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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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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五、伴生
鹿台山离离泽宫很远很远,一个坐落在中州山麓,一个毗邻西海,寻常御剑也要一日光景方到。因肋下钧天策海的磋磨,禹司凤灵力时有不济无法御剑,便拖着病体一路磕磕绊绊地走了将将一个月,才在一个秋叶枯黄,落日黄昏的傍晚看到了小镇前破破烂烂的牌坊楼。
这里离少阳山很近,近到呼吸吐纳间仙山灵息萦绕不散,近到淳厚的灵气和守山阵法压得禹司凤体内那颗脆弱不堪的妖丹微微颤抖,几乎就快控不住显出妖纹和妖身。
丹田灼痛之际,禹司凤这才第一次真真切切的明白,人妖殊途这四个字的意义。人与妖两字徐徐书来只差五笔,但这五笔中两笔给了人界正道,两笔给了妖族魔物,夹在中间的那一笔才是属于那些困守一隅,不得不苟延残喘的妖族弱孺。
今生他即为妖身,也是他与褚璇玑的冤孽,注定不能在一处,注定了纠缠几世都不得善终。
禹司凤运起周身残存的灵力压下浑身的不适感,终是没能踏入这座镇子。
那岣嵝病弱的身影径自穿过璇玑半透明的躯体,孤独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长长,璇玑寸步不离的跟在其后,忆起初见时他仍是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藏在胸中的那半块剔透琉璃绞绞生痛。
那日离泽宫中斜竹清风间的惊鸿一瞥,不过瞬息。快到令禹司凤觉着自己又是白日发梦,只因为寡居在此久候不到那人,就平白生了癔症,心中更是埋怨自己实在恬不知耻。
可叹璇玑嘴角那灿若春华的笑容还未熟练,身子便又是一轻,眼睁睁看着禹司凤双眸中重新燃起的期许再度被扑灭,如星若泉的眼睛里空余一潭死水。
她发了狠似得拼命聚气运功,可指尖灵力时断时续无以为继,耗尽了气力也不过是激得身侧的翠竹多落下几片绿叶罢了。
璇玑再见不得禹司凤伤心难过,却也只能看着他捂着肋下伤处,轻喘着穿过长廊,那身绛红色的长袍过于明艳,衬得他一身病骨分外支离。
他在一个起风天里撤掉了离泽宫里里外外的结界,背上行囊离开了这里。
将那些耗尽无数个日日夜夜写就的书信同那枚带着裂纹的铜铃,一起封存在这座孤岛。
也许,冥冥之中都是天意。禹司凤跋山涉水,以脚丈量这曾于十六岁时的他仿若天堑一般的千里之遥,可到了这离褚璇玑最近的地方却再难前进半分,于是他不再停留。
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着谁,他也是。
无支祁曾言,在西谷极寒之处有一低洼,万万年来滴水成冰,集不散寒气成一方寒潭,或可解钧天策海反噬之苦。
禹司凤年少时一腔赤忱,做事全凭随心,不留遗憾,生死皆置之度外;如今,有了牵绊,软了心肠,肋下更是藏着关乎无数人性命的杀器,他在化身一叶舟以身渡人的时候竟也生出了一丝畏惧。
没有人会不畏惧生死,哪怕只有片刻。禹司凤也因此切实的感受到自己原来也是个有血有肉的妖,即便说一千道一万的说服自己此为三界众生,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为了一个褚璇玑。他留恋浮世三千,留恋鸟语芬芳,更眷恋着许多人许多事。
于是他便开始启程往西谷去,又是一人孤身踏上漫漫长途,去西谷明明有更快更便捷的路线,可他偏偏舍近求远,路上走走停停,踏过鹿台山,又来到望仙镇。
禹司凤将半张脸隐在兜帽的滚毛下,面露怀念得望着晨曦中上书‘望仙’二字的门头坊,抬脚迈入市集。街上熙熙攘攘,每一处摊头都是故地重游,每一寸光影都是熟稔的故人重逢。
风轻轻吹落兜帽,他慌忙抬手扶住帽檐,一只小小的蝴蝶乘风而来趁机摇摇晃晃地落在指尖,蓝色的双翼在阳光下透着幽光很是好看。
“司凤,这是什么?”
“这是浅蓝色的八仙花。”
“原来这就是蓝色啊,我最喜欢的颜色就是蓝色了!”
