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灵魂》树形决策者

3、无言的葬礼

　　决定帮归洲之后，牧之没敢惊动所里，连夜搬来了必需的仪器。他先用白兔做了示范性实验。

　　“大脑的脑脊液，和计算机的半导体，其实没什么两样。”

　　白兔的神经拓扑图被展开在空中：“逆向构建神经元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问题有两个，一像你曾经说的，不够微缩。日本研究中心造出来的那个，有两三层楼那么高。二……”

　　牧之转脸看他：“你想知道大脑里比较大个的问题，比如脑瘤，精度毫米级的CT都能做到。神经元，50微米勉强可以做到。但更细致的末梢拓扑结构，要解决这个，需要切片，一点点扫描，精度最大不超过10微米。但问题是——”

　　牧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片片裹着冷白福尔马林液体的大脑切片：“这是你看到的兔子。”

　　“脑扫描，是毁损性扫描。”

　　意味着，需要有人打开陆星遥的头颅，取出他的大脑，一片片切开他的脑质，最终按照严密的次序进行扫描。全部扫描完成后，整个大脑也支离破碎，成为一团浆质。

　　不仅如此，牧之还给他看了兔子取脑留下的巨大开颅创口，他没再直白地说明，留给归洲思考的空间。

　　这回轮到归洲在门口，坐着淋雨。
　　他没抽烟，陆星遥很讨厌他抽烟。

　　他喝着的，是一种，散发着难以忍受的焦油气味的能量饮料。

　　归洲做决定，比牧之快。
　　回来的时候，大雨还没润湿他的裤脚。

　　“扫。”
　　他说。

　　然后，归洲握住操纵杆，亲手拿起了试验台上的激光刀：“我亲手扫。”

　　他的声音低下去：“让我亲手扫。”

　　扫描这件事，花了整整一个月。

　　牧之白天上班晚上建模，归洲嫌慢，干脆自己学了，日夜不休地切片、分区、扫描、建模、模拟并行算法。

　　这一切，归洲都做得相当熟练，比研究所切了上万个脑子的教授级高工都熟练。

　　要不是氛围太沉重，牧之肯定要夸他是个神经生物学天才。

　　期间，归洲把自己从半死不活、拼命扫描建模的状态中拖出来，收拾得体面整齐，去参加了陆星遥的葬礼。

　　那天又是个雨天。

　　他到的时候，灵堂已经站满了肃穆哀悼的人。
　　忽然，有人冲了出来，把他狠狠一推，归洲踉跄一步，险些摔在地上。

　　一辆单人悬浮摩托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水波，溅了归洲满身。

　　“滚！现在给我滚！”
　　陆星遥父亲抡着拳头朝他喊。

　　归洲低着头，大雨淋透他：“我是陆星遥的未婚夫，我理应出席他的葬礼。”

　　众人拉住了陆星遥的父亲，他的第二拳才没打在归洲身上。

　　“遥遥的遗体……我问你遥遥的遗体在哪里！”
　　归洲不想骗他，所以选择了不回答。

　　灵堂里，所有人的眼神，一样的死寂，像被人操控着那样，转过来看他。

　　到最后，归洲也没能进到灵堂里面。

　　大雨砸在地上，激起一片水花。

　　他想被这场雨浇透——浇透了，也许能从冗长的噩梦中醒来，陆星遥还和以前一样，避开阳光，坐在屋子的黑暗里，安静地看着花房里的花，笔下流动的，却是他的狂想与心血。

　　遥遥画画的时候很安静。
　　就像第一次相识，归洲隔着黯黑的玻璃，看到的那样。

　　当时归洲是班长，陆星遥因为同学矛盾，几天都没来上课，他被老师派来关心同学、送课堂笔记。

　　按地址到达的时候，门铃按了好几下，没人应门，他却被玻璃花房吸引了注意力。

　　其余地方的花房，都是透明的，巴不得越多光线越好。
　　而陆星遥家的，却是暗色的，像是过滤掉越多光线越好。

　　他趴在黯色玻璃上研究，拼命想看清里面——一大片高低错落的花朵间，十几岁的陆星遥坐着，对着画板画画。
　　隐秘的环境中，他像个白洁的发光体。

　　归洲越凑越近，脸都快压平了，陆星遥却忽然转头，朝他笑了。

　　后来他才明白，陆星遥白到让人艳羡的肤色发色，其实是太阳的诅咒。他缺乏黑色素，普通人晒晒没什么的阳光，对他来说，就像炙烤一样痛苦。

　　陆星遥一辈子，都得避开阳光。

　　好事的同学取笑他是几百岁的吸血鬼，归洲却觉得，他是月亮的孩子。

　　因为是月亮的孩子，才没有办法拥抱阳光。

　　月亮太嫉妒了，他就陆星遥这么一个宝贝，千万不能让太阳发现了他的美好。

　　归洲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月亮的孩子这个想法时，陆星遥眼睛亮亮的，飞快地亲了一下他的脸颊。

