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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 2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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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有诗云: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咏情爱使人相通,二人相对,虽不言语,单凭眼神肢体,即可晓得心意。此中默契,却不止男女情爱,那有心的孝子、一奶同胞的兄弟姊妹,但这一个有个喜怒哀乐,即便远在千里之外,彼方必定感知一二。愈是情谊深厚,愈发见诸多灵异,尝把人拍案叫奇。究其原因,除去血缘相连的,概是天长日久,彼此间无遮无掩,相互信任,视彼逾己,自然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当年李维仅凭“老实呆着”四字,教李齐守在会场,不敢出门去接应。望远处回想,自小到大,莫论李齐是怎个翻天覆地的折腾,只消李维此四字一出,必定规规矩矩如其言——老老实实。可非是李维心狠手黑,待不听话时,棍棒相加,不留情面,教他心存畏惧。是这四字后边儿的意思,他哥哥不须讲他也晓得——此间无事,我自有应对,不久当归。自然,听话归听话,私底下作些小动作防备万一,他哥也睁一眼闭一眼地不追究。
赵可桢虽极力演绎“阿齐”,那骨子里的默契如何演绎得地?事到危机,才显出天差地别来。否则大街之上,胡乱掳去一人,便可称兄道弟,岂不乱了套了?那一封四字书信送在他手中,把个小皇子气得狠了,怒斥贼子好大胆,敢胁迫李维写下违心之书,真真是罪该千刀万剐的。大抵是李维平日从不曾与他如此说话,一来是他身份不凡,不可当中卸他颜面,二来他一身病弱,那肯多讲一句重话?可见任你通天彻地能,扮人扮鬼扮神仙,单只这一项,李维同“阿齐”经年累月积攒的默契,如何也扮不去的。
揪住差来送信儿的顽童,反反复复问了多少来回,到底无甚线索,只好放了归去,暗自憋气。皇帝下了命令暗中探查,他不好动用自己养的,防备暴露了势力,只好日日进宫,半催半促。皇帝不堪受扰,又不肯开口斥责,只好远远听闻那一个进了拱门,后脚拖着季少游整座皇宫内四处躲避,或是渐起了童心,扮起了藏猫猫亦未可知。
三两次,赵可桢学了个乖,通禀之时不说请见他皇帝爹,说是有些个私事,求见季少游。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那“私事”一说起来就是一个白天,皇帝自躲出去,半个时辰就着人来问一遍,偏他小儿子下了早朝起拖到午膳,又拖到晚膳,才施施然离去。恨得牙根痒痒,背地里也不少催促手下,单只是在眼皮子地下找一个人,怎的为难?摄于君威,除了“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一类,还能讲得出甚么来?老皇帝也是个明事理的,晓得既是暗访,定然不比明察,倒是自家逼的太紧了。那心腹属下是肉,又何尝似的偏疼的小儿子?只好阴地里同季少游吩咐,多与他讲宽心话,休教急火着急。
季少游自家门前一堆雪,那里有心思管他人瓦上霜?不过陪着吃吃茶、有问便答,敷衍应付了事。
这一日赵可桢小轿子停在宫门外,着人进去请季少游,说是春光正盛,邀他郊外一叙。
彼时放下朝,季少游正侍在元丰帝身侧,研磨递茶。受了通禀,元丰帝放下朱砂笔,朝外头看了一看,果然是个春光明媚、艳阳高照的,便道:“倒是个游玩好天儿,少游意下如何?”
季少游乖巧唱了个任凭做主。
元丰帝一挥袍袖,站起身来,拍了一拍季少游肩膀,“如此,就随他去罢,见日在皇宫陪朕,想是无趣得紧。”
把个大理寺卿唬得跌忙跪倒,口中高呼为臣不敢、陛下明鉴。心中百转千回,暗省可是那处露了不耐烦的心思——不料双膝不曾着地,就教搀了起来,元丰帝笑道:“这是怎的话说?朕与你年岁相差甚远,谈的不畅快亦属当然。亏了你耐性子陪伴,这些日子朕心甚慰,教你随他去,好生玩乐,只当是放你一日休息了。”
肚子里头怎么想的可不晓得,恭恭敬敬称了两声万岁体谅,谢恩去了。
皇帝背手瞅着他渐行渐远,吩咐大太监双福道:“着人送两件袍子去,休教贪耍贪凉,染了风寒。”双福躬了躬腰背,知道主子话没完,不曾下去,果然顿了一顿,又道:“请太傅来。”
太傅是指过去的太子傅,就是楚天熙的爹楚风,虽辞官已久,元丰帝仍旧不舍旧称,当人背地都要恭称一声太傅。
双福这才倒退三步出去了。
皇宫里头讲究众多,自然不消说。死在一句话、一个字儿上头的,数不胜数,尸体堆在一起足足能填满一荷花池。凭他一个大字不识一箩筐、无德无才的阉人,平平安安在这个位置上呆到现在,须是有些手段的。其中最使得的一项,就是善解圣意。譬如今日,皇帝教“请太傅来”,而非“宣太傅觐见”或“传唤太傅觐见”,就有些个门道了,倘若是后两者,只消着人去宣旨,过盘查当众而来,前者则须他亲自上门,不露风声带进宫去。
双福公公忽而一声叹息,旁人奉承他一生受宠,祖上几辈积累的福气。却不道这一生没一顿吃的香、没一夜睡得安稳,手中空握金山银山,一个大子儿也花不在外头,更无子嗣传承血脉,真真是应了一句——一世辛苦为谁忙。暗道如今也不是个年少朝气的了,镇日里提心吊胆的日子再得多久才是个头?
