的表情，各种各样的，男男女女的。在中学时期，虽然他并没有刻意关注，没有留心去数，但也时常为此而烦恼。

　　经常性的，他被这样青涩如青苹果的热切表情堵在墙角。

　　有的不依不挠，非要他点头同意。

　　有的看似云淡风轻，被拒绝后凄凄艾艾。

　　他太熟悉这样的表情了。

　　夏天，是燥热的季节，连空气都粘稠，混合着青涩又疏离的感情，圆圆的泡泡被吹到空中，灼日之下，泛着七彩的光芒。

　　这是一个灿烂的季节，恋爱的情思如草长，如莺飞，势不可挡。

　　不用他亲自去验证，都能准确猜到，在这本书的某一页，一定躺着一件薄薄的、如人一样青涩的粉红情书，载满主人万千的热爱。

　　他握着这本书，也握着一份小心的悸动。

　　这份悸动的终点在苟枫那里。

　　“好的。我会交给他的。”柴璟平静地说。

　　“谢谢学长！那就拜托了。”徐莹璐声音拔高不少，仍旧温和好听，她感激地抬起头，长发随着她的动作偏向一侧，女孩儿白皙精致的小脸露出来，双目清澈，闪动着微光。
　　“不客气。”

　　柴璟走在回家的路上，来往的人和车辆川流而过，此时正是饭点，成群结队去饭馆人的不少，一群又一群叽叽喳喳说着什么，他心中却空落落的，什么声音都不入耳朵。

　　手指微微颤抖，这本书好像更加沉重了。

　　他想，为什么它这么沉重呢？为什么我的内心如此落寞呢？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吗？

　　想了好久，柴璟才琢磨出那么一点儿意思来。他眯着眼，望着川流不息的街道，承认内心的不轨和恶劣。他不想让苟枫接受这份厚重而细腻的感情。

　　他不想苟枫接受那位可爱的女孩儿。他觉得自己自私极了，也觉得自己真是多管闲事，青少年期间，正是青涩之时，和意中人谈一场甜蜜的恋爱，是很正常的。

　　他心里无比烦躁，却找不到烦躁的根源。怎么在苟枫这里，他却要否认这种正常呢？

　　心中隐隐出现一个迷糊的答案，他不敢去触碰，不愿去正视它。

　　柴璟掂着书回家，在玄关处喊苟枫，没得到回应。他换好鞋，来到客厅，看到桌面上的早饭动都没动，早晨他走时是那个样，现在还是那样。他皱着眉嗅了嗅，空气中有一股干燥好闻的洗衣粉味，阳台上晾着一床薄被，正在随风飘荡。

　　“苟枫？”

　　他蹙着眉，拔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干什么？”

　　声音闷闷的，是从书房传来的，苟枫打算参加比赛后，柴璟就把书房收拾出来，让苟枫在里面专心准备。

　　柴璟拿着书走过去，右手轻轻放在门把手上，没直接推开，左手紧了紧书本，他说：“你早上去外面吃了吗？”

　　“没，不饿。”

　　苟枫隔了一段时间才回复柴璟，似乎挺忙的。

　　“现在饿了吧？中午想吃什么？”

　　“不吃了。”

　　带有明显而浓重的鼻音。

　　柴璟眼皮直跳，他觉得今天的苟枫怪怪的，“怎么不出来？”

　　“忙。”

　　“那你先忙，我去做饭了。”

　　房间的隔音很好，在书房里听不到厨房的声音，柴璟下意识说了谎，他就靠在书房门口，长腿直立，双臂交叉在胸前，静静等着。

　　他像一只猫，在等着他的猎物出现，企盼一招毙命。

　　不出他的所料，一分钟后，书房的门从里面旋开，狭窄的门缝露出一个头，苟枫半个肩膀闪出来，还在确认门口的柴璟走了没有。

　　柴璟突然闪现，苟枫反应很快，他往后退半步，立即关上门，柴璟一只手撑在门上，狠狠往后推，一只手抓着苟枫，那本厚厚的书在撕扯间倏然掉落在地，他扬眉问：“你躲什么？我会吃了你？”

　　“......”

　　实力悬殊，苟枫其实不弱，也很能打，但架不住此时头昏眼花，他被柴璟从门缝里拎出来。

　　苟枫臭着脸站着，站得笔直，不屈不挠。

　　人出来后，柴璟才看清面前的人，十分憔悴，眼红肿着，饱满的唇此时破裂，更红了，眼尾、鼻尖、脸颊都通红，只是那眼神，一如往常那样冰冷，扫过来的目光更凉，更冷。

　　柴璟来不及去捡落地的书，嗓音里带着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怜惜和爱护：“你怎么了？”

　　“没事。”苟枫说，一副兴致不高，不想攀谈的样子，他转身想离开。

　　“你这样像是没事吗？你哭了？”

　　柴璟把他拉回来，手抓着他的手臂，目光尖锐地锁住他。在掠过他的通红的眼尾时一顿，伸手碾过去。

　　轻如鸿毛。

　　苟枫已经平复好心情了，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低沉绝望的情绪如潮水般袭来，不可控制，他偏过头，看一眼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力大无穷，但他一把将它们掰开，扒下来。

