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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去去从此辞 ...

  •   目送天枢走远,舜英看了看放在一旁的刀,心逐渐凉透,慢慢涌起愤怒和绝望。

      “苻洵,你到底在滬南干了什么?”

      她悲伤痛苦地质问,一颗颗泪水从眼角滴落,呆了片刻,奋力将刀掷进龙川湖。银白弯刀没入湖水的刹那,她如梦初醒,飞快跃入湖水将刀捞起。

      夜风吹透湿淋淋的衣服,她清醒了些,无力地靠在一棵柳树上,闭上双眼。

      黑暗的视野里浮起一张又一张人脸,贺浮白、郭越、许一舟、郭洋、丹河谷七万濒死的将士、昭王、崔怜云……

      她看着那些脸,温柔笑了,决然地轻声说:“我懂了,值得。”

      转头看向西北方向,视线越过无数城池和山川,落在国都昇阳、王宫深处,那高巍冰冷的王座。

      “再冰冷的枷锁,总要有人去戴。”

      “我此生已注定不得自由,总该有更多人能得到自由。”

      .

      摇一艘乌篷小船、携两壶青梅淡酒、抱一架焦尾古琴,夜深、风静、湖波平。

      青梅酒极淡,舜英只喝得微醺,散漫地躺在船尾、枕着漫天星光,看元旻手法生疏地调着弦。

      久违的素馨花香弥散在身侧,元旻发现她今夜精心妆扮过,淡扫蛾眉、薄施脂粉、眼眸像两泓秋水,额心还贴了花钿,衣裙的花纹样式也更繁复精美,从往昔的娇俏轻灵变得庄丽华贵。

      随着年岁增长,她就像一枝初放的花蕾,在他身旁一点点绽放,越来越有风韵,逐渐透出灼人的艳光。

      他暗自欣喜,调好了琴弦,柔声问:“想听什么?”

      舜英双眸有些迷离,和着漫天星光、悠悠吟唱起来:“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参辰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见未有期……”琴音清冷悠远,渡水而去三千里,龙川湖的孤魂野鬼都逸出水面,在月光下轻柔和歌。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琴音逐渐低哑,渐至寂无。靠在船尾的舜英已悄然入梦,睡颜恬静。

      舜英梦见了许一舟,将她捆在胸前,燮陵、宛陵、阊江、西津渡、龙城、睢阳、昇阳……除了时不时停下来喂她几口米汤,其余时间都在昼夜不歇地奔袭,一去南北三千里。

      浑身是血的许一舟冲进勤政殿,跪下去、小心翼翼解开她的襁褓,双手举到昭王面前。

      “此女名舜英,隐蝠卫副统领崔怜云之女。怜云为维护征南清誉,已然自焚身亡。求陛下怜悯舜英,让她堂堂正正行于日光之下。”

      元珙尚在沉思,伴驾的崔夫人已红了眼圈,三步并作两步走下去,并肩跪在许一舟右侧:“亡国之君的种子,撒到大翊的土壤,长出是我大翊儿女,舜英乃忠烈之后!若陛下为难,臣妾可令崔氏长房以嫡女之名收养此女。”

      想了想又苦笑着说:“可她大概不愿再与崔姓有干系了。”

      元珙问她:“怜云的母族查到了没有?”

      崔夫人点点头:“刚查到,是羽民九姓中的‘褚’,重明之后。”

      元珙微笑:“甚好,不必急着归入崔姓,朕会给她更高贵的身份。她将被养在中宫王后名下,与朕的嫡子女同吃同住,教养待遇等同王子。”

      “滬南百姓重视祖宗和血脉,朕将纳郑姓宗室女入后宫,以姻亲促两地融合;郑氏宫妃若能诞下王子,并且该王子能顺利就藩,此女将归入褚姓。”

      “若朕子嗣不继,此女是郑后主与云妃的后嗣,将归入郑姓,就藩滬南;滬南男尊女卑,在郑妃之子顺利就藩之前,她不能是女子,只能是男儿身。”

      “若她最终归入褚姓,朕将收她为义女,食邑、府邸、婚嫁等礼遇皆等同公主。”

