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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盼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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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暖融,江南春烟栊翠,青竹林中,西纱窗下,少女低垂臻首,挥毫泼墨,一副墨竹图渐成,她搁了笔,揉揉发酸的脖颈,“大师,你来瞧瞧我这副墨竹图,总感觉少些什么,不如你画的生动。”
窗外竹林下不顾形象蹲在林间挖出一株春笋的白衣和尚笑道:“油焖春笋有了。”
黛玉抽出花瓶里一支海棠花,扔了出去,嗔道:“好贪吃的大和尚,你去了好些年,才回来便只记得吃吗?”
被她嗔怪的和尚起身,伸手接住了花枝,随手将花儿别在耳朵上,转过头来,依旧是十八/九岁的年纪,眉目如画,耳边的灿灿娇花更衬得他唇红齿白,风流俊俏,瘦长的身骨裹在宽大的麻布白袍里,飘飘欲仙。
黛玉眨巴眼睛,“这许多年你怎么模样都没变?”
青华剥掉竹笋上的泥,“懒得变化,这副模样不好吗?”
黛玉手支着下巴看着他,已是少女模样,抽条的身姿纤细婀娜,如雪般洁白的肌肤,整个人美丽如同仙子,明眸琼鼻,五官绝美,行动间风流照水,话音轻柔如泉水叮咚,如鸦羽般的长睫遮住灵动的眼,娇嗔时如烟雾云绕,氤氲水润,汪汪幽情融化人心。
她噘嘴一叹,“倒更显得像妖怪了,你那妖僧,快快招来,何方妖怪?”
“小僧乃大荒山青埂峰下癞头和尚是也!”青华一笑,骄阳朗月,卷进山川大河的洒脱风韵,熠熠生辉。
“没有癞头,是个混吃混喝的野和尚罢了!”黛玉调笑,摘了花瓣往他撒去,“我给你撒点花儿装饰当作癞头吧!”
“阿弥陀佛,小僧谢过女菩萨了。”他剥了笋叶,露出里面洁白鲜嫩的笋肉,“可够一盘?”
黛玉白他一眼,拉上窗户,“你且自己炒去吧!”
青华拍落肩头粉色花瓣,“又气什么了?”
一别近数年,再回扬州,黛玉已是将笄之年。
算着近日江南有变他才回来,不妨姑娘从一个刚到大腿的小娃娃变成一个水灵灵的大姑娘,性情也更难以揣摩,差点拿了棍子将他打将出门,好歹在润玉拉住她,这才被放过,哄了几天也不甚管用,说生气就气了。
青华想了想,又挖了一根竹笋,剥了,放进竹篮,提了进了三生居的小厨房。
他多年未住,这里几乎成了黛玉的半个院子,放了许多黛玉之物,还盖了小厨房。
青华钻进小厨房,在厨房忙碌的厨娘笑道:“大师要吃油焖春笋,吩咐一声我们就准备好了,不用劳累亲自动手。”
这三生居士离去多年归来,模样还跟八年前一模一样,这叫林家的老家人们都惊了,直叹绝对是活菩萨,故而对他的尊敬是到了空前,恨不能有人偷偷提了香烛到三生居外跪拜。
若不是黛玉严厉制止,加上青华随性模样实在没有高僧风范,怕是这里都快成为香火旺盛的庙宇了。
青华摆手,“你且帮我烧火就好,我自己来。”
厨房睁大嘴,惊呆两只眼珠子,“……大师会做饭?”
青华想了想,“好些年没做了,约莫记得点,试试吧!”
青华自己动手,把竹笋洗了,捏了刀切成片,厨娘看他刀工,不见如何快速,却是一板一眼甚有章法,转眼间两根竹笋就被切好,细看厚薄完全一致,然后倒油下锅翻炒调料一气呵成,确实是个会炒菜的模样。
黛玉把晾干的画卷起来,塞进大缸里,进了堂屋,顺手给佛像上了柱香,嘴角吟笑,心情甚好,便不再骂那十阎王了。
她仔细端详那佛像五官,确实是照着青华模样雕刻,一双眼多了些菩萨的慈悲,没有真人模样的灵动,只偶尔那慵懒神态倒十足的像了。
这佛像从不需要擦拭,尘土自去,手腕上还挂着北静王送的那串鹡鸰念香珠,香珠淡淡的幽香与檀香缠绕,构成这屋子特有的味道。
黛玉习惯了这个味道,每日来坐一坐,便会心安。
青华离开是悄然而去,回来也是悄然而来,他是来救赎自己的,料定近年无事才离开,那今番回来怕是时局有甚变动?