传了顶四人小轿,晃晃悠悠来到楚府。掏出大内的腰牌,有下人领到厅里坐了,一头去请楚风,一头上茶备点,颇为殷勤周到。
不多时,楚风打后院出来,双福见了也忙起身,二人互相打了拱手,楚风满面笑意让座,自家把太师椅上安坐了。
“双福公公大驾,恕教久候,方才正陪着夫人对弈,一时得意,故而失礼,还望海涵。”
双福脸色微变,勉强同他笑道:“楚大人好福气。夫人可安康?”
“尚好,啰嗦起来可精神,端地不教人消停。”
这一次可不再有下句了,双福面色着实不好看,端起茶杯啜了两口。口角面颊尽数干瘦枯黄,宽大靛青的袍子罩在身上,空空荡荡,活似单裹了个骨架子。此时使杯子遮挡住视线,不见楚风神色复杂,那有半分天伦喜乐?
一双人,两颗心,几回错,尽前缘。
“敢、敢问公公今日上门有何要事?”楚风咽下一口苦茶,见双福站起身来,知晓这是要传圣喻了,也随着站了起来,微微躬身。
“皇上有请,着大人即刻进宫见驾。”
楚风唱了声领旨,双福不作停留,失礼作别。楚风一言不发,却忍不住一送再送,送出厅门,送出大门,送上轿子,站在原处送他远去——恰如这一辈子,一人行、一人送,一人走、一人留。
赵可桢见季少游出来,换上马车,晃悠悠去往城外桃林。自然了,并没有赏花的心思。
马车之上,季少游当先道:“承蒙小皇子邀请,下官受宠若惊。”
赵可桢闻言,嘿嘿一笑,竟道:“小皇子,你可唤地顺口啊。”
季少游心里头打了个突,暗道此言不善,辗转一番,便接到:“下官知罪。”
对方步步紧逼:“哦?季大人何罪之有?”
季少游教逼的不过,沉思片刻,知晓今日逃不过去,便道:“下官之罪,正是不知何罪。”
赵可桢又扯脸皮子笑笑,不再言语。
不久,马车停在桃林外,一片浓绿,不然淡红。赵可桢啧啧道:“前几日来时,可不是这等景色啊。老天易变——季大人如何作想?”
天变可算是个明目张胆的暗示,再装不懂,才算做作。季少游不料到他如此胆大,竟然口直如斯,一时间回缓不过神来,呆愣愣瞅着。
赵可桢笑道:“这些天来,我那几位兄长,可不少讨好季大人。抛了无数金银珠玉,到底不见季大人给个动静儿——可不是等着我呢么?”
季少游心道,平日里你病病怏怏,鬼晓得你也有意大宝。若不是今日你当面说明,那个来说我也不肯将信。“蒙几位皇子错爱,下官受之有愧。”
赵可桢看了半晌,从怀中掏出把匕首来,明晃晃寒气逼人,季少游面色不曾大变,暗地里捏了一把冷汗,情知既然教他知晓了狼子野心,不答应同流合污,决计不会轻易放过的。只是万万不曾想到,这小皇子掏出兵器,莫不是要杀他灭口么?
“季大人,我同你瞧一样东西。”说罢,将匕首递了过去。
季少游忙退后两步,躬身道:“臣不敢。”
那拿匕首的手又探前了一点,将物事凑近他眼前,方便瞧看。季少游搭了一眼,觉着十分眼熟,不由得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细细打量。
却原来,这一只同自家珍藏的那一把一模一样,连同匕首柄上头嵌的宝石也不差分毫。“这、这是?”
“是楚风与我的。”
季少游转了一转,已然明瞭几分,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当初你父亲罪犯欺君,全家问斩,为保你兄弟性命,楚风去求我母妃,母妃心善,不忍他恁大年岁还上下奔走,在父皇面前说了好话,才活了你们。可是——”赵可桢话锋一转,瞟了眼兀自跪下身去的季少游,续道:“不久后母妃临产,本是个万无一失的,却无缘由地难产而死……季大人,你同我分析分析,到底是为何?”
季少游可不是傻儿,赵可桢肯如此一口咬定,必然是已经掌握全局。莫论过去如何,即便是今日,他是生是死、季少逸是生是死,亦全凭一句。
“唔呀,季大人,你作甚么跪着,来来来,快着上父皇赐下的棉袍,小心受凉。”
季少游吓得腿脚酸软,那有力气起身,教个枯瘦的老者搀扶起来,披上袍子。那袍子是上等的蚕丝作面,里面夹得薄薄一层棉花,十分御寒。此时大理寺卿汗出如浆,透心冰凉,便是与他个汤婆子、火炭盆,又如何暖得?
待钟伯一撒手,那季大人跌坐在地,捧着个匕首,双目呆滞、面色惨白。赵可桢冷眼看着,再也不拽了,“季大人,依你如今处境,父皇百年之后,是何境况,不销我说,你须较别个更加明白。是时莫说你自家如何,便是你弟弟……还有同我拴在一根绳上头的楚家,那一个也别想脱开。”
“季大人,你适才唤我小皇子,且怪不得你,皆因为我父皇连个王也不曾封与我。你们如何作想,我不理会,我只道他不许我王爷做——”
“——他不许我王爷做,合该是留着自己屁股下头那个给我呢……”
这正是,老狐狸运筹帷幄好生算计,小狐狸暗度陈仓自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