禹司凤那不敢示人的小心思化成柔软的春水融了心底寒冰,终露出了这半年来的第一个笑容,看得藏魂于这小小生灵中的璇玑心头起伏,荡起圈圈涟漪,他说“若是璇玑见到你这小东西,定是欢喜的。”
未通六识的璇玑从小曾看过许多话本册子,书中无数痴情戏,段段皆怯别离,人间多得是痴心怨侣,偏偏斗尽芳华,历尽千帆都只为了一人。
似天地之间痴缠云霓,又似潮汐错落中肆游池鱼。
相错相遇,只争朝夕片刻。
此刻璇玑敛起双翅轻吻着那微凉的指尖,带着虔诚和怜惜,心下明了那个人就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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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六、祝余草
禹司凤在酒窖寻到了一壶甘甜佳酿,璇玑便扇动翅膀落在封泥处细细闻了闻那酒味。
嗯……香味不够厚,味道不够甜,没有百花清露好喝。
禹司凤在裁缝铺添置了新的斗篷和外衫,璇玑靠着残存的触觉,费力地将腹部细软的足粘在滑腻的雪缎上。
不行……料子不柔软,针脚也不够细密,比不得司凤身上那件由八十一股蚕丝细细揉搓织就的靛色长袍。
她努力的跟在他身后,是陪伴,更是伴生。
禹司凤去郊外寻花问药,璇玑摇摇晃晃地飞在他身侧,顶着对她而言过于凛冽的秋风,仔细辨别鼻间万千芬芳,双足轻轻地落在一株翠绿细长的叶脉前,双翅轻合,一抹绀青成了这片翠色草海中的风向标。
他的声音轻软似雨后溪流,“小东西,谢谢你呀!”带着松实香气的手指轻点她不停抖动的触角。
璇玑得寸进尺的落在那指尖,贪婪地轻嗅那清心气味,双翅一下下挥动引得禹司凤颇为怜爱地挡住了风口。蝴蝶是没有眼泪的,可看着禹司凤在秋风中宛若枯叶一般的身形,她还是觉得眼角酸涩。
这是代价。
是那琉璃心长出血肉的代价,也是她褚璇玑的魔障。
初升朝阳慢慢爬上云头,客栈外沉寂的街道苏醒,本在闭目养神的禹司凤豁然睁眼,一缕阳光透过绢纸糊作的窗格洒向桌案前一字摆开的六个布包,他踌躇半晌还是没能伸手探向怀中最后一个布袋,只是看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天色,轻抿因为连日劳累而干裂的嘴唇。
璇玑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僵硬的腹足,蝴蝶这般小小的生灵生于春花烂漫时寿命极短,如今已入深秋自是受不得寒凉。她数着自灯芯处淌下的烛泪,轻手轻脚地又往热源处挪了挪身子,也离苍白的他更近了几分。
禹司凤就这样在望仙镇呆了七日六夜,其中有四个夜晚因压制钧天策海的反噬不得安眠;一个晚上因不小心宿在半开的窗棂下至邪风入体,夜半盗汗,浑身战战;最后一晚,守在灯盏下默默看着天帷自漆黑转至鱼肚白,将眼底熬出两抹青黑。
他动作迟缓的揉了揉额角,因精力耗损而有些昏黑的视野里落入一片淡淡的绀青,是一只蓝尾蝶。它正颤颤巍巍地趴在烛台边缘蠕动着细足,好几次双翅都差点被摇曳的烛火灼伤,它笨手笨脚的样子,有点像那个笨蛋。
禹司凤难动一次的恻隐之心早就软成一团,轻笑道,“小东西,跟在我身边很冷罢。”他两指轻拈,灵气裹挟着一丝温暖的本命真炎就这样融于那小小生灵体内。
璇玑只觉得浑身一轻,背后本该沉重的双翅轻盈若柳,徐徐镀上薄薄金鳞,空荡荡的丹田灵息萦绕,灵台清明至澄竟是因此有了修成人形的机遇,混混沌沌的蝴蝶身躯头一次有了手脚四肢之分。
修长的食指轻抚着她曲起的前足,那样柔软的触感让璇玑怀念起了浮玉岛上月下密林中那个带着些许强迫意味的吻。司凤的手凉凉的,唇软软的,身上的味道也香香的,司凤的脸颊和耳朵跟那嫁衣一样红,司凤和那轮皓月一样脱俗,亮亮的双眼里倒映的都是某个小傻子。
“小东西,你便同我一起走好吗?”禹司凤轻咳一声,将怀中仅剩的布袋同另外六个摆在一处,点了点璇玑的脑袋,释然道“不等了,她许是不会来这里了。”