近年来,太子做事越发没有章法,与忠顺王一党的斗争越发激烈,贾府在探春的平衡下看似未参与党争,但近来听闻当家的贾珍做事有些胡来,私下跟太子交流颇多,也不知道是如何想的。
雪雁跑进来,身后跟着一只尺来长的卷毛青狗,青九鼻子四处闻闻,掉头便跑去厨房方向,“姑娘,好香啊!”
青鸢笑道:“大师在厨房炒菜呢!看不出来他还会做菜,以前都是吩咐我们,写菜谱让别人做了他吃,还被姑娘笑写的这么清楚自己不会去炒?这可这就去了!”
黛玉哼了一鼻子,“天天就知道搞怪,哪里像个高僧的模样?”
“怎样才叫高僧?”青华端了个盘子进来,一碟油焖春笋,一碟香椿鸡蛋,一碟用槐花饼,他将菜放到床前榻上的小几上,闻了闻味道,问黛玉:“香不香?”
黛玉皱皱鼻子,故意说:“不香!”但是肚里的馋虫却有点压不住。
青华对她招手,“来,坐下。”
黛玉不情愿地挪到他对面坐下,他盘着腿,举着筷子递给她,“和尚千年不下厨,好容易做顿饭,好歹给点脸面,尝尝?”
黛玉翘着下巴,“那就勉强试试罢了,不好吃就拿大棍子把你打出去。”
青华但笑不语,瞧着姑娘跃跃欲试又装作不肯的矜持模样,黛玉被他看到脸红,抢过筷子,“看什么,我又不是美食?不能吃。”
“古人云秀色可餐,想来是可以吃的。”
黛玉涨红了脸,青华也知自己孟浪,起身,“你尝尝味道,我去看看汤。”
黛玉看着他身影消失,涨红的脸色慢慢退潮,举筷夹了片春笋,细细嚼了,味道倒不如何美味,胜在食材新鲜,倒也别有风味,她倒觉得比平常厨娘精心烹制的那些食物味道好些。
她一样都尝了几口,便住筷不吃了,捧了杯茶想着心事。
不知是不是自己长大了,还是太久不见,这几日与青华一起,倒总有些别扭,不如幼时自然欢畅。
他这是哄她呢,总觉得她在为八年的不告而别闹别扭,罢了,闹下去跟小孩子似的,原谅他了。
黛玉想着,青华捧了盆鲜笋火腿汤进来,还给她盛来一碗香喷喷的绿畦香稻粳米饭,双目善良满怀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
吃人嘴短,黛玉道:“味道不错,大和尚以后不做和尚了,可以去开酒楼招揽生意。”
青华脸上的期待花开,如春风入水,掀起一片涟漪,“甚好,合我心意,到时候我做大厨,请几个如姑娘一般的美貌小子当店小二——”
他拍了下自己的嘴,“整日与地府那帮恶鬼打嘴皮子,内心美丑与相貌无关,即使是貌美如花的姑娘,也有许多要下地狱进油锅的黑心肠,职业病了,见了谁都忍不住挖苦一番,该死该死。”
这是他第一次提起自己是地府而来的,黛玉虽不喜他这般打趣自己,但是对他的来处颇为好奇,“千年的狐狸万年的龟,和尚到底是谁,所为何来?”
青华一叹,还没回复,一道小青影蹿进来,准确无误地跳上榻上,把一张毛茸茸的狗脸对着桌子食物伸出舌头流哈喇子,青华准确无误地拧住他的后脖颈,“我亲手炒的菜,能给你吃吗?”
青九气得“汪汪”:[小气鬼!素食我都不屑吃!]
青华扔了他,青九气得咬青华的手腕,啃了半响,比肉骨头还硬,他“呸呸”吐出,又去黛玉处摇尾巴,湿漉漉地看着黛玉,可怜巴巴。
黛玉摸摸他的头,“你又不喜素食,何苦在这里讨人嫌?”
