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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知与谁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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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把酒,祝东风,且从容。逝水不复,聚散匆匆,关山重重恨无穷。
携手遍游,垂柳陌,觅芳踪。落花宛初,离合茫茫,却问明年与谁同?
碧落,北辰。
一袭白衣的男子立于高台,风卷起他漆黑如墨的发丝,然后再让它们割裂他的视野。其实,即使不是这样,他的眼前还是一片残破。
——我从来都是在……恨……你……
女子脸上残破的笑容,口中无法规整的字句,还有那被十字星纹生生绽碎的白皙掌心……宛如往昔的花朵,纷纷在风中梭梭落下,却早已被气流绞得支离破碎。
睁开眸,黑白红交织出的凄艳终于褪去,眼前,其实只有一片漫无边际的云海。
叶轩辰长长叹息一声,那些怅然伤怀,一并自郁积已久中散开,洇成一片淡淡的雾气。
苍茫天地中,他负手而立,身姿挺拔凄清。
已经是碧落红尘的隔绝,耳际还是回荡着她的声音。他紧攥在一起的手舒开了,掌心中赫然五道血痕,狰狞一番后,瞬时消失,只有微小的疼痛留了下来,一寸一寸轻轻噬咬着。
叶轩辰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会来到昆仑雪域,却牢牢记着自己听到的第一句话——“你为何来到这里?”
玄冰的宫殿,渗下的天光,容不得丝毫阴霾。天帝伏羲高高端坐在那里,淡金色的发丝无风自动,碧蓝的眼眸美丽剔透,倒映着他所看见的一切事物。看见站在宫殿中的叶轩辰,他露出一抹微笑——同样是来自尘世的男子,同样透彻的黑眸,仿佛时光倒流了千年,他亲自将羲冉送到北辰。
“告诉我,你为何来到这里?”伏羲又问了一遍,“你可知道留在碧落要付出的代价?”
轩辰向前伸出左手,撑满整个手掌的十字星纹无声狰狞,他淡然一笑开口道:“我知道。我继承了雁阳夕家的血,代替雁阳夕家第三十七代主人来到昆仑,并代替她付出重归碧落的代价。”
伏羲不语,长时间的静默将时空凝固。终于,他长长叹了口气,眼眸中掠过几分欣然:“太久了……这条诅咒落在羲冉的血脉上已经太久了,该到了解开的时候。轩辰,如果你愿意抛弃七情六欲,成为北辰之主、东皇太一,诅咒自当解除,从此以后,雁阳夕家再不会有人不得善终。”
“那么若影呢?她……”
“夕若影已死,如今她只是一个不生不灭的幽冥,若陷于虚无的心境,便即刻魂飞魄散。轩辰,我要告诉你,即使我们是碧落的天人,我们都没有强大到能够承担改变过去所带来的未知变故。即便是我的女儿宓甯,哦,对,就是你们口中的凌冰,即便是她,也最终没有改变过去。”伏羲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看着叶轩辰眼中变化万千,终于,他又深深叹了口气,说道:“轩辰,是不是重回北辰,你可要仔细想好了。你先回北辰行宫,想好了以后,再来见我。”
叶轩辰行了礼,走出这座冰雕雪砌的宫殿。
伏羲看着那袭白衣不沾纤尘地缓缓飘飞,却发现
“天帝伏羲,是不是重回碧落,我也救不了她?”
声音不响,却在清亮中一波一波回荡。无踪颤动的,是希望的无望,亦是无望的希望……
有些过往,再度忆起的时候,宛如隔世。
昙阳宫,植遍往生兰。
夕若影倚在亭台栏杆上,漆黑的瞳中倒映着那朵待放的雪白花朵,发上的饰物轻轻颤动。她微笑着,嘴角弯出美丽的弧度,那一刻,她不是什么皇子妃,不是什么夕照宫主,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孩。
叶轩辰看见她,想绕道走开,然而脚步却无法控制地停住。借着一抹纯白如同初雪的笑容,脑海中那个妃衣女孩终于和此刻的若影重合在一起。
“多年不见,没有想到你出落得这般漂亮。”他走过去,站在她身后,看着她云鬓上那两对他让人精心打造的往生兰发饰,唇际漾开玩笑似的漫不经心,“我就知道,这对发饰,任何女子都会喜欢!”