      那个夜晚,是征和六年七月初七,乞巧节。

      次日清晨,元珙抱着襁褓中的舜英走进景和宫,叮嘱冯姮把她当男孩养大,不许任何人知晓她是女儿身。

      冯姮问及孩子来历,元珙酝酿了半天才编好措辞:“这孩子生母是远征滬南的一名女将军,与一郑姓宗室子珠胎暗结,这孩子爹娘皆不愿叛国。后来,她娘伤了她爹性命,然后自戕了。”

      “朕应当善待忠烈之后,赐给她高贵出身,让她从小接受最好的教育。”

      冯姮并未多问,轻轻接过襁褓,抱到庭中的梨树下,慢慢坐下来,轻声哄着。

      两岁的小元旻跑过来,乌溜溜的眼睛饶有兴趣盯着襁褓中的她,初生的她沐浴在晴空白日下,毫不畏缩地与他无声对视。

      婴孩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舜英睁开睡眼,看见的是同样一双眼睛,跨越十九年光阴,与她静静对视。

      腰间轻微一震,伸手摸去,那块随她颠沛流离近五个月、坚若磐石的双鱼玉佩,此刻裂作了两半。

      她注视着元旻双眸,认真地、一字字说:“陛下,我想清楚了。”

      “我是褚舜英,母亲是受尽唾骂的无名英雄,生父……生父国破家亡。但,我就是我,无需高贵的父亲为我加持。”

      “我之所思,既因战乱而生,性命由无数义士拼死保下,又自小食万民之禄,唯有护好这锦绣河山,才对得起如此托举与牺牲。”

      “我之所求,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我曾为武将,自当舍生忘死、奋勇杀敌,御敌国门外、开万世基业。却仍希冀这世间,能少几座宁皋山、少几条丹河谷、少几座被焚毁的龙兴楼。”

      “陛下若不弃,我愿与陛下并肩,观文教于六经、阅武功于七德,终其一生,携手共治出个河清海晏的大翊。”

      .

      元璟站在大庆门下,看着送亲队伍从宫墙后迤逦而来,簇拥着已在宝慈宫拜别冯姮的元昙。

      今天的元昙又明艳又妩媚,着一身华袿飞髾、曳地长裙,用金丝银线绣出曲水、凰羽和流云,再以孔雀羽线绣出八对神鸟。正红色的喜服衬得她肤白胜雪、眸如春水,额心贴着银红梅花钿,颊晕嫩吴香、唇点石榴娇。

