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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药剂师与天文学家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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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薇艾莉亚显然是被珍妮弗·李教授吓坏了,她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茫然无措地被姐姐护在身后。
“教授您先冷静。”贝蒂斯特看了一眼旁边的记录员,记录员心领神会地搀扶着珍妮弗·李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倒了一杯清茶。
等看着珍妮弗·李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贝蒂斯特才拉着洛薇艾莉亚走到她面前:“教授,我相信洛薇艾莉亚她一定不是故意要去这样冒险的,如果我没记错,这应该是古天文家斯图扎特的《天体实际观测论》中记载的观测方式,从古至今几乎没有人再能真正达到斯图扎特那样的水平,而洛薇艾莉亚成功了不是吗?”
女孩有着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稳重,她接过妹妹手中的报告,上面写着很多她看不懂的数据和符号,但这并不影响她为自己的妹妹辩护:“我想这份报告在您眼中的价值,要比我的那份高得多。”
她感觉到洛薇艾莉亚握着她的手又紧了几分。
“没错,我承认是我太激动了。但是……唉……”温和的教授重新抬起头,充满歉意地望着她的两个学生,“但是这种行为实在是太危险了,你在修炼它的时候甚至都没和我说过,我不敢想象如果你出了什么差错……”珍妮弗·李的呜咽声在愈加浓郁的黑暗中响起,贝蒂斯特的那双眼睛却在幽幽地发着光,她趁着珍妮弗·李埋头哭泣,拉起妹妹的手跑出了黑暗的天文教室。
……
女仆们点着了蜡烛,装进灯笼里,将他们挂到教堂各处,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光,竟然也把夜幕下肃穆的教堂照出了几分温情。
虽然出了不小的插曲,洛薇艾莉亚也并没有直接得到教授的称赞,自然也没能实现在姐姐面前好好出一把风头的愿望,但她知道,她今天完成了一次绝佳的观测,不枉她曾经被法力烧焦的指甲和烫伤的指尖。她在灯光下看了看自己的手,那些水泡已经消去,留下的是一层坚硬的茧,覆在她本该细嫩的皮肤之上。
十岁的孩子并不在乎这些,她快乐地提着裙摆奔跑,灵巧地躲过女仆的堵拦,向花园深处跑去。
今天的表现,值得她为自己的快乐放肆一次,她要去摘花园里的玫瑰当做晚餐餐桌上的装饰品。
她奔跑着,并不觉得鞋跟是一种累赘,相反,她热衷于倾听鞋跟与地面的碰撞声,因为她能从中听到自己的坚定,就像她小时候一定要听着姐姐的心跳声入睡……
想起姐姐,她的脚步有些缓慢下来。
晚风吹拂她的裙摆,也为她的肺送去更新鲜的空气。
“今天药剂考试一定是没有成绩了,我还对大祭司做出了那么无礼的行为……”女孩奔跑的脚步停下来,小声自言自语道,“姐姐会不会也生我气了……”
她慢悠悠地朝目标中的玫瑰花丛走去,下定决心。
“那就多摘两支,回去也送给姐姐好了!”
教皇并没有参加今晚的晚餐,于是只有姐妹二人坐在厨房旁边的餐厅里吃饭。
贝蒂斯特喜欢这种感觉——只有她和妹妹两人的独处时光。每每与教皇共进晚餐,她们总是要走很远的路去到那个有着长桌子的宴会厅,不出意外的话,她们的餐前汤早就已经凉掉,而她们还必须拘谨着,小心地应对教皇的询问。结果往往是两人半夜被饿醒,偷偷地分享午餐时没吃完而带回寝室的饭后甜点。
好在教皇并没有多少闲工夫来陪她们吃饭,因此即使洛薇艾莉亚迟到了十三分钟,也不会喝不上一碗热汤或者被责罚。
“姐姐……”洛薇艾莉亚试探着开口道,“你有在生我的气吗?”
