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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Chapter 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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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海黎想象过一万次这一刻再次到来的时候,但在这一万次里却没有任何一次是像现在、像此刻这样,她的心像是飘在水里,浮不上来,沉不下去。
风平浪静,无着无落。
她看着亮起的手术灯,像是看到了无数次在路口等过的信号,又像是错过了无数次蛋糕店里早就已经不卖的那款蛋糕。
而她面对脸色发白,泪盈于睫的闫静,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他为什么会和你在一起?”
然后她又问:“你住在博尚?”
闫静的嘴唇才一动,就霎时怔住了。
她怀里还抱着任伟早上出门时穿的那件羽绒服,沾着血。
“看来是真的。”任海黎看了她几息,突地嘴角一掀,笑了。
闫静盯着她顿了片刻,然后攥住掌心,说道:“你爸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是他推开了我。”
任海黎倏然咬紧了后槽牙。
她看着闫静这张梨花带雨的脸,脑海里浮现出的是当年蒋孝柔面无光彩的模样,她忽然想:她当年是不是也对我妈说过这句话?
“哦。”任海黎听见自己说,“那看来这事儿我爸挺光荣啊,死得其所,你们学校不给他开个表彰大会吗?我打算晚点跟科大的校领导说说,你到时候记得给他做个证,然后再配合我联系下记者,上电视台把你们俩这事儿仔仔细细从头到尾扩大宣传一遍,对,记得把你全家一道捎上,算上去也受我们那么大恩惠呢。就这些吧,别的什么人道主义经济补偿就算了。”
闫静大概是呆住了,半晌没有反应,脸上越发显得没有血色。
任海黎还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还是别耽误了,这人啊咽气就在一时半刻的,我爸的手机密码我不知道,要不你直接跟我说说吧——你们学院公会怎么联系?还有什么党支部,人事处之类的,有联系方式的都给我就行。”
她说着,停在键盘上的指尖却一顿。
她竟然拿了蒋孝柔的手机出来。
任海黎霎时百感交集。
“你不配当任伟的女儿。”闫静唇齿轻颤,肩头微抖,涨红了脸颊。
“那确实不如你儿子配,不过有人倒是想啊,可惜,我爸马上就要两脚一蹬,没机会了。”任海黎抬起眸看着她,又把嘴角牵起来,“开选吧,闫老师——要配合我,你就留下;要不想配合也简单,有多远走多远,以后不准再联系我妈。”
闫静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耳根子都是红的,额角鼓着青筋。
“……我只想知道他的手术结果。”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任海黎说:“你只有一分钟时间考虑,一分钟之后我会先打城市现场新闻频道的热线,他们应该很愿意来采访这种好人好事。”
闫静最后深深看了“手术中”那三个字一眼。
她把怀里的羽绒服慢慢叠好,放在身后的凳子上,又顿了顿,一把扯起旁边的皮包跑走了。
任海黎听着她跑走的脚步声,没有回头。
闫静离开后不到二十分钟,手术室的灯就熄灭了,从里面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医生,站在她的面前,说了句:“很遗憾,我们已经尽力了。”
然后她点了点头,这个动作很容易,几乎不加思考,没有什么难度。
“谢谢。”她说,“请问接下来我应该走什么手续?”
***
人这一辈子大概总是在不断经历,任海黎活了三十五年,她爸任伟也死了不止一次,但她面对人死之后的世界却还是像个毫无常识的孩子。
她在一步一步走回当年蒋孝柔走过的路时,才恍然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到底干了些什么。
大概是游离在边角,像个孝顺的女儿那样帮衬着,以为自己参与了一切。
其实她只一味沉浸在悲伤和颓丧里,根本没有注意到蒋孝柔的刻意隔离和保护。
她独自走过了最难熬的时刻,却还要来保护她、开导她。
蒋孝柔瞒了她半辈子,而她绕过一大圈,终将自己面对。
任海黎在文件上签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觉得全身乏力,她飘似地摸到了一块浮木——门诊走廊里的椅子,靠坐着,一动不想动。
手机忽然响了起来。
不是任伟的那支,是蒋孝柔的。
她想,可能是她妈终于在家里等得不耐烦了,借了别人的电话来找人。
任海黎从右边衣兜里掏出了那部手机,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电话号码——是越洋电话。
她愣了愣,眼睛突然有点发热。
她按下了接听。
“海黎?”贺征的声音随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遥远的风。
“……嗯。”她应了一声。
“我刚才打你的电话,你妈妈说你下午出门去陪你爸应酬了。”他停了停,说道,“是今天,对不对?”
任海黎说不出话,她眼睛越来越热,鼻子越来越酸。
“海黎,”贺征又问,“你在哪儿?”