      生父已逝,兄长又都远在滬南,只能由他这个九叔暂代父兄,送她出降。

      明德门外,站着同样身穿喜袍的冯彬,笑得合不拢嘴,双颊通红、眼下两片乌青,一看就是高兴得好几宿没睡。

      元璟并不怎么看得上冯彬,如此优柔荏弱、毫无血性,总令他想到那个令他妒恨交加的男人,就连死、都死得如此荒唐窝囊。

      元昙刚回昇阳时,他就私底下找聊她过,说适龄的宗室女多得是,两姓之好不一定非得出降她。又说元旻很通情达理,还拖着没下圣旨,在等她想清楚,一切都还有转圜。

      可元昙就跟吃了秤砣般,一口咬定自己和冯彬情投意合,心甘情愿结作连理。

      他想破了脑袋都不明白,远有元旻、元旭,近有元珙、元昀、元旷,她在如此多的优秀男子中长大,怎就一眼看中了冯彬那种货色。

      好在,鹤华公主府就在城东,离桐花别苑并不远。有个不虞、多的是人替她撑腰。

      散漫无序地想着,元璟牵着她走过一道道宫墙,将她扶上迎亲的朱漆轺车,然后上马、护在轺车之侧,随送亲队伍慢慢走向鹤华公主府。

      离明德门越来越远,元璟回头、遥遥望了一眼巍峨的宫墙。

      蓦地想起征和二年春,被占沿江二十城的翊国为求和,向滬国进贡财宝无数、绝色美女百名。

      那年正月二十,百名贡女在大庆殿拜别国君、依次坐上马车,车队驶过朱雀大街、驶出昇阳城东华门。

      那时候,寻找阿云大半年、毫无音讯的他,心灰意冷,策马回昇阳,想求一求王兄动用隐蝠卫。

      明明已过去二十三载,那天的场景,他却记忆犹新。

      那是个天高云淡的上午,他一路风掣电奔,即将入城时,遇见许一舟领着贡女马车队,从城门下鱼贯而出。

      他虽着急,却也不得不勒马相让,及至车队离开,才重新策马扬鞭,一路向西。

      与车队擦肩而过时,他没来由地心念一动,回过头、遥遥望了一眼渐行渐远的车队。

      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

      婚仪完毕后,日头已偏西,元璟走出公主府,骑在马背上慢慢回桐花别苑。忽见城门的方向激起大片尘土,一队车马浩浩荡荡自东而来。

      所有马车的车身都漆成深红,饰以重明鸟团纹——上垣褚氏。骑马走在队首的,正是司南侯褚秋水。

      听说元旻南下之前,已下旨宗正寺着手操办国君大婚。

      王后母族都回京了,这次大婚应该是板上钉钉了。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大哥迎娶崔师姐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一晃眼,大哥的儿子也要迎娶喜欢的姑娘了。

      头一次,他真的感觉自己老了。

      回了桐花别苑,元璟先去了小祠堂,那里孤零零竖着两张牌位、一个木匣,两张牌位分别是:文端公辛佑安、忠定公贺浮白。

      贺浮白暴毙于征和六年春,倒在了大捷的前夕,走得并不安稳,有人说,他是被丹河谷七万降卒的冤魂索了命。

      辛佑安病逝于征和六年冬,攻破燮陵那天,元璟癫狂之下险些屠城,幸得辛佑安阻拦,可那挣扎中拳拳到肉的重击、尽数打在了佑安身上。

      那以后,佑安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没能撑过那个冬。

      佑安是碧宁书院的杂役,除了惯常的活计,还时常帮年幼的元璟喂马跑腿、照应他生活,所求的不过是多看几眼他的藏书。

      后来,在崔夫人和元璟的举荐下,蔡大家破格收了佑安作弟子。佑安天份惊人,短短十余年,学问已超过书院大部分先生。元璟倒落了下风,时常向他请教切磋。

      温沉如水,亦师、亦兄、亦友的一代名士辛佑安,就因他元璟被仇恨冲昏的头脑,被如此荒唐地、活活打死了。

      至死,佑安都是温厚而包容的,从未怨过他分毫,只在临终前紧紧攥住他的手,眼里闪着乞求的泪光:“阿璟,战争已结束,莫要再造杀孽了。”

      “滬南百姓苦啊,三百年改朝换代四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阿璟,答应我……我走之后,替我守着滬南的太平,让百姓莫要再遭战火荼毒…”

      愧疚与悲痛缠得他喘不过气,他涕泪齐下、失声恸哭:“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

      元璟本来还想立一张阿云的牌位,可她不喜欢“崔怜云”这三个字,“褚秋池”对他而言又太过陌生。想了又想,只好收敛了那块被他赌气摔碎的羊脂玉碎片,装入沉香木匣,与他两位挚友比肩供奉。

      征和六年七月初,他攻破燮陵,目睹郑尧嘉不堪地死去,又杀了郭淑娴,并将滬国王宫的凤阁龙楼付之一炬。

      征和六年八月初,他追杀千里,终于千刀万剐了郭越老贼、并将一万虎威残部屠戮殆尽。

      征和十一年五月,他终于抓住了降将萧胤的把柄,将其三族全部送上了断头台。

      大仇得报的感觉,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畅快。目睹最后一个仇人惨死,他的胸腔忽然变得空荡荡的,不知该去往何处。

      元珙催他娶妻生子、过安生日子,他能拖就拖、能蒙则蒙。总觉得,自己若真的幸福美满了,对不住那些孤零零、冰冷冷躺在地下的故人。

      南征之后从不与他来往的许一舟,在此刻找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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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去去从此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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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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