贝蒂斯特搅动着碗里的红烩汤,吹散了浮动的雾气:“说实话是有一点吧,毕竟是那么危险的法术,我害怕……”她不再说下去,她在饭前刚刚重温了一遍《天体实际观测论》,那一行行文字轻描淡写地记录着法术失败的后果,她倒吸一口凉气,从未想自己离失去妹妹的距离如此接近。
她把勺子放下,严肃道:“是的,我很生气。”
女仆端上了新鲜出炉的面包,洛薇艾莉亚仍然站在那里,背在背后的手握紧了玫瑰花的花枝,几滴鲜血混着植物的汁液顺着掌心的纹路蜿蜒而下。
“一个人是没有多少次机会体验失去的,就像一个人一生也只能体会一次死亡。”有着深红发色的消失在回廊的拐角处,话语轻柔,却在回廊间萦绕不断。
贝蒂斯特加快了脚步跟上那个风风火火的身影,却在尽头的大殿里找不到一丝痕迹。
大殿金碧辉煌,而她只有五岁。
眼前的一切,包括那些装饰着金箔宝石的、以精细袖珍著称的器物,在她的映衬下也显得那么宏伟。就像那座管风琴,明明每一个按键在她眼里都那么小巧,但她抬起头,却望不见顶端的光。
玻璃彩窗折射着阳光,五彩斑斓的光斑遍及每个角落,那个红头发的身影却蹲在唯一的角落里,把头埋进膝盖。她没有在哭泣,像是睡着了一样安静,连呼吸都变得微不可查。
贝蒂斯特坐到她旁边的阳光里,期待着她能用歌唱般的语调给她讲故事,或者就这样坐着,她在阳光里,她在阳光旁边的阴影里。
如果她没有和贝蒂斯特说话的意向,那么贝蒂斯特就说给她听:“失去的原因是我们得到过,你说我们体验失去的机会是有限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获得的机会却是有限的呢?但这样一说……我们确实只有一次获得生命的机会,所以对应的,我们也只需要面对一次死亡。”这样的话从五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来,天真又带着点儿残酷。
她还是不出声,但她攥着自己袖口的手却越来越紧,指关节微微泛白。
这是贝蒂斯特在教堂中的唯一一个朋友,她是一个谬臣。
——这是一种专门提出错误观点供他人反驳以此得到真理的一种职位。
有某种说法认为谬相的前身是哲学家,也有说法认为谬相是弄臣演变而来。
谬臣们一开始大多数是因为极高的社会地位和待遇而慕名前来,但由于不断的被人批驳、反对、推翻,他们大多数都会陷入自证和抑郁的漩涡。后来的谬臣们便怀着“不就是故意说错话吗?有什么难的?”的心态而来,也希望能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但很可惜,历史上至今没有一位活过三十岁的谬臣,包括在二十多岁就选择辞职的那些。
这也就导致了谬臣越来越少,社会地位也越来越高,由此演变为了“谬相”。
她是个充满哲学诗意的少女,常常会在见面的时候送一首小诗给贝蒂斯特,当做参见圣女的礼物。
这些小诗有的浅显,有的深邃,据说是东方一种称呼为“喇嘛”的行为作派,但谬臣们大都年轻,富有才华,即使它们转瞬即逝,却也如烟花般绚烂。
她的朋友已经十七岁了,这预示着她的生命已经拉响了倒计时。
“不用为我担心。”她们并肩坐在草地上,只是贝蒂斯特坐在阳光里,而瓦莲安坐在教堂高大身形的阴影里。
哦,对,她的名字是瓦莲安。
瓦莲安说话的声音仿佛在诵读史诗,贝蒂斯特如同一只卸下防备的小猫,安静地蜷缩在她的身侧,有时就能这样入眠。
“因为草木不会哭泣,所以天就学会了下雨。我并不希望你在我身上学到些什么,也许我能给你带来一些温暖,但我也不想让你学会死亡的意义。我已经有了预感,那样的日子快来了,我已经出现了嗜血的倾向,看不到我皮肤上滚动的血珠就会不可抑制地发慌。不不不……这些肮脏的话,圣女阁下,请忘记它们。”少女用余光看了看肩头上阖起的双眼,松了口气,撩起华丽的刺绣袖子,本该白皙的皮肤上蜿蜒扭曲着无数条沟壑,外翻的皮肉有些发黑,像是快要腐烂。
而她毫不留情地再举起匕首。
瓦莲安早就死了。
她命中注定地死去。
她平静地微笑着死去。
她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有些人为死去的那一刻而生。”
是她教会贝蒂斯特死亡的概念和意义,教会了贝蒂斯特面对这自然的轮回,也无形之中教会了贝蒂斯特珍惜,以及恐惧。然而贝蒂斯特在这些之外,还记得那个永远比自己快一步的红发,那永远飘动的、蓬松的、带着花香味的红发。它们直到主人停止呼吸的那一刻,都还闪闪发光。
贝蒂斯特体会这种感觉的机会少得可怜,第一次是瓦莲安的葬礼,第二次是这次差点失去妹妹。
餐桌上的僵持还在继续,贝蒂斯特看不见洛薇艾莉亚背后流血的手指,洛薇艾莉亚也感觉不到贝蒂斯特内心沉重的思绪。
这注定是一次不欢而散的宴席。
“她成功了?”幽暗的珠光倒影在男人的酒红色眼睛里,他轻笑了一声,“我就知道,她那么优秀,这些小伎俩对她来说易如反掌。终于赢过她姐姐一次,她很高兴吧?我能想象到她提着裙摆在花园里跳跃……哦对了,她是不是又去摘我的玫瑰了?”