璇玑心道:‘好呀,司凤我们快些去西谷。’
她高兴的在禹司凤跟前飞来飞去,像是得了蜜糖的孩童那样傻憨,看得禹司凤唇角也勾起了小小的弧度。
紧闭的房门被打开,禹司凤眯了眯有些不适的双眼,将璇玑好好的护在帽檐下,一人一蝶继续踏上路途。
桌上依次摆着七枚做工精巧的蓝色布袋,抽绳一角依稀露出半截犹带着淡淡清香的青葱翠叶。
那个小傻子曾轻叹“这祝余草真好吃,就这么糟蹋太可惜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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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七、青团
高室山位中州极东之地,方圆百里除却有四方要塞之称的钟离城,再无人烟。
东,本就是范式之字。古书云‘从日在木中’,是以这里自建城起都未曾闹过什么天灾人祸更遑论妖邪魔物。
半年前紫狐随无支祁一同离开,这里的精怪便一道下山寻那花花世界去了。如今的高室山,除却满山繁茂花草和那座空空的殿堂再无一丝人气。
璇玑乖乖的趴在滚毛兜帽下,看着禹司凤熟门熟路地拍开石门在紫狐洞府内七拐八拐,一根根点燃墙上沿途的白烛,那神情熟稔得更像是在自家庭院内散步赏玩。
高室山同离泽宫一东一西,其间相隔十万八千里,就连从望仙镇一路跋山涉水过来也走了好几天。甭管禹司凤怎么迷路,倒也不至于行到路头拐个弯拐到此处来。
他摸进一处暗室,靠着室内昏暗的烛光定睛一瞧,果真见到了一直在寻的物什,忙从厚重的披风下探出微凉的右手,食指微抬动作颇为轻柔地接下那只小小的蓝蝶。
“小东西,醒醒。”
绀青双翅微微扇动,璇玑抬眸一瞧便被这火树银花般的盛景迷花了双眼,绦绦枝丫带着坠星光辉在室内一隅悄悄吐纳,蒙茸的枝叶间缀有一枚枚朱色的灵果,星辉葳蕤,结朱果以生,美得不似人间物。
禹司凤采下一枚朱果递到璇玑眼前,轻声道“这是淇树,仙境之树。其果性阳,聚天地灵气,可助精灵修为。”
曼妙光辉下,那双眼睛里星辰流转,竟让璇玑瞧出了二十岁时无羁别离,无畏山海的离泽宫首徒样貌,眼前一花又是面前脸色苍白,唇色惨淡,眼底藏不住倦色的司凤。
她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酸苦味,敛起双翅趴在禹司凤指尖没有了动作,像是真的和那些寻常蝴蝶一般冬眠了。
朱果蓬勃的灵力沁入灵墟的那一刻,璇玑在心底喟叹,司凤还是那个司凤,纯良聪明,哪怕是一只‘居心叵测’跟在身侧的蝴蝶,也能得到他的怜悯爱护;理智自持,哪怕斩断了自己所有退路,受千夫所指却仍耗尽心力为褚璇玑想好了所有的前程未来。
末了,她看着烛火在那长长眼睫下投去的淡淡剪影,又在心底补了一句,是没有禹司凤的未来。
炙热的灵息在经络中横冲直撞,单薄的蝶翼被朱色的光晕撕裂。卷风骤起,扬淇树枝丫低垂,丝绦摇曳。
枝叶哗哗作响,风影浮动,幼细的软足长出芊芊十指落在冰冷的掌心,幽兰磷翅零碎点点星芒化为一袭湖蓝色长裙落入他怀,一切似水中花,镜中月,迷离得令人永远都不想醒来。
似梦似幻间,淇树开出易朽繁花,禹司凤好像又回到了那颗绝美的桃树下,拥住了他的心上人。
他心绪波动,口中漫起腥甜,放任自己淹没在这绯色的漩涡中阖上双眼沉/沦。
乱花落在他眉头,被那带着丝丝香味的微风拂落。
那味道糯糯的,像是某人最爱吃的果干;甜甜的,像极了冰凉的米酒甜酿。
两人似藏在朦胧的雾中,辨不清真假南北。
禹司凤再度睁开双眼时,身后仍是钟离城人头攒动的街市,指尖徒余一片妃色花瓣。
钧天策海依然在损耗他残破不堪的病躯,清冷飘摇的前路依然孑然一身,无人执手。
一切虚妄念想都像是场短暂的梦境。
小小的蓝蝶无精打采的栖在肩头,双翅金鳞黯淡,比起刚来钟离城时羸弱不少。
袖间苦艾汁子气味浓烈,他捻起一枚青团,笑道“小东西,你喜欢甜甜的青团吗?”