她一颤,立即转过身来,脸上是毫无瑕疵的美丽笑容,漆黑的眼眸里却没有任何表情。她没有开口,只是迟疑了一下,轻轻点头:“劳殿下费心。”
“再过几个月,行过大礼之后,你便是将一生一世交付给我了,何必现在那么客气。”他看着她,目光却是飘忽的。终于,他停留了一瞬,缓缓问道:“你……可还记得那夜的事……”然而不等若影回答,他兀自摆了摆手,笑了起来:“罢了罢了,记得又如何,不记得又如何。若影,我带你去园中看那成片的往生兰如何?”
携手,共同步入园中,身后一片细碎惊叹。微笑,好似一切宛初,心中早已不复当年。
“今日之花已非昨日之花。花年年在开,却不知来年,又是与谁一同游遍芳丛了。”他幽幽开口,伸出手,赶走花瓣上的一只瓢虫。“很早以前,是母妃、小竹和我在一起看,母妃走了以后,就只有我和小竹,再后来,这几年,花开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小时候,不知道什么是难过,后来才知道,花谢花又开,然而自己身边没有人能够一直陪着,是多么孤单。”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她回头,轻轻开口问道。
“不知道,就这么突然出口了。”话一出口,他立刻感到懊恼,唇际漾开面具似的浅笑。
但若影仿佛没有听到这些,兀自开口:“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过去是,将来亦是,我知道,伴随那条代代留传的谶语一起流淌在血脉中的,还有——无人与共。”
她转过身,伸手扶起一株略微歪斜的植株,继续梦呓一般说道:“九岁那年,逃出燃烧的夕照宫,立誓成为夕照宫主的时候,我是一个人。十六岁那年,舒陌尘死后,离开雁阳,在冰雪中漫无目的行走的时候,是一个人。在西月楼里不得不应付那些浑身酒气的人的时候,还是一个人。”
他一愣,恍惚中,一阵怜惜涌上来,黑眸中浮起迷梦,叹息道:“原来,那以后,你竟然有过这样的孤单绝望……我想找一个人,能够年年陪我在这里看花,你愿不愿意……”
“不!”她迅速回答,带着不容再度思考的决然。
“太迟了。”她一笑凄然,双手紧握,压抑着浑身的颤动:“现在说这些,太迟了……在我孤单绝望的时候,你在哪里?你又在哪里……”
他伸手想拭去她的泪,然而他的动作僵在半空中——她没有哭,她微笑着,眼眸依旧深如古潭。就如同那条伴随她的谶语一般,她注定不会哭泣。甚至,她坚信着在她离开这个尘世的那一刻没有任何人会为她哭泣……所以,她笑着,骄傲而决然地挺立。
如果那一刻她真的哭泣了,他一定会执起她的手,然后一切也都不会是现在这样。也许,那一夜圆月的清光会在刹那间印如他们的眼眸。也许,没有人再需要心中反复思虑,急急问着——知与谁同。
如果那一刻他再坚持着问一遍,她一定会动摇乃至点头哭泣的,但是他没有。他只是重新换上浅笑,再没有说什么。
这是他们唯一一次说出真实的心境,唯一一次离得那么近,却终究交错而过。只有在死亡面前,那些脆弱的尊严才最后被泪水抛弃……
——陌尘死了以后,我从来都是在……恨……你……从那个时候……就开始了……我不能不恨你啊……
不能不恨你……
她恨他。她珍视的人一个个离她而去。当幼年剩下的最后一朵往生兰终于绽放撑满她纯白的往昔之后,他却带着漫不经心的微笑将她们扔在她的脚下,骄傲极了的神情让她知道,一切都不过是他执掌的戏码。她恨极了他,自以为什么都在他自己的安排下,任凭她用定不长久的生命在碎片中猜测寻找。
他也恨她,纯白的往生兰于瞬间在他脑海中最隐秘的角落轻易扎根。然而,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从来都不让人看透,嘴角最温婉寂寞的弧度也不知是否真实。宛如镜像,抓握时,掌中空空如也,指尖冰凉一片。为了从小定下的决心,他不能立即紧紧牵住她的手,却又不甘心让她走到别的地方。
不住地试探戒备,相遇最后相离。被称为凌空龙凤、被视作璧人,仅仅代表着,有一天,他们将会毁灭。而能够毁掉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
而今,天人永隔。那些恨,早已落尽喧嚣,沉淀出浓重的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