她忽然哭出来。
不顾人来人往。
这天她回到家的时候大概是晚上九点多,她看见蒋孝柔坐在餐桌边,桌上摆着早就没了热气的年夜饭,还有三副碗筷。
电视机开着,春晚正好演到她最喜欢看的语言类节目。
蒋孝柔扶着桌沿,望着她:“你刚在电话里说你爸受伤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去哪家医院,他现在怎么样了?”
任海黎走过来,努力翘起唇角,然后俯身轻轻抱住了她。
“妈,”她说,“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你别怕。
她又说,有我在。
***
因为正值年关里,任伟的丧事便显得简单到有些冷清,联系好殡仪馆那边之后就定了第三天的一大早火化。
前夜,任海黎正在卧室整理她爸的衣物,蒋孝柔则一个人在书房——大概是在翻看电脑上那些和过去有关的印迹,母女之间仿佛隐隐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一个无需多加安慰,而另一个也不必去打扰。
她整理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一条羊绒围巾,焦糖色的,连标签都还没拆。这是她不久前才用稿费给任伟买的礼物,他说要留着大年初一的时候再用,但现在这条围巾却要陪着他一起化为灰烬了。
“黎黎。”蒋孝柔轻轻敲了敲门。
“小贺来了。”她说。
任海黎抓着围巾的手顿了一下,转过头,就看见贺征站在那里,一身黑衣。
她定定望着他,看着他朝自己走来。
贺征走到她面前,单膝跪地,平视着她的目光:“海黎,对不起,我来晚了。”
她想他大概是又没有睡好,声音听上去有些发哑。
任海黎伸出手轻摸他鬓侧发梢,说道:“你头发长了。”
贺征看了她两息,抬起手,手指穿过她颈畔碎发,揽在她脑后,倾身将她拥入了怀中。
任海黎的头靠在他肩窝,闻见他发间淡淡的柑橘香气,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只是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不断从眼眶涌出,顺着脸往下滑。
贺征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他骗了我。”任海黎低低地说,“他骗了我。”
“这次我没有让他去买凤梨酥,可他还是死了,他是去找她的,原来就是去找她的。”
她揪住他的大衣领子,压住声音,在他耳畔喊道:“他爱上了别人,他不爱我们了,他为了那个女人去死。”
“海黎。”贺征的脸紧贴在她额角,对她说,“都过去了,你的未来不在这里,往前看。”
任海黎无声地闭上了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在贺征的身上靠了多久,只知道迷迷糊糊间大概听见了听见他离开,但那时她躺在床上,睁不开眼睛。
直到早上四点半的闹铃声再次拽回了她的清醒。
蒋孝柔已经在厨房里忙活了,她煮了一锅红糖酒酿圆子,还卧了三个荷包蛋,对刚走到客厅的任海黎说:“给小贺打个电话让他上来吃饭。”
她愣了一下:“他在哪儿?”
“他怕我们这边有事,昨晚就住在前街那家快捷酒店。”蒋孝柔看了她一眼,说道,“待会他开车陪我们去送你爸。”
任海黎拨通了贺征的电话,他果然很快就接起,说他马上上来。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早就等在了小区门口。
任伟的火化仪式也没有什么繁复的流程,和原来一样,只是他们母女进去道了个别,任海黎看向蒋孝柔的时候,发现她虽然红着眼眶,但面上却平静。
回去的路上,任海黎看了眼后排座椅上睡着了的蒋孝柔,对贺征说道:“你什么时候回滨海?家里人还在等着你吧。”
“我已经给我爸妈打过电话了,”他说,“过几天他们会到锦城来,我就不用过去了,年后正好在这边录音室帮别人制作几首歌。”
任海黎本来想说自己已经没事了,可能人面对重复的经历终究会麻木,但她顾忌着蒋孝柔还在车里,于是话到嘴边,变成了:“谁啊?”
贺征顿了顿,说道:“有一首是Icy的。”
任海黎没反应过来。
他继续顿了顿,抽空和她对视了一眼,解释道:“我之前的女朋友。”
任海黎霎时记忆回笼。
Icy,程冰。
模特出道的女明星,这时候的她在电视剧赛道的热度不错,也出过几首颇有传唱度的歌,不过可惜后继乏力,之后退圈移民去了加拿大。贺征出事的时候,同样作为前任,她和章悦音的表现完全不同,看得出两个人的确分手后也是朋友。
没错,她记起来了,贺征的确是给程冰写过歌。
不过她记得那首歌的制作人并不是他,他不是只写了词曲而已吗?为什么现在变了?
任海黎一想到“变”这个字眼就突然觉得心里不舒服,但又觉得自己没有立场去提出异议,毕竟程冰对他来说是无害的,于是囫囵点点头:“我知道。”然后转过头去看窗外。
“……后面那辆车好像有点奇怪。”她瞥见后视镜里那忽隐忽现的车头灯,狐疑道。
“嗯,应该是狗仔在跟。”贺征连眼都没抬一下,车速平稳。
“这次应该会出报道。”他说,“你不用理,我来解决。”