‘你喜欢吃甜的,这是给你买的青团。’
‘青团好好吃,这个味道我从来没有吃过。’
有些人,有些物,有些情,积深不厚,积年不旧,就像青团裹着一件苦涩的外衣,才更显那甜腻的内芯是多可口美味。
最是思量,最是钟情,最是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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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八、莲心
从无化有,感万物春秋。
一枚朱果,全了她的痴缠,遂了他的妄念……哪怕只有片刻瞬息……
璇玑就在那芳华淇树下,向禹司凤伸出了手,蓝色的长裙在打着旋落下的花叶间染上点点银辉,含泪的笑容带着久逢甘霖般的浓浓思念,美得动人心魄,不可方物。
一双人影抵死相拥,带着那样浓烈的爱/欲贪念,仿佛要将对方融入骨血。
禹司凤轻嗅着小姑娘发间甜腻的香味,再好的果干酒酿都不及她香甜。怀中人是他情之所至,至死都不想放开的存在。
他清醒的拥着这片刻的欢愉,如梦泡影的幸福。
纵然知道这是一场大梦……
只有在梦里,褚璇玑才不会说出决绝的话语;只有在梦里,褚璇玑才会又哭又笑地任他作为;只有在梦里,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她,不必悲郁人妖殊途,情深缘浅。
璇玑搂着膝盖端坐在船头,身后狭小的床舱内那个裹在披风内的羸弱人影此刻正靠在一旁人事不知地昏睡着。
睡梦中,他的眉头依旧紧锁,兜帽都盖不住脸上的倦容及眼底的乌青。
这一路走来,钧天策海留给他的时间越发少了……
微雨蒙蒙,枯黄的枝叶透掌而过,璇玑茫然的转过脸,心底惆怅一片。
这双手,曾触摸过司凤带着薄茧的手掌,在上面写下一句又一句的零碎思念。
这臂弯,曾落在司凤怀中肌肤相贴,薄汗微沁,司凤白色的衣衫同蓝色裙角交缠,递过一串银铃般的调笑隐在淇树满枝繁华盛景下。
那些都不是梦,可待化形的灵气散去后,一切偏偏又发生的像一场梦……
山花蕉叶,炊烟袅袅,尽是不曾见过的雨后新景,雨声淅淅沥沥,似是下大了,她感受不到周遭温度,只是凭着本能聚起周身仅剩的灵力将禹司凤行囊中的斗篷盖在了他略显单薄的身上。
一介精灵,藏魂于这非人躯壳内,即便得了机遇也只是堪堪给了禹司凤一个不像梦又似梦的旖旎相逢。
往往一个小小的想要同他靠近的动作就耗尽了她勉力修来的所有灵息气力,这漫漫羁旅,竟然终不得一遇。
水流潺潺,小小的乌篷船随波颠沛。
长情的人,总是想将年少时的梦尽数完成,可船抵达那梦开始的地方,乌篷船内的少年却没能醒来,睁开双眼亲自去看看。
庆阳码头小船大船首尾相依相撞,乡音软语嘈嘈切切,还是记忆里热闹的模样。
璇玑极目远眺,看不见那成片的翠色莲蓬,空余枯黄残荷断藕在湖中残喘苟延,她伸手欲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它穿过自己手掌一瓣瓣没入冰冷湖水中。
鹊桥上,红绳结扣细细编就的结环仍在,上面本该执手相畏的那双面人却已换成了另一对佳人。时间是滚滚川流,人心易变,情义能改,更遑论这不入眼的面人呢?
璇玑忆起那年,灯火阑珊下素衣少年轮廓温软,那双眼睛澄明得似醉人的漩涡,只教一眼就让她觉得,全世界独有他一人可以配得上霁月风光四字。
他将那枚银簪轻轻簪入她发髻,执手轻笑和初识识一样浓璨。
她想:这大约就是人间的美满了。
可如今,初冬残荷落尽,鹊桥誓约不再,她没有寻来司凤爱吃的莲蓬,更寻不到那枚发簪,只空余悲了无数次画扇,也再不似从前初见。
“这簪子,我可是用终生换的。”
她庆幸禹司凤不必看到这些事或物,平白伤了心。
乌篷船仍在细雨中浮沉流离,却不在庆阳停留径直向西而去。
璇玑轻轻的枕上少年柔软的手臂,触不到少年淡淡的眉眼,体会不到少年肋下烧灼的痛楚,只能寄情去梦里轻吻他千万遍。
她笑着阖上双眼,在眼角滚下一串珠泪,她的少年曾是那样明朗,那样温柔果敢,纵容她天真烂漫,余生顺遂平安。
在这茫茫人间,几时才能再次见到那样的他。
夜半时,寒风吹拂竹帘,扰他清梦。禹司凤支起乏力的身子,涣散的视线汇于身前厚重的斗篷楞了好一会,终喘出一口浊气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臂膀,再度沉沉睡去。
这些种种似真似假,摸不清道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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