　　那时候他俩躲在归洲的秘密基地里，这里是他爸用家里的车库给他改造的小工作坊。现在唯一出入的大门关着，里面黑黢黢的，满桌子都是归洲拆开的机械和小玩意，地上也散满了电缆和零件。

　　突如其来的一吻，把归洲吓得一趔，不知撞到什么台子，兵乓掉了一地的螺丝钉。

　　没人理这些螺丝钉。

　　大胆之后，陆星遥岑寂地坐着，苍白的卷睫一抖一抖。
　　他不会说话——据说原来是会的，只是不爱说话，直到小时候，班上男生看他好欺负，在他眉尾砸出了一条流星样的长疤。

　　那些人记过了，但陆星遥却也再也不说话了。

　　“对不起。冒犯你了。”陆星遥用手语和他比划，“我只是，想谢谢你。”
　　他坐在偏矮的工作椅上，因为全身太过于白透，极像一株开在暗夜里的昙花。

　　美，却稍纵即逝。

　　归洲摇了摇头。
　　这句话，他不想用言语来说。

　　归洲有些不熟练地比划：“你。很。好。”
　　“你美得像……”

　　他实在不知道昙花该怎么比划，只好凑起五个指尖，稍稍上举，蓦然放开，就像指尖绽开了花朵。
　　这是手语中“花”的动作。

　　陆星遥仰起脸看他，微微笑了。

　　之后，他们像初绽的花朵和破茧的幼蝶那样，开始笨拙而零碎地接吻。

　　你一下，我一下，像在交换清爽甜美的蜜糖。

　　具体的感受，时间已经抹去了大半，就剩下当时心跳的记忆，噗通、噗通——直到很后来，他们从校服到常服，从青葱到成熟，到他们白天一起生活，夜晚亲密相拥的时候，每次归洲抱紧陆星遥，心跳还是像初吻时那样，乱跳个不停。

　　可惜当时的结果并不完美，他们的糖果还没交换几下，秘密基地的大门就被打开了。
　　归洲的爸爸开的门，身后跟着陆星遥的爸爸，一脸震怒。

　　“滚！”
　　这是陆星遥的爸爸，指着归洲的鼻子说的第一句话。
　　说的时候，他都忘了，这里，是归洲的家。

　　那天下午他听了不少陆星遥爸爸的难听话，无外乎谁把谁带坏了，心思不用在学习上，这么小就不走正道云云。也不敢看他自己爸爸失望的眼神。

　　升高中后，他没再敢和陆星遥往来。
　　走廊上偶然碰到，他也只是远远地点点头。
　　等陆星遥走远之后，他再悄悄回头看。

　　有几次，他回头，他俩的视线却撞个正着。
　　他觉得陆星遥知道，都知道。

　　快高考前，他一如既往地在走廊上穿行着，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一杯热腾腾的豆浆不由分说地塞进他手里。
　　送完豆浆，陆星遥低头就走了，连一个字都没来得及比划。

　　归洲一直没舍得喝，提着这杯豆浆走来走去，晃了一天。快到晚上，再不喝就要浪费掉的时候，他才打开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
　　然后他发现包装袋里，塞了一张纸条，展开之后，是一所大学的介绍。
　　电气工程是全国专业排名第一，而美院就在这所大学隔壁的地方，步行过去还不要十分钟。

　　归洲把这张纸规整折好，装进了口袋。

　　最后，他真的报考了这所大学，开学报到的那天，太阳很大，远远地他就看到了一顶黑伞。
　　陆星遥背着画板，一身白衣，站在校门口等他。

　　升入大学，这时候谈恋爱已经不能算是“不务正业”，他俩的交往顺理成章的多。
　　陆星遥课少，常常背着画板等他下课；晚上陆星遥要去画室画画，归洲就把作业带去画室做。

　　还没有一个月，他们就自然而然地住到了一起，拥抱、接吻、甚至更加亲昵。

　　陆星遥不会说话，比划的动作比初中时也少了很多。
　　归洲写作业时，他就在一旁画画；归洲要睡觉时，他就乖巧缩进被子里；归洲好的坏的，有时候还有些凶狠的尝试，他全部都默默接纳。

　　夜晚归洲抱着他细瘦的身体，看着他因为痛楚而颤动的眼睫，他就像朵含苞的白色花蕾，还被自己一点点撕开。
　　归洲总是在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一生他什么都可以不要，但一定要遥遥过得好。

　　他们在一起十几年，情感也好、床笫之事也好，完全没有因为岁月的流逝而淡去，反而愈发浓烈。

　　时间，也改变了陆星遥的爸爸极力反对的态度，从大学到职场，归洲和陆星遥一路走来，他软化了不少——至少不会在明面上给归洲脸色看。

　　直到现在，时隔十几年，在葬礼上，陆星遥爸爸，再度说出了一模一样的“滚”。

　　到最后，归洲还是没能进到葬礼里面去。

　　他淋着大雨，站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听着里面称赞、怀念、哀悼陆星遥——他在世上最亲密的人，他每晚抱着入眠，他分享自己所有喜怒哀乐的人。

　　但这一切，好像与他无关。

　　即便如此，归洲依旧站在门外，执拗地参与这个不欢迎他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