青九人性化地谄媚皱脸,这可不一样,十阎王亲手做的饭,天上地下有几个人有荣幸吃一口,不管好不好吃,吃过了以后就可以仙界地府吹嘘一番,可太又面子了!
黛玉不懂他这小心思,青华却是明白的,看着他戏谑地笑,“给你准备了肉骨头,在你的狗盆里,快去吧!”
青九耍赖,直勾勾盯着几上的几碟子菜,那心思太明显不过,黛玉虽不忍,却拾起筷子笑道,“这可是送我的,没你的份儿!”银铃的笑声飘出竹窗,传出很远。
润云踏着笑声而来,掀开珠帘道:“姐姐,凌云来信邀请我们去金陵,太太已经答应了!”
黛玉笑道:“那可太好了,大和尚回来了,可以保护我们。”
润玉自中童生后,一直想去金陵游学,黛玉也想去金陵一趟,奈何贾敏不放心,总没开口,这下开口答应,大约是看着青华在旁了?
青九“汪汪”两声,爪子拍胸脯,表示他也可以保护她,黛玉于心不忍,拿了个碗给他挑了些菜,递给他。
青九已经迫不及待,双手抱住碗生怕青华来抢似的,竖着两条腿疯跑了,黛玉喊道:“大师不会跟你抢,你跑什么?”
青九“汪汪”:[他会抢!]
青华指着帘外轻轻摇头,迟早把他炖了!
润玉也道:“很久没见青九这么兴奋了,还是大师回来了他才开心。”
黛玉将饭拨了一半个青华,“大师忙了一中午,也吃几口。”
青华也不客气,两人默契地把饭食吃个干净,青华还道:“你太瘦了,给多吃些。”
润玉赞同,“今天已经是高兴吃的多了些,往日更少。”
黛玉白他,“平白告我状做什么?不知道他啰嗦?”
润玉摸摸头,他长得与黛玉倒有七八分像,俊俏秀丽,金科县试取中秀才,是扬州有名的小神童。
润玉欢喜地在室内转圈,“听闻英莲随父亲在金陵探亲,明玉也随二叔在金陵忙铺子的事,姣云也在金陵,姐姐这一去,这下姐妹们又可团聚了。”
黛玉道:“你倒比我还无事忙,这是盼着见哪个姐姐妹妹了?”
润玉不好意思,“我是替姐姐高兴,你不总是念叨姐妹们吗?怎么扯上我了?”
黛玉俏皮一笑,“这不是替你未雨绸缪,自从你中了秀才,我们太太的应酬都多了,多少人都来拜访、下帖子的?指名道姓要带上俊俏小神童,若不是太太放话出去说你命中不该早娶,这会儿家里的门槛都要被媒婆跨烂了。”
润玉脸羞红了,指了黛玉,跺脚甩袖,“我回屋读书了,不与说话了。”
黛玉拿手羞他,润玉跑了,青华在窗下看黛玉新画的墨竹,“墨未干便卷起来,有些糊了。”
“那你赔我一副吧!我这画总学不好,扬州第一才女的名号都不好意思用了。”
青华警惕地看她,“我可不替你作弊!”
他可是听闻了,林黛玉近年是扬州可是芳名远播,每年的花朝节,闺阁女儿踏青、游玩、作诗,她可都是拔得头筹的,花容月貌、博闻广识,尤其诗才绝佳,这脆生生地委屈她画作不好,难不成要讹他不成?
黛玉道:“谁叫你作弊了,我不过白说说,把你那书画技艺传授我一二八罢了。”
青华摇头,“琴棋书画文章诗才讲究天分,你画作在闺阁中已是高才了,又不作画家,不必求全。”
“我偏要!”黛玉嘟嘴。
青华一见她委屈模样,那双罥烟眉下的含情目,点点盈光,柔弱娇软,任是无情无欲的出家人也忍不住放开心扉,随她所愿,于是赶紧道:“好好,教你,莫哭,见你哭我就受不了。”
黛玉破涕而笑,真是小孩子的脸一般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只有在青华跟前她才像个软弱的一直要糖吃的不懂事小孩子,在家人面前睿智冷静的官家,在目前面前得力的助手,在润玉面前可靠的姐姐,只有这一刻她才是柔软的小女孩。
燃上一支素香,黛玉在窗下抚琴,青华作画,静谧恬淡,美好如一副清淡的江南水墨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