身后是一阵不可置否的沉默。
男人还是笑,晃动了一下高脚杯,里面淡金色的液体冒着气泡。
“算了,她今天的表现值得嘉奖,反正那早晚会是她的花园。”他抿了口酒,忽然又皱起眉头,转身问道,“她有没有划破手?”
低着头的修女突然支支吾吾起来:“额……教皇冕下,这件事情……我们的人不能靠得那么近……所以……”
“所以你们没看见。”
教皇语气平淡,颇有几分无奈。
修女立即跪下,膝盖碰地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冕下赎罪!我这就传令让他们再去打探!”
教皇摆了摆手:“别这样,我没有怪你们的意思。唉……有这样一个圣女,也不知道是教堂的福报还是祸患……”
“埃维尔阁下只是年纪还小……”
“年纪……哈哈哈哈,人生又有多长时间能用年纪小来当挡箭牌呢?算了,就算是任她胡闹,她也是有资本的,她的背后是教堂。”
男人解开了束住的金色长发,徐徐晚风中,几缕金丝在如水月华下,蛛丝一般明亮。他向着月亮举杯,英俊的脸庞被渡上银光。他向着天空,柔声道:“我高贵的女神,您为什么要赐下一道神谕,却又送来两位圣女呢?您希望她们相互厮杀、胜者为王,还是……”
月亮安静地照耀着,教皇却瞳孔一震。
“原来是这样吗……作为您最忠诚的信徒,我当然会遵循您的旨意。”
他向着月亮鞠躬。
跪在地上的修女消失了,只留下了那身黑白相间的修女袍。
刚刚那个松懈慵懒的男人绷紧了神经,暗暗的红光散发在他的周围,他不是那个虔诚干净的圣徒了,现在的他像低语的恶魔,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他感觉到了那些阴影之中的响动,但他并没有着急行动。只是法力不断在他周身筹集着,仿佛下一秒就会放出利剑,对一切敌人进行审判。
沉默的对峙没有进行多久,黑暗中的身影被一道明亮而迅速的亮光斩杀,黑色的尸体摔在大殿精致的大理石地面上,鲜血慢慢汇聚在他们身下。
——刺客。
那是一把完美的剑,流畅的线条和光滑的刀身,在主人的完美操控下滴血未沾,幽幽地泛着寒光。
教皇收起了周身萦绕的法力,和充满杀意的持刀者对视。半晌之后,那道冷光直冲他面门而来,他却稳若泰山,任由那黑影向自己扑来,肃杀的气流划过,他眼都没眨一下。
女人一身黑色紧身衣,曼妙的曲线在晦暗的月光中时隐时现。
她双手向教皇奉刀:“抱歉冕下,是我太过于松懈了,竟然让这些家伙溜进来了。”
教皇不知道从哪里又拿出了他的酒杯,晃动的液体像他的嘴角一样轻浮,他又在笑,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严重威胁的生命:“没关系,至少这次他们折损了人手,大概会消停一阵了。我们也可以启程回教堂了。”
女人捡起地上的修女袍,慢条斯理地穿上,戴好头巾,又恢复成了安静柔和的形象。
云层遮掩了半盏月亮,今夜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