　　他略微解释：“刚刚的一项实验失败了。”
　　还真是小毛孩儿，因一个小小的实验就哭鼻子，在大人看来是微不足道的事，但在小毛孩儿心里无异于天崩地裂。

　　柴璟又大手伸过去，用力揉苟枫的头发，柔声道：“不就是一个实验么？别太担心了，慢慢来。”

　　苟枫仰起脸冷哼一声，扯动嘴角：“说得轻松，我很脆弱的，即便是一个小失败，也承受不住。”

　　他用实验的失败、敏感脆弱的个性，来遮掩真实的原因。这样比较保险。

　　“这样不容一点儿沙子的个性会活得很累啊，小弟弟。”柴璟说，他担忧地看着苟枫。

　　苟枫装作没听到，他弯下腰，捡起厚厚的书本，很陌生的封面，“这什么书？你的吗？”

　　“不是你的吗？”

　　柴璟好像知道了，这是小女孩儿羞涩的把戏。

　　“不是。”苟枫确信道，他随意翻开几页，随着他翻的动作，在某页，一张香香粉粉的信笺从书里划出来，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猝不及防。

　　苟枫一愣，没想到里面还有一封信，他把它拿出来，清香扑鼻，软绵如水，只是拿在手中，还未翻开，都能迎面感受到那股缠绵悱恻的悸动。

　　“你的？”苟枫指尖捏起这封信。

　　他知道这是什么，不出所料就是情书。如果是有人写给柴璟的，那这封信他必然不能翻开。他把它递给柴璟。

　　柴璟没有要伸手接的意思，他把它往苟枫那里推，掀起眼皮，眸中划过一丝异样，语气生硬道：“怎么会是我的？人家写给你的，我一把年纪的，谁写这东西给我。”

　　苟枫无语地看着他，二十一岁就是一把年纪了是吧，他掀唇讥讽：“您是有多自卑？”

　　“自卑不自卑我不清楚，反正不自负，”柴璟说，自己都不知道在说什么，也不知道夹杂着怎样的情绪，瓮声瓮气道，“是我的，我不避让，不是我的，我也不强取。”

　　莫名其妙还燃起来了。别别扭扭的，他说起来别扭，听的人也别扭。不就是一封信吗？搞得好像柴璟觊觎它，因为自己没有得到而内心发酸呢。

　　“你今天怎么这么古怪。”苟枫轻踹他一脚，蹙紧眉，冷声说：“能不能好好说话？”

　　“能。”

　　苟枫坦坦荡荡，在柴璟灼热目光的注视下，翻开信笺里的那张折叠得完完整整的纸，一行一行仔仔细细看下来。

　　他还挺意外的，本来没想到是给自己的，通读完才确认这真是写给自己的，看到最后的署名他更是诧异。

　　原来是他的后桌，他不记得叫什么，只知道是一位漂亮可爱的女孩儿。

　　柴璟比他还紧张，喉结无声滚动，声音带着些许颤意，说话都结巴了：“怎...怎么样？”
　　“好。”苟枫言简意赅。

　　这封信写得是真好，行文逻辑严密，语言优美，构思精巧。

　　开头先是引用聂鲁达的浪漫诗句，“我甚至相信你拥有整个宇宙......我要像春天对待樱桃树般对待你......”打下浪漫旖旎的基调，然后从三个方面阐释怎么和他相识，什么时候萌生悸动，最后的愿景......

　　内心因这一个字而凉了半截，柴璟面露愠色，说话带着寒冰，跟特意找茬似的：“好一个‘好’！你快接受吧，你们两个快点谈起来，不用在意我，我一点儿也不反对，也替你高兴，这种感觉就像是儿子婚嫁了一样。”

　　柴璟一口气说完，想到什么就说了。

　　苟枫放下信封，提起拳头来揍他，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恶狠狠的：“你他妈越说越离谱，发什么疯？”

　　柴璟挨了一拳，他睫毛轻颤，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如此失态。

　　苟枫叹口气，说：“写得挺好，就是我不能答应。”

　　“怎么了？”

　　柴璟隐藏内心的喜悦，嘴角微微上扬。

　　“我没有未来，所以，不轻易允诺别人的未来。”苟枫说，嗓音里带着绵绵的悲怆。

　　柴璟顺着声音里的悲怆看他的眼眸时，那双眼平淡无波，他不知道苟枫为什么要说出这样的话，但他也有和苟枫一样的体会。

　　没有未来。

　　不轻易允诺。

　　“不答应不代表不喜欢，你什么想法？”他问。

　　苟枫把信封小心翼翼合好，塞进厚厚的书中，嗤笑一声：“什么想法？没什么想法，我对谁都没什么想法。”

　　说这话时，他的右眼皮一跳，像是在存心给他找茬儿，反驳他的话似的，他合书的动作一顿，大脑失神片刻，在内心快速问自己。

　　真的吗？你是真的这么想的吗？这是你的真心话吗？对谁都没有想法吗？

　　柴璟闻言，也说：“我也是。”

　　苟枫挺诧异，“你真没谈过？”

　　“没，”柴璟坦诚回，低声道，“我也没有未来。”

　　没有未来也就没有祈盼。

　　我只有过去和现在。

　　一个用来追忆，一个用来感受，其他种种